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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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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在团部的这几天,景苏禾没再能偶遇童然,倒是刘颖,颠颠儿的把照片洗好,午饭的时候给了她。
但这照片夹哪儿倒是让她头疼起来,寻思着夹书里指不定哪天要忘记,要是揣衣服里说不好哪天就洗了去,思来想去才记起自己鲜少用得到的钱夹,终于给它寻摸到了个去处。
景苏禾后来还是戴回了军表,将童然送的手表小心收在柜子里。
其中的原因有,军表是连里统一派发,不戴既不合规矩,实用上讲也不方便;二来,营里的这些人成天厮混在一起,知根知底儿,景苏禾平日里忽然冒出的东西免不了落人口舌。
延州之行属于团部安排的政治教育任务,行程是年初就定了的,就等着二营参演之后再去。
延州是红色革命圣地,暑期则是旅游旺季,这个时候去,以显示我军实力与精神面貌,是比较好的时机。
景苏禾刚入大学,在新生入学教育的时候其实就去过延州一趟。
那个时候,他们还都是群新兵蛋子,没吃过苦受过累,都是家里娇生惯养的宝贝。极高强度的入学军训就已经让每个人累的半死不活,好容易以为熬到头儿了,等着去延州受受教育,顺便休整休整。没想到他们不仅每天得啃窝窝头体验革命艰苦生活,还需要在延州轻装绕城行军。
虽说是夏末秋初的时候,但秋老虎丝毫不给这些新兵面子,天气又干又燥,几天的行程没盼到一滴雨来。
这次延州之行依然是乘火车前往。开车前,在硬座车厢里的景苏禾透过玻璃窗户,忽然意外的看到了童然,她胳臂细长白皙,扯着行李箱的手指骨节分明,大约不到十秒的时候,便走出了她的视野。
景苏禾自从那日之后没再遇到过童然,她本以为她已经离开,就像冬天时的离开一般悄无声息。
但,她却忽然就这么又出现了。
景苏禾忽然想起那天童然突兀的提起这次出行。
什么意思呢,景苏禾在那个当下困惑不解。但现在似乎又理出了一丝头目,这头目仿佛与她相关,却又觉得也没有多少牵连。
景苏禾就在这略带犹疑的情绪之中,也在与大家打桥牌的消遣之中,于日暮时分抵达了延州。
分派好宿舍之后,大家放了背包,就集合去开饭。景苏禾和刘颖,还有另一个行政上的女生住在一起。
晚上没有别的活动,解散之前,韩瑜笑着说,“大家早点儿休息啊。”
景苏禾觉得不妙,果然四点的时候,紧急集合的哨子就吹响了。火速下楼整队,才知道今天的任务是,夜袭清凉山。
一路跑着去,用时四十分钟。上了山顶没休息多久,就开始往回折返。等到返回住宿的地方时,也已经到了早饭的时间。
出门旅游的心情还是和在驻地时很不相同,体力上的消耗似乎也总是有些乐趣在里头。
他们一共在这里待五天的时间,按刘平的说法这是公费延州深度游。
每天的行程排的极满,平均一天要去三四个景点,中间还要徒步回到住宿点吃饭,午休。
去丰林山的那天清早,是行程的最后一天。也是最轻松的一天,最像旅行的一天。
丰林山因其在夏日里漫山绿树滴翠而得名,又因在抗战时期作为我军重要根据地而被赋予了厚重的历史意义。
山体本不算高,但因着延州地处平原,地势低平,所以在延州市区屈指可数的几座山中,丰林山在高度上倒拔得了头筹。
盛夏的丰林山,树木郁郁葱葱,登顶之后放眼望去,便可瞧见远处在云雾缭绕之中墨蓝色的北山山脉来,俯瞰则是整个延州的市中心。
登顶之后大家就开始独自行动,定好两个小时后在山下的停车场集合。
景苏禾只觉得烦渴无比,便在旅客中心买了一个冰淇淋,寻了个隐蔽的树荫去偷吃,毕竟要是被领导看见免不了又要被唠叨形象不好。
她前脚刚吃完,童然后脚就到了。
要是童然没穿那身军装,单看那架势还真像一游客。深棕色的长发简单的扎成马尾,脸上挂着一副大墨镜。正午的光影穿过茂密树叶,稀稀疏疏的洒下来笼罩住童然的周身,泛出一丝柔和的光晕来,虚化了她棱角分明的侧颜。她左前臂搭着常服外套,右手手肘撑在栏杆上,似在往山下张望。
整个人比往日清丽纯澈许多,也比往日欢欣自在许多。
这些天来她与童然即便在一个队伍里也鲜少碰面,只是偶尔在集合或吃饭的时候远远的瞧见过。景苏禾心里似乎总有一丝期待,她期望能见到她,能说上几句话,但又担心太过主动是否显得唐突。她心里这忽明忽灭的火苗,景苏禾将其归因于,她作为一个平凡的人,对于自己从未接触过的娱乐圈的明星的好奇及喜爱。
当她将自己定位于俗称的粉丝的时候,仿佛这一切就合情合理起来。
景苏禾连忙站起身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尘,嘴里仍叼着没来得及扔掉的木棍儿,朝童然的方向走去。远远的就问,“这位同志,请问你要不要吃冰淇淋?”
童然回过脸来,墨镜下的神色不清,但嘴角却上扬起来,语气有些打趣,“你都吃了才问我,没有诚意。”
景苏禾也笑,便接着茬说,“我再去给你买就是了,什么口味?”
童然笑说不必,但景苏禾已经走开几步,便喊她帮自己带瓶矿泉水就好。
景苏禾便也就只带了瓶水来,递给了童然。
看了一小会儿风景,童然似乎兴致不错,指着山下跟她讲着这里或那里以前是什么样的旧址,住过什么样的大人物,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
景苏禾对历史向来没有兴趣,但童然似乎博古通今,讲起延州从古至今的故事来让旁人有种她曾如临其境的错觉。
童然今天的声线有些慵懒的沙哑,语速也不急不缓。景苏禾看着童然专注的神色,仿佛能穿过黑色的墨镜镜片看到她眼底的平静与舒适,也看到她右侧脸颊浅浅的酒窝,看她薄唇一起一合,也看她纤细的胳臂和偶尔指点的手指。
景苏禾想,童然可真是好看。五官精致,皮肤白嫩,身量纤纤,又博闻强识。景苏禾想,怪不得粉丝都盲目崇拜自己的偶像,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这样想着,景苏禾忽然觉得好笑,她竟真把自己当成粉丝一般。
童然只听旁边的景苏禾噗嗤一下咧嘴笑了起来,但明明刚刚讲到的也没什么趣味,便侧过脸来问道,“笑什么?”
景苏禾转过身子,将后背倚在围栏,双肘向后抵住围栏,没有回应童然疑问的目光及言语,只是笑意比适才更浓了些。刚背转过身来,她就瞧见了不远处正忙着给战士们留影的刘颖,心里倒是倏地萌出一个别的想法来,暗暗欣喜。
刘颖恰巧忙完回过身来,先看见的当然是满面笑容的景苏禾,之后扫过她身旁辨识度极高的童然。
刘颖似是惊讶景苏禾及童然竟然有私交,又担心自己贸然打招呼是否有所打搅,正在犹疑的时候,景苏禾却自己走了过来。
景苏禾的小念头就是,时机既然这样恰巧,那么不妨借着与刘颖的交情,让作为粉丝的她能和眼前的明星合影留个念。
景苏禾自来不谙溜须拍马的一套,所以她也希望她与童然的私交就仅限于私交,否则部队里的话儿传多了,说不准就成了她趋炎附势,巴高望上。
所以这事儿,只能是刘颖最合适。所以便乐呵的朝刘颖迈去,“刘大摄影师,你看这儿风景这么好,要不然给嫂子留个念吧?”
童然闻及这话已经回过身来,刘颖只好走过去附和,“对呀,嫂子您站的这个地方角度、光线都好,正好我就给您留个念吧?”
景苏禾虽然心里对刘颖这马屁精直翻白眼,但为了等会儿能合照也只得殷勤的附和起来。
这恭维逢迎来自平时低调木讷的景苏禾,倒让童然眼神里滑过一丝诧异,但转念又觉得谁还没有个三头两面的时候,便也不当紧,转而去配合刘颖的拍照了。
景苏禾在刘颖身侧,看着屏幕里的童然觉得她可真上相。在拍了好几张之后,景苏禾急忙接话,主动问童然是否能和她合影。
童然仿佛一下便明白了景苏禾的那点儿小聪明,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默不作声,往刘颖这里走来翻看刚才的照片。
景苏禾明明觉得拍的很好,但童然似乎却不怎么满意,呢喃着自己今天没化妆,不怎么上相,说着说着似乎也没了兴致。
景苏禾的念想一下子扑了空,心里失落,却也没法儿强人所难,只好默不作声。
童然也不戳破景苏禾的小伎俩,只是下山的时候似是疲惫了些,景苏禾因着刚才事情的落空也煞了些兴致。两个人便不怎么言语一前一后的往山下去。
下山的时候,发生了一个意外。
丰林山上下山并不是阶梯,而是倚着山体坡度而铺的石板路。上山的时候靠着身体前倾的惯性走起来还比较稳当,但下山时石板就显得有些光滑。童然穿高跟鞋,就显得颇为不便。
快要到山下的一个拐弯处,游览车过弯时车速快,角度也大,将路边专心看路的童然吓了一跳,然后高跟鞋一歪整个身子就摇晃了起来似要跌落。景苏禾忙一个大步跨到她的外侧揽住她的胳膊稳了重心。
但倒霉的事情就是,景苏禾这一步刚踏出去,刚好挡了后方骑山地车下山的路。
过弯时视野本就不佳,车速也未减,景苏禾立时就被山地车的车把挂倒,后背还被车轱辘一顶。这一下,就扑倒在路中央,顺着山体的坡度一路滚了下去。
童然一声惊呼,忙往山下去。
在集合点等待的战士们接住了滚落的景苏禾。好在已是快到山下的路段,并且她也尽量护住了头部不受伤。
等到大家把景苏禾放平躺在地上,才发现她左脸擦伤了好大一块,胳膊上的擦伤也是渗血不止。
景苏禾撑着旁边战士的手勉强站起来,在大家的关心询问声中说了一句“妈的疼死他娘的了”,然后童然就站在了他们的面前。
气氛一下子尴尬了起来,韩瑜也正好闻声赶来,询问她是否有事。
童然神色稍露惊慌与担忧,但语气没改,“韩连长,你看是不是应该先把她送到医院去看看?是不是让司机把军车开过来。”
话虽是商量的话,但语气却是命令的语气。韩瑜便说,“嫂子您先不要担心,先让咱们的人看看,不行再送医院。”
景苏禾担心童然提及刚才的情景,引得别人揣测她现在喊疼是不是矫揉造作,刻意邀功,惹一身骚来,便忙抢过话头,“没多大事儿,是我自己不小心,到咱医疗队随行的救护车上处理一下好了,别耽误大家。”
童然皱了皱眉,似乎还想说什么,景苏禾闪过她的眼神,自顾自的跟韩瑜商量,“韩连长,您看我这个情况可能是吓到嫂子了,要不然我先去救护车上看看情况,也不用惊扰了领导们。”
韩瑜觉得可行,景苏禾便被班里的人抬去救护车里处理。
司机倒是一边抽烟一边看热闹,“小景,没想到这车还真派上用场了,以往这些行动咱这车可都是空架子。”
“妈的,我也没想到我能从景区滚下来。”景苏禾边脱裤子边说,“以前演习,上阵打仗都没这么丢过人。”
景苏禾脱了裤子才看到,除了左脸和右胳膊的擦伤,两个膝盖虽然渗血不多,却也是面目全非。
随车的军医用生理盐水给景苏禾冲洗伤口,消毒,把周围不齐整的破皮剪掉,然后再消毒,擦药,贴上纱布包住。
自此一战,景苏禾的延安之行就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那就是,她最后的一整天只用躺在床上,自己给自己换换药,刘颖给她带饭,然后她就继续躺着等着明天晚上返回。
她也的确没脸见人,来探望她的战友们,都乐的合不拢嘴,说她滚下山时的那个怂样儿,说她当时还不忘骂的脏话,也说她摔残的腿和毁了的容。
有人问她怎么忽然想要连滚带爬的下山,她只说,当时有个骑自行车的孙子把她挂倒了。
景苏禾觉得,什么上过战场出生入死的感情都他妈的是放屁,将他们都轰了出去。
返程的时候,景苏禾有幸因自己光荣负伤而坐到了卧铺。也就是,和各大领导在一个车厢。这件事让她很是纠结,一来这样她也不方便,处处约束;二来,毕竟她这伤受的不仅不光荣反倒是糗事一桩。但班长及韩瑜坚持,她也没法子推脱。
这样一来,景苏禾和领导中唯一的女性童然,独占了最靠里的一个包厢。
刘营长的警卫员苏哲是第一个进来的,他帮童然放好了行李。后来童然就没有来过铺位,景苏禾听到她的声音在整个车厢里,知道她是在陪着刘平他们打扑克。
景苏禾想,她这因着童然的一摔,似乎又让她与童然有了新的联结,似乎比几面之缘多了几分情谊。
那么假如童然提起,她是说小事一桩的随便带过,还是趁着这个机会在童然那儿要点儿小小的甜头儿呢?那甜头到底是什么,是要一句关怀,还是要一个合影,或是要一个电话号码。景苏禾正在思索,她与童然更多或是萍水相逢,那么这样的要求是否欠妥当的时候,刘平正好喊了一嗓子“炸”,这一声也差点把她的魂儿都炸裂开来,那点儿细细索索的小思量也随之消失在脑海。
景苏禾甩甩头,索性蒙了被子。
一觉醒来的时候,已是凌晨四点。景苏禾觉得饥肠辘辘,便拿了分发的泡面,轻手轻脚的走到车厢尾部去接水。在车门处吃完,又返回铺位寻了洗漱用品,洗了把脸,刷了个牙。
再次回来的时候,童然醒了。
她在景苏禾对面的下铺,后背半倚在床头,眼眸在窗外一闪而过的灯光下,似在这暗夜里发着光亮。景苏禾有些无措,行动又不便,只好笨拙的挪到自己床边,轻轻坐下来。
童然一声轻笑,在车厢里此起彼伏的鼾声中散在空气里。
景苏禾看着对面模糊的容颜,听着那声轻笑,在黑暗中描摹着童然此刻的弯月眉目,浅笑唇线,复又站了起来,挪着步子坐在对面铺位的床脚。
童然支起身子来,靠景苏禾近了些,又近了些,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近,直到童然的呼吸仿佛近在咫尺。
人在黑夜里,听觉尤为敏感。那柔和的呼吸声似乎是轻轻撩拨着景苏禾的耳廓一般,她摸摸耳朵,侧了脸庞,迎上那双暗夜里幽邃的眸子,轻声问道,“是我吵醒你了吗?”
童然抬手似乎试图要抚上景苏禾左颊厚厚的纱布,半空却又顿住,转而将自己散在耳边的长发别在耳后,轻声嬉笑道,“原本就不出挑,这下可真毁容了。”
那言语似春风抚柳般略过景苏禾的心上,吹醒了她那些暗藏的细碎情绪,有她负伤之后极易生出的委屈,也有得到童然安慰后的感动,更多的,或是在这暗夜里无法言说的,因着童然极其靠近的吐息之间的一丝悸动,一时做不出回应来。
童然沉默半晌道,“不管怎么说,昨天在山上还是应该谢谢你。”
“是我自己不小心。”
童然内里自然明白景苏禾无法言说的避讳,这善意的举动在人言之中或将变成谄媚、奉承,总之都不会再是原来的样子。于是也没再提及,伸了左手扣住景苏禾骨节分明的手腕,指尖一下一下轻点,“苏禾,以后你要是想什么,就直接告诉我。”
景苏禾眼神向下,在昏暗中凝住那覆住自己的手,耳边有童然细微的呼吸,还有那声苏禾,如春风温煦,如冬雪松软。她想,姜还是老的辣。既然早就识破自己的小伎俩,为何不将计就计成全了自己。但那点儿落空及细碎的埋怨,都已经化在童然的那句话里。
那个夜晚,景苏禾与童然并肩靠在车厢的隔板上,她稍转眼,就可以看到童然在幽暗光亮中的侧颜,她似掩着雾气般的一双眼,似噙着暖阳般的唇线,她微卷的发丝垂落于锁骨之上,随着列车的晃晃悠悠而摆动。
那个夜里的轻声低语及玩笑,那些细碎的笑意及偶尔的相望,还有那个极其短暂的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