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歌》不是悲秋

5、第 5 章

　　忧歌（四）
　　
　　
　　百里涟漪的声音很冷，她的脸更冷，本来，她已经决定好，无论“他”什么时候醒来，有多么可怜可爱，她都绝对不会给他好脸色。
　　但是当她冰一样的目光接触到他几乎看不见底的眸，就再也装不下去了。愉悦，象泛滥的水波，荡上她的双颊。
　　“真是累赘！”她恨恨的道，眼角的笑意却骗不了人。
　　他果然是生来克她的。
　　
　　
　　她上前，详装倨傲的瞥视着他。
　　眼见那弱小的人儿抖擞着神智，薄弱得不堪一击，仿佛马上会般崩溃瓦解，悄悄的咬了咬下唇，心头突然涌起一股道不出的感觉，又是快意又是同情，心下免不住对这样矛盾的自己有了一些唾弃。
　　轻叹口气，终于上前小心的搀扶起他。
　　“你……你可还记得些什么？”
　　清澄得几乎透明的眼眸愕然地一怔，随即迷惘地低下头，不安的缩了缩肩膀，他的脑中一片空白，连接受这样一个普通的问题都有些艰涩。
　　温暖柔软的手抚上他冰冷的颊。
　　“你不用担心，你想要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毕竟……毕竟……”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沉，颤抖的尾音终于不可闻，那神态似乎更是失魂落魄。半晌之后，忽又强打起精神，勉力的笑笑道：“睡了这样久，脑子不清楚也是应该的，还是先出去，总呆在这也不是办法。”
　　牵起他，小心的搀扶了出去。
　　外头，正是阳光明媚，满枝的嫩绿--毕竟是春天了！
　　
　　
　　更衣，梳洗，她一句话也没有再说，他更是满心沉默，偶来用怯生生的眼偷偷瞟着她紧绷的样子，好比出生的雏鸟儿，第一眼瞧见的，理所当然的就认娘，最是依赖。
　　真是说不出的可怜。
　　她看着他，满心无奈。
　　“明明就是一样的脸孔，他若有你半分的乖巧，我又何必与他怄气。”
　　想起心上人的冷漠，她免不了一阵的心酸，又忍不住把那种怜爱投注面前一语不发的人儿身上。
　　
　　
　　剔透的珠光点点滑落他长时间不见日光而显得苍白的身躯，她如同最温柔慈祥的母亲抚摩疼宠的爱儿。
　　“予儿！”
　　她忽然开口，万般艰涩地道：“你往日的名字，叫做萧非予！”
　　水中的人儿怔了怔，目光闪烁，却没有什么表情，似乎这件事情与他完全没有关系。
　　她淡淡地，有些心疼。
　　“你为什么不说话？真真都忘记了么？”
　　他直直的盯着她瞧，没有血色的唇微微颤动了下，眼睛里仿佛有千言万语，偏生什么都说不出来，终于还是垂下目光，呆滞着，仍旧不言不语。
　　半晌，她忽然把那副有些冷意的细弱身躯揽进怀中。
　　温热的水珠浸湿了她的衣裳，晕出一片潮湿的暗影。
　　“你是不是很害怕？”
　　埋首怀中的脸轻轻抬了起来，眼中足足的信任和热切。
　　她毕竟是个女子，但凡女子，都会有种天生的母爱。这一刻，突然觉得从前自己对这孩子的那种妒忌的厌恶实在是幼稚。无论如何，这个可怜的孩子从出生始，就注定要痛苦一辈子，难得如今他可以过上一些平静的日子，她何必与他计较，她实在应该对他好一些。
　　她笑了，连眼睛里都好似闪烁了阳光般的真诚。
　　“予儿忘记了？我是你……是你嫂子！”
　　她有些恶作剧，隐约仿佛还有些期待和羞涩。
　　如果……如果那个人听见了，说不定会大发雷霆，但是她顾不得这么多，就当是一点安慰，一点报复罢！
　　她失神，没有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踌躇和一丝丝看不真切的痛苦悲哀。
　　
　　
　　“嫂子……大……哥……”
　　微弱得几乎要破碎掉的沙哑嗓音喃喃道。
　　“是，你还有个大哥！”
　　她带着些微的惊喜：“他叫萧隐岚！”
　　她听见他叫“嫂子”，居然觉得有些高兴，心里还想，萧隐岚若是知道他已经醒来，已经懂得叫人，若是能亲耳听他叫他一声“大哥”，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本来，她打算再隐瞒两天，但是如今，也许她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萧隐岚，告诉九夫人……
　　
　　
　　萧隐岚，萧隐岚……
　　他垂下眼帘，不让她瞧见漫布的痛楚。
　　好痛……好痛……
　　就仿佛被生生撕裂了灵魂般的感受。
　　他失神的望向遥远的彼方，摸不到底的绝望！
　　
　　
　　赤山上，一个月过的很快，也很慢。
　　百里涟漪待他很好，好到几乎是有求必应，除开偶尔会失踪上几日，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寸不不离的在他身侧。
　　他害怕，她陪着他，他孤独，她陪着他，他对她的依赖似乎也与日俱增。虽然不免奇怪，为什么那个素未谋面的大哥至今也未在他面前出现，为什么百里涟漪从来不提他从前的事情，但是他不曾开口问，他心里，只要有百里涟漪就够了，只要有一个人与他一同，不要让他再品尝初初醒来的时候那种孤独无助，就足够了。
　　他曾经以为，这样平静的日子可以流转一辈子，他平凡无趣的快乐也可以维持一辈子！
　　假若……他不曾再见到那个人……这个愿望是不是就可以实现？
　　
　　
　　他只是很想很想下山看一看山下面是什么样子，很想很想知道山下有多少有趣的东西，百里涟漪也只是实现他的愿望……而已！
　　龙王诞的庙会很热闹，扬州城的百姓很热情，春日的夜晚，大街小巷的庙灯神烛照耀拥挤的大街，每个人脸上都是快乐和兴奋。
　　他忘乎所以地穿插在来往纷繁的人群和灯光中，百里涟漪宠溺的眼光纠缠着他的快乐，人声鼎沸的大街上，他流波一样婉转的长发辗转出醉人的光晕。
　　
　　
　　高高的半空，氤氲的圆月在城里辉煌的灯火下传达细碎的光辉。
　　十方宝阁，万家灯火楼外。
　　多久以前，那个可爱可恨的人最喜披散着一头乌黑的发，静静的在这树梢上享受这如今只有梦里才会出现的宁静？
　　段寻几乎已经想不起来了，他的样子，他的笑，他的恨，他的泪，他及小腿的发……
　　他的予儿啊！
　　已经过了多久？
　　他的予儿离开他，已经多久了？
　　四个月，晃若漫长的四百年，越是害怕忘记，就忘记得越快。
　　予儿……
　　他几乎忘记了他的一切，偏偏忘不了他有多可爱，又有多可恨，就象驻扎在心底盘旋生根的藤木，一点点蔓延生长，非但忘不掉，反而越来越清晰。
　　如今，一样的十方宝阁，一样的百年古木，一样的鼎沸人声……十方宝阁已然易主，他的予儿，也已经不在了！
　　
　　
　　不知不觉，跃下枝头，漫步在热闹的大街。
　　记得从前，予儿最喜欢热闹，灵活地在人群里穿梭嬉笑，可恨当时哪里知道，那种愉快，时到今日，居然成为了回忆，永远再回不来了。
　　遥远的灯火阑珊处，他甚至隐约瞧见辉煌绚烂的灯火下，他日夜思念的脸正洋洋洒洒的微笑，仍旧是那样动人心魄。
　　疾步上前。
　　予儿！
　　他的予儿在遥远的人群那一边，从前那仿佛恒久的嗜血神色悄悄褪去，只余下清淡的，微甜的笑……
　　予儿！你那样的笑，是要原谅我了么？
　　假的也好，幻觉也罢，再见你一面……只要给我一次机会，再……
　　
　　
　　越过一拨拨人群，他心慌，气短！
　　终于追上那道美丽的幻影。
　　他分明看见，予儿明亮的眼扫过他，却没有表露半点神色，没有恨，没有怨……就如同从未认识他一般。
　　予儿怎么可能不认识他？
　　果真，只是幻影！
　　段寻痴了！为他脸上满足的笑！
　　他的眼睛灼灼生辉，他的唇瓣圆润光泽，他的发还是那样柔软绚目……他愉悦的笑声甚至真实地传入他的耳朵。
　　想伸手，又怕这脆弱的，好不容易的幻觉在他眼前生生碎裂。
　　
　　
　　突然，人潮猛的一挤，玻璃一样的人儿一个踉跄，眼看就要哉倒……
　　段寻慌了。
　　不……不！
　　他的予儿会碎掉……
　　好不容易出现的幻觉会碎掉！
　　他失措的伸手一把挽起眼前的“幻影”！
　　愕然！
　　
　　
　　怀中，温热的身躯动了动，月亮一般的脸抬头冲他微微的笑。
　　感激，却陌生！
　　“予儿！”
　　他喃喃道：“予儿！”
　　
　　
　　活生生的予儿！
　　他的予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