《桃花源记》程东君

20、围剿（中）

　　此言一出，群豪无不哗然色变。猃狁铁骑极为凶悍，曾一度占据边境十余州，汉天子只能以和亲、上缴税币等手段安抚；仁宗即位后励精图治，逐渐收复失地，即便如此，猃狁骑兵的不时侵扰仍令边境百姓苦不堪言，是以中原武林对猃狁恨之入骨。“血口喷人！”“无凭无据，休要胡说八道！”“快让这老不死的滚开！”一些性急的桃源弟子大声叫骂，众统领连连喝止；冲虚道长和静慈大师对望一眼，脸色凝重；群豪中更有甚者直接大喊，“对付猃狁人，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能让他走脱一个！”“说得好！”“半分不错！”百余人大声附和，人人都已亮出兵刃。一触即发，向晚晴手足无措，有人陡然喝道，“诸位安静！”这人手持碧绿打狗棒，乃是丐帮帮主李田七，他转向刘庆，“刘庆，你可有证据？”“我这一身伤病就是证据！”刘庆愤然挥开搀着他的崆峒弟子，“九年前我崆峒派就已得知这猃狁败类潜藏于中原武林，于是联合其他几个门派诛杀此人，当时迎战的是他的师弟，清水扬殇，”刘庆闭目回忆，“此人剑术极为可怕，我们的人手死伤殆尽，我虽侥幸逃生，但也成了半个废人。这些年来崆峒派一直搜索，谁曾想他竟成了桃花源的掌门。”刘庆气愤之下全身发颤，“若是此人不除，中原武林必遭大劫！”“安少侠，”待刘庆言毕，静慈大师缓缓道，“这位施主所言，可是真的？”群豪鸦雀无声，只等安承兮开口，“不错，”安承兮面色惨白，他朗声道，“刘庆所言，句句是真。”桃花源人如遭雷击，谁都不愿相信他们追随的门主是猃狁人；群豪一片喊杀声，几个门派的帮众手执兵刃，将一干桃源弟子团团围住，众统领摆开防御阵势，就连极少参与江湖争斗的九死也已持刀在手。“听听，安承兮自己都承认了，”□□峰懒洋洋的道，“门主是猃狁败类，只怕门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吧，”他话锋一转，续道，“我听说桃花源统领于小千，似乎与九嶷族长私交甚密，九嶷一族残害武林豪侠，桃花源上下勾结邪佞狼狈为奸，真真令人齿寒。”群豪闻言又是一阵大哗，于小千怒不可遏，问日急忙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桃花源援助九嶷的原委众统领心知肚明，可此时辩解又有几人相信？只会更加落人口实。激愤之情席卷人群，曾与桃花源有过节的门派趁机起哄，只盼局势越乱越好，“你们都先听我说！”向晚晴大喊，但她人轻言微，群豪对她的喊声置若罔闻，铿然一响，安承兮长剑出鞘，他环顾四周，目光冰寒，“我是猃狁人不假，但桃花源这么做自有道义，我问心无愧，旁人无需指手画脚，今日之事因我而起，与我的门人无关。”“门主！”桃花源众人齐声惊呼，“阿承，你……”向晚晴只觉浑身冰凉，“晚晴，退后。”安承兮低声道，手中长剑杀意凛然，群豪为他声势所迫，一时竟无人敢上前挑战，“猃狁余孽，人人得而诛之，”□□峰沉声道，“今日我崆峒派便要做斩妖除魔的第一人。”他右手一挥，七名手执长剑的崆峒弟子快速上前将安承兮围住，七人所站方位竟与北斗七星如出一辙，“这是七星剑阵！”群豪中有人喊道，此剑阵由北斗七星的运转演化而成，历来是崆峒派的不传之秘，阵法变幻无方，崆峒派有备而来，一交手就使出了镇派绝技。安承兮动如脱兔，挥剑向占据“天璇”星位的弟子攻去，占据“天玑”和“天枢”星位的两名弟子合力接下他这一剑，七人腾挪躲闪，阵眼已由“天璇”换为“玉衡”。场上戾气大作，静慈大师神色悲悯，他双手合十低声念佛，猃狁与大汉水火不容，一场血雨腥风在所难免。安承兮左冲右突，剑招风声虎虎奇诡绝伦，但阵中七人三人攻敌四人防守，一张大网一般化解了强悍的劲力，对手稍有不慎便会中招。向晚晴紧握玉花，时间越久局势就愈加凶险，她正欲上前破阵，一道身影斜刺里滑入阵中，刘庆腾身而起，挥掌击向安承兮后心，此人看似老弱，这一掌已是其毕生功力所聚，阵中三名崆峒弟子攻势极险，劲风袭来，安承兮回身不及，只得强提真气护住后心经脉，身后传来向晚晴一声大喊，她竟生生扑入阵中挡在了刘庆之前，那一掌击在右肩，向晚晴眼前一黑，她咽下喉间上涌的鲜血，手中玉花从刘庆胸前透体而过，一扑之势未消，向晚晴滚倒在地，五脏六腑移位般剧痛难当，刘庆胸前鲜血狂涌，抽搐几下后一命呜呼。“晚晴！”安承兮骤然出剑将三名崆峒弟子暂时迫退，回身只见向晚晴面上血色全无，兀自紧握着染满鲜血的玉花，他心如刀绞，分神之际后心中剑，脚步微一踉跄，血迹在衣衫上快速扩散开来，此番兔起鹘落，桃花源众人全然无法接应。“现在还怕什么，杀啊！”九死蓦然一声大喝，提刀砍翻了一名帮众，桃源弟子群情激奋，登时与对峙帮众斗作一团，众统领杀入场中相助门主，□□峰慌忙招呼门人上前迎战，李田七竹杖一挥，一队丐帮弟子加入战局，几个素来与丐帮不睦的门派却趁乱偷袭，这些门派中不乏心思各异好勇斗狠之徒，借机出手争斗不休，一片混战中，少林武僧手执棍棒冲入人群，竭力将厮杀的双方分开。安承兮杀心已起，顷刻间就有十余人死在他剑下，他俯身扶起昏迷不醒的向晚晴，九死施展刀法，砍伤两名拦路的丐帮弟子后快速上前为向晚晴诊脉，“九叔，晚晴怎么样？”安承兮疾声问道，“经脉受损，实乃大凶之势。”九死双眉紧蹙，从随身药囊中取出两粒伤药喂向晚晴服下，“门主，你背后的剑伤……”他话音未落，一枝铁箭从天而降，挟着劲风射向安承兮眉心，铁箭来势极快，安承兮怀抱向晚晴，只得尽力侧身闪避，千钧一发之际，旋转的飞刃划出一道银光，堪堪击飞了铁箭，“门主小心！”于小千接住飞刃，再次陷入混战。安承兮抬首远望，对面山崖绝顶，一人手持铁胎长弓，玄色衣摆随风飘动，即使相距甚远，他仍能看出那人唇角刻薄的冷笑，“清水扬殇。”安承兮沉声道，山崖上号角声忽起，在群山中极为刺耳，号角声中，百余名甲士卸去伪装现身山崖，“放箭！”田胜一声令下，无数铁箭居高临下射入山谷，铁箭准头奇佳，显然射箭甲士膂力甚强，群豪大惊失色，瞬息之间已有近百人中箭倒地，余下众人惊慌失措纷纷溃散，谁也不曾料到朝廷会在此时突然出手。安承兮挥剑挡住飞来的铁箭，铁箭沉重的力道震得他虎口隐隐发麻，铁箭攻势稍缓，山谷中中箭者惨呼连连，同门冒死上前施救，群豪方寸大乱之际，山下突然传来甲士冲锋的喊杀声，伏兵从山下攻上山来，群豪腹背受敌进退两难，田胜气定神闲立在崖顶，手捧一卷檄文朗声大喊道：“自今日起推行‘禁武令’，各武林门派不得私藏兵器，不得擅自集会，违者按谋逆论处；尔等数罪并犯，圣上下令清剿叛逆，大军已到，速速伏诛。”群豪闻言大声喝骂，“朝廷狗官！”“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数百人困兽般怒吼下山，力图破围出逃，山崖上众甲士互相配合展开吊索，迅速凌空下降，少顷便会入谷大开杀戒。“果然来了。”安承兮心念电转，向着九死道，“九叔，你与游统领带人抄小道下山，”他轻轻放下向晚晴，“晚晴的伤，就拜托九叔了。”“老头子明白！”九死目光灼灼，大声呼喊集结同门；“问日问月！你们和剩下的弟子走另一条山道！”“是！”不远处的问氏姐妹齐声答应；安承兮起身奔向危机四伏的谷口，大喊道，“小千！你我从大路突围，吸引官兵的注意力，我们兵分三路，一个时辰后山脚会师！”“门主放心！”于小千短刀在手，前路险恶无比，两人必须全力以赴。清水扬殇立于崖顶，冷眼俯视众人百态，“如此庞大的同盟本就存在复杂的利益矛盾，人性本恶，所谓的情义迟早会分崩离析。”他转向田胜，续道，“田将军，我要去会会一位故人。”
　　山道，林间。安于二人全速奔行下山，一路上拼杀不断，生生冲破了四道官兵的封锁，恶战过后二人满身血迹，于小千内力稍逊，已感气力不支。突围开始时，群豪声势浩大人数众多，但众人各自为战毫无章法，很快便被分散开来，官兵以逸待劳，不少成名已久的江湖人士在混战中殒命，这条山路竟成了荒凉英雄冢，突围中众人离散，此刻周遭只剩安于两人。安承兮脚步不停，聚贤会上的种种浮现在眼前，难道这一切全都是清水扬殇的算计？背后的剑伤不断渗血，他暗运真气振作精神，山脚将近，一阵强大的杀意倏忽笼罩密林，“有人来了。”于小千低喝一声停下脚步，“清水扬殇，出来说话。”安承兮向着密林冷声道，只见清水扬殇身着玄色大氅，不紧不慢的从林间走出，他右手虚握开天剑柄，低声笑道，“安承兮，别来无恙啊。”他话音刚落，于小千双掌翻飞，快速结出一个手印，清水扬殇身旁的落叶离地而起，飞箭一般袭向他周身要穴，清水扬殇开天出鞘，剑气激荡开来，飞叶登时化作碎片，“阴阳术，杜衡教的不错。”清水扬殇语调玩味，“小千，你先走。”安承兮上前一步沉声道，“门主……”强敌当前，于小千不愿独自脱身，“走！”安承兮低喝，于小千向着清水扬殇一记眼刀，几个起落间迅速远去。“清水扬殇，刘庆的事，是不是你有意安排？”安承兮突然发问，“不是，”清水扬殇将开天背在身后，正色道，“当年我以为已将寻仇之人悉数击杀，如今看来，竟让此人侥幸逃脱，这件事情上我不会骗你，你大可放心。”安承兮沉默不语，清水扬殇续道，“以我之见，你的身份大白于江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终于不必担惊受怕了，物议纷繁，又何足道哉。”“禁武令施行，圣上恐怕早就视中原武林为祸患，欲除之而后快吧。”安承兮闭目轻叹，“在你离开朝廷时，就应该料到会有这一天，”清水扬殇语带嘲讽，“安承兮，你出生入死，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局，江湖容不得你，朝廷更容不得你，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我还是要奉劝你一句，善本无可厚非，然，过犹不及。”“多谢提醒。”一语甫毕，安承兮骤然出招，清水扬殇横剑格挡，剑光闪烁，两人你来我往势均力敌。清水扬殇凝神蓄力化解对方剑招，待得安承兮攻势稍缓，开天风声虎虎，直刺向安承兮左肩要穴。安承兮提气纵跃，剑尖下指压上开天阔大的剑身，长剑弹起，安承兮借力自清水扬殇头顶横越而过，“后会有期。”他低喝一声，迅速奔入密林。清水扬殇回望身后，只见草木错结，哪里还有安承兮的身影？他无心追逐，缓缓提剑离去。
　　山间小道，密林。问日问月率众弟子一路疾行，这条小道人迹罕至十分隐蔽，虽然陡峭曲折，但却没有与群豪及官兵正面冲突之虞。此时山脚将近，问日喊道：“大家再快些，马上就能与其他人会合了。”众弟子纷纷应和，问月念及聚贤会上刘庆所言，门主确为猃狁人无疑，她心中难过，只得闷头赶路转移思绪。“地下有东西！”走在最末的弟子突然惊叫，众人急忙回头，只见那处的土地活了一般凹陷下去，那名弟子不及出声就被埋入土里踪迹全无。“谁？！”问日手执长剑怒喝，众弟子亲眼见到这等诡异的手段，全神戒备之余不由惊惧。“坤泽万物，皇天后土。”低沉的吟诵声中，一名峨冠博带的中年男子缓步自林间走出。丛生的草木无风而动，簌簌声响成一片，无数绿叶脱离枝干骤然射向众人。桃源弟子挥动兵刃抵御飞叶，贯注了强大内力的树叶坚如玄铁，飞叶既快且密，数名桃源弟子被飞叶射中要害倒地不起。“春华秋实，木秀繁阴。”一名绿衣女子双手结印立在树梢，男子伸手接应，微笑道，“夫人，请。”绿衣女子轻盈的一跃而下，二人并肩执手，这般伉俪情深在桃源众人眼中却更显诡谲。问月低声道：“姐姐，这难道是……复教的长老？”“应当没错，”问日紧握长剑，朗声开口，“复教几次三番派人谋害我同门手足，你们究竟是何居心？”众桃源弟子惊怒交集，那男子却道，“大块行转，天命如此，这个中原委，你们就算知道了，复又如何？”他话音刚落，手掌翻转，一个阴阳鱼已然出现在身前。问日只觉脚下的土地骤然下陷，她当即大喝，“月儿小心！”两人同时侧跃，挺剑刺向结印的男子。轻功稍逊的桃源弟子躲避不及，惨呼声中被泥土吞没。绿衣女子指如削葱手印变换，飞叶汇集成一团直袭问氏姐妹，问日长剑横扫破开叶球，对方霸道的劲力震得她虎口发麻；问月被四散的飞叶划伤，衣上血痕斑驳。“姐姐，双剑合璧。”问月喝道，两人平执长剑，左手戟指拂过剑身，都已运起十成内力。同胞姐妹心意相通，双剑合璧时的默契非常人可及，剑气纵横，周遭的飞叶尚未近身便化成碎片。“这双剑合璧，倒与我二人的阴阳双修有异曲同工之妙。”女子神态悠然，手掌前推，飞叶化零为整，长蛇一般盘旋向前；男子掌中的阴阳鱼快速旋转，一道数丈高的土墙在问日问月身后轰然升起，墙后的桃源弟子连连惊呼。“月儿，出剑！”问日大喝一声截断叶蛇的攻势，问月紧随其后，两人的内息融汇互补充盈不竭，叶蛇中的绿叶纷纷粉碎掉落。就在此时，二人身后的土墙竟生生炸开，沙土混着树叶劈头盖脸的砸下，问日问月只得闭眼躲闪，沙土尽数落地后，复教二长老已人影不见，林间一片狼藉。“可还有人受伤？”问日召集剩余的弟子裹伤歇息，问月仔细替姐姐拂去衣上发上的泥土。六名桃源弟子命丧于此，问日垂目望着同门的尸首，有人轻轻握住了她冰凉的掌心，“小时候，姐姐就经常这样给我暖手，”问月发间还粘着一枚树叶，她目光灼灼地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姐，你相信我，复教一定不会有好下场的。”“但愿如此，”问日摘下妹妹头上的树叶，“我们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