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未离去》阴川公孙蝶

8、第八章

　　风采铃出神坐在一棵翠绿的杉树下。杉树很高，有冲天之势；树上有数个鸟窝，繁密枝丫，使它们的窝无比安全。连日的无风晴朗天，终于在这一日有了变化。狂风呼啸，吹落叶如雨，吹起涛声阵阵，吹起衣袂翩飞、长发乱舞。
　　天上白云照在身旁清溪里，人影则倒卧在白云上。水波悠然，云却匆匆，如落花掉于水中，花本欲慢慢而行，水却急急往前。
　　素还真站在假山上久久凝视风采铃的背影，今日他一身紫衣，手拿纸扇，儒雅中又有神秘。他的白发因风的狂乱尽被吹起，衣袖翻飞哗哗作响。高山之上的风势更猛，素还真身形稳如泰山，他不看云，不看花，不看水，不看从前，不看未来，也不看现在。二人遥遥相伴，一人是失神，一人是专注。
　　“续缘啊，一页书来了。”屈世途领着一页书来到素续缘的院子。琉璃仙境的主人最近不务正业，他还是免去打扰他们为妙。
　　“啊……一页书前辈。”素续缘放下手中的医书，急急起身行礼，一页书拂尘止住他的动作，声音高亢，面色温和道：“素续缘，你爹亲呢？”
　　“爹亲应是在假山那边，前辈找爹亲？续缘去请他过来。”
　　“不必。”一向不爱说废话的一页书拦住素续缘，转眼间满满一桌医书入眼，他心中有数，见素续缘眉眼间憔悴不少，便直接切入主题道：“吾今日来，是为你娘亲身体抱恙一事。”
　　“嗯？”素续缘身体一震，面露诧异，期望则自他的眼中流出。一页书前辈此言……素续缘忍不住在心中浮想联翩。
　　“净琉璃特让吾捎一瓶丹药给素还真。”一页书化出那瓶丹药，“这是由雪决子，龙方花，苦焦根炼制而成的丹药，乃疏经活络之圣方。”素续缘点点头，这些药名他都在爹亲的著作《神农药谱》上看到过，而且当年他的筋脉受损，功体被废时，也是靠着这三样东西得以功体重回。实际上他也知道可用这三种药替娘亲解决身体上的不适，只是……“这……这三样东西早已在苦境消失已久……即使有，也极为难得。譬如这苦焦根，苦焦树十年一花，三花一实，三实之后，根部开始异变，嗅之有焦味，尝之有苦味，称为一苦。三苦之后，方能入药。也就是二百七十年才得一根，多一天或者少一天，都毫无药效。”素续缘接过丹药，苦焦树的习性还是素还真口传给他的。他打开药瓶轻嗅，果然是记忆中熟悉的药味。
　　“多谢前辈，多谢净琉璃菩萨！”素续缘不禁喜出望外，激动地上前抱了下一页书。“有了这个，娘亲的病就不值一提了！”一边的屈世途亦是满脸宽心，重重松一口气，又有了开玩笑的心情。“续缘，你这一拥抱，吓一页书不轻。”
　　“呃？”素续缘瞧一眼一页书，羞赧道：“续缘一时激动，无礼之处，前辈请勿见怪。”
　　一页书拍拍素续缘，并不在意。他对晚辈向来和善。“风采铃的病耽误不得，续缘，你先将今日的丹药给你娘服下，往日每天这时辰给她服一颗，一月后便毫无大碍。”
　　“嗯。多谢前辈。”素续缘按捺住心中的激动狂喜，拿着药瓶走向后院假山。屈世途跟在他身旁，时不时叮嘱素续缘走慢些，今日的风虽狂，却狂不过素续缘心中惊涛骇浪般的喜。到了假山附近，素续缘前行找风采铃，屈世途则拐弯找站在假山上当雕塑的素还真——今日一页书突然登门拜访，应不只是送药这样简单。
　　“素还真。”屈世途走到假山低下，仰头喊道：“一页书来了，在玉波池边等你。”
　　素还真点点头，注视走到风采铃身边拿出丹药的素续缘。仙者敏锐的嗅觉即使隔着老远的距离也可闻到药香。“嗯……”他沉吟着眨眼，绢扇轻敲手心，一个转身，消失在假山上。
　　“前辈。”素还真落地无痕，“素还真谢过前辈。”
　　一页书拂尘搭手，道：“此药乃净琉璃托吾送来。”
　　“原来如此。”素还真与一页书面对面而站，扇子一挥，呼啸的狂风骤然停止，耳根顿时清净不少。“自上次云渡山一别，也有数日了。”
　　“素还真。”一页书直接切入主题，道：“吾今日来，一为送药，二为转告净琉璃之话。”
　　“嗯，前辈请说。”
　　“想必时间城主已对你说过风采铃重新归来的原因。”素还真点点头，绢扇在胸前轻摇，带起柔柔轻风。“你要 怎么抉择？”
　　“吾。”素还真摇扇动作顿住，头转至一旁，去看玉波池中袅袅荷花。“吾。”他迟迟说不出口他心中的抉择，既是无抉择，也是不想抉择。
　　人生种种抉择，难得人不知所措，却偏偏必须抉择。
　　“不知净琉璃菩萨托前辈转告什么话？”短暂沉默后，素还真展开绢扇，神情淡然，似乎方才的纠结只是错觉。
　　一页书看他一眼，了解素还真如他，一个眼神交汇间，一切不言而喻。“风采铃只能在苦境停留半月。”他用了停留一词，暗示她只是时光中的一位旅人，只能暂留，不能久居。
　　“嗯。”素还真并不意外，那日时间城城主说完那些话后，他便早有心理准备。破坏时序与空间法则的人，若不主动离去，要么空间崩毁，要么永远消散在这个天地间。
　　这是天道的法则，也是天道对秩序的维持。此消彼长，方能生生不息。
　　“娘亲，可感觉好多了？”拿了丹药给风采铃服下的素续缘握住她的手，母子间的天性使然，使得他们在短短几日内便亲密无间。风采铃另一手抬起抚摸素续缘消瘦了的脸庞，眼中是怜爱，面上是温柔。“你好像瘦了。”语气则是疼惜。
　　“娘亲看错了。”素续缘任由风采铃抚摸他的脸，他懂事的极早，虽然闹过，走上过歪路，但为配当素还真之子，他过早得变得沉稳谦和。素还真是一个包袱，做素还真的儿子，也是一个包袱。寻常人家的亲人相处，在他们这儿却显得极为珍惜。“屈伯伯每天做那么多美食，续缘倒觉得自己长了不少肉。倒是娘亲，瘦了。”
　　风采铃轻笑数声，素续缘是上天送给她最好的礼物之一。她从来没有后悔过当年自己的所作所为，从来没有。
　　“你爹亲呢？”
　　“一页书前辈来了。”
　　“嗯。”风采铃面色依旧，被狂风吹了许久，头有些发紧。“娘亲有些无聊，续缘陪娘亲到处走走好吗？”
　　“好，娘亲要去哪儿？”
　　“不夜天。”
　　“好。”素续缘果断应下，起身握紧风采铃的手，唤来一朵云，二人乘云而去。
　　前院，沉默许久的素还真终于启唇说话：“吾心中已有思量，凡事顺天意而为。”
　　“算上今日还有四天。”一页书顿了顿，道：“人在世间短短几年，何不从心而行，随欲而做，追求心之正义，快意恩仇，这才不枉白活一场。”这一番话说得突兀，偏偏由一页书口中道出，恰是醍醐灌顶。“更何况，任何难事，你还有吾等。”
　　天下 ，苍生，一个都不会少；家人，友人，一个少不得。这么长的一条路，这么困难的一条路，大家不也一起走下来了？
　　“劣者知晓。”素还真心中感触极深，经历得越多，越知什么东西难为可贵。“不过……”他“唰”得展开绢扇，半遮住脸，眼带笑意道：“也难为前辈说出这样感性的一番话了。”
　　一页书眼中闪过一丝不自在，这种话，若不是净琉璃相托，他万不可能道出口。他相信素还真会做出出自本心的抉择。
　　“今日听前辈一席话，素某心中已有定夺，一切但看天意而行。另请前辈向净琉璃菩萨转告一声，得空了 ，素某必亲自登门拜访。”素还真躬身谢道。
　　“不必了，净琉璃去时间城做客了。”
　　素还真点点头，绢扇一扬，一套茶具出现在远处石桌上，“前辈请。”
　　回到不夜天的风采铃与素续缘仃立门外许久。“念往昔，惊梦，别后旧苑，不见故人颜色。”风采铃喃喃自语，在素续缘的扶持下跨过门槛走进不夜天。
　　不夜天应是有人照料，不见丝毫颓败之姿。花红柳绿，晴空万里。
　　“娘亲，休息一下吧？”
　　“嗯。”
　　二人走进荷花池中的小亭，风采铃忽然想起从前不夜天中是没有这池荷花的。
　　“吾等就这样不告而别，不知爹亲能否猜到吾等身在何处。”素续缘坐在风采铃身边柔声道。
　　“娘亲也不知。”风采铃漫无目的看着池中荷花，朵朵玫红的重瓣荷花较之玉波池中的清雅荷花，多了不少娇艳。像新婚少妇。她看了好一会儿，身旁的素续缘亦不曾出声打断她。突然间，一股难以抑制的悲伤涌现心头，这股悲伤不至让她落泪，却让她不由自主低沉。“续缘，娘亲这几日想住在不夜天，不知可否请你告知你爹亲一声，免得他着急。”
　　“嗯，续缘会的。”素续缘没有反驳，也没有拒绝风采铃的请求。不是放任，而是他在风采铃的话中，感受到了一种奇怪的感情，像是蜡烛将灭前的火光闪烁，需要一个人将蜡烛火保住，使它能正常燃尽。
　　风过无痕，红尘路险，人间别久不成悲，两处沉吟各自知。
　　是夜，见月不见星，见云不见风，素还真独立山巅仰头望月，手中扇子一摇一晃，是心中迟迟无法做下抉择的摇摆。待远处亮光一闪一闪，他方折扇飞回琉璃仙境。屈世途收好专门用于通知集合吃饭的镜子，道：“你这几天不是待山巅，就是待树上，是想体会众人独醉吾独醒的感觉吗？”
　　素还真不置可否，他环视一圈，发现没看到风采铃与素续缘的身影。“采铃与续缘呢？”
　　“下午就没看到人了，吾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
　　素还真眉一蹙，有些心烦。“什么时候出去的？”
　　“呃……”屈世途一哽。
　　“罢，吾出去找找他们吧。”素还真化出拂尘，足下莲花托着他飞速向外飞去，却是漫无目的。他们会去哪儿呢？素还真垂下眼，答案在脑海中呼之欲出。
　　不夜天，一切故事的起点。
　　此日，距离除夕仅有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