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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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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空气流动着明快的凉意。路边的树木像是被彻底清理了一番,挥掉日久覆盖的尘浊,葱茏中彰显着光泽。看着清新洁净的城市街道和两侧巍巍耸立的一座座楼宇,林飞全身萌动了一种被滋润被复苏的感觉,那久久桎梏干瘪的思想也似膨胀了热情和渴望的种子,再现了又一轮新的生命。他把出租车的窗玻璃摇下,扑面而来的充盈着清馨的凉爽令他从胸中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来,心里渐渐地生发出隐藏已久的昂然斗志。
刚到车站广场,林飞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停车场那辆白色小车旁的叶晓月。叶晓月穿了一身绛色的休闲装,一双看不清的暗色的旅游鞋,身后背着一个塞了半满的双肩背。在车子的背景下,那绛色的婷立的形体酷若一支成熟的玫瑰,透出热烈的含蓄和诱人的飘逸。叶晓月看到林飞,挥着手,兴致烈烈地喊着。
你想起什么来了,说走就走?真让人不可思议。叶晓月老远就嗔怪地嘟嘟起来,脸上挂着一层淡淡的倦意。
你没休息好吧?看你那脸。林飞说。
昨夜的雨太大,让人心慌。叶晓月说着,从双肩背里找出一个精美的化妆盒,对着里面的小镜子照照脸。
林飞也发现昨夜的雨下得太大了,没有电闪雷鸣,只听到风一个劲地把倾盆的雨水从高高的天空往下倒。他们给我打电话来了,让我提供一些线索。林飞对叶晓月说。
提供线索?没让你回监狱参加追人?叶晓月不满地问。
没有,电话是朱监狱长打来的,他明确告诉我他不代表监狱,只代表他自己,我知道,单位里有人对我还有很大的成见。林飞说。
呸!叶晓月气得朝地上啐了一口,吃你们这碗饭的真是又臭又硬,那你是怎么想的?
他们查出了逃犯尹峰可能要去的地方,只是不知具体落脚地,他们要按照重大恶性脱逃案子处理,所以我想…… 林飞说。
重大恶性是什么意思?叶晓月不解地问。
就是能抓活的抓活的,抓不着活的弄回个死的也行,活见人死见尸,但必须立即破案,局领导把破案期限定在明天下午五点半。林飞解释着。
叶晓月的脸上显出紧张和恐惧,她呆呆地望着林飞,战战兢兢地问,那你这是要……
林飞笑了,别怕,我同尹峰有过几次接触,如果我没判断错误的话,他不单纯是为了跑出来享清福,他是要冒险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所以,我要在他们之前找到他,设法保护他。
你,你这不是通匪吗?叶晓月问。
林飞难堪地一笑,怎么说呢,的确是个通匪的举动,不过,我心里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又说回来,他们是大海捞针,我也不见得真能找到尹峰,这一趟也许就是白跑。
你不是说不管这事吗?怎么一晚上就变了。叶晓月埋怨着。
唉,本性难移,我是为了尹峰,不是为了监狱,我不能让他活着冤屈,到了还让人稀里糊涂地把他给打死,所以,我不去一趟我会后悔的。林飞说。
我也烦,我要和你一起去。叶晓月固执地说。
你烦什么?你是说你那事?林飞想起叶晓月昨天接的电话。
不是。叶晓月忙说,几件破衣服的事不值得提,我就是想和你一块出去玩玩,我给店里打个电话。说着,要打电话。
不行!林飞不容置疑地说,这可不是去玩,我是在做正事。
叶晓月一听林飞的口气,赌气地将头扭向一边,嘟囔道,反正我是想去的,东西都带好了。
林飞说,你去会很不方便的,我一个人独来独往,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也容易藏身,至于别的,你就放心,不会有事的。
叶晓月努着嘴,不情愿地点点头。
林飞又说,你把自己的事先照顾好,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这两天不要给我打电话,等我的电话,你,要保重自己,我们俩都还被活够,对吧?
叶晓月勉强地笑着,说,你不能受一点伤,还有那个什么,尹峰,你们有点儿了解,应该不会有冲突,都平平安安地最好,记着。
林飞说,我记着你的话。
我又担心。叶晓月蹙着双眉。
什么?林飞问。
我担心,你如果真地把那个尹峰抓回来了,监狱里会对你们怎么样?叶晓月担心地说。
又能怎样,我是不指望他们给我报功,至于尹峰,如果找到了他,等把一些事办完,我会向朱监狱长报告,争取算作投案自首。林飞有些动情地说,其实,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我觉得他是一个非常正直的人,他遭人追逼犯了罪,可他那颗正直善良的心却始终没有改变,你是不知道的。
叶晓月听着林飞的话,显得很激动,她说,我相信你说的,其实,你也是个很正直善良的人。
在售票口买了车票和站台票,通过了滚动电梯,他们来到站台,正赶上本次列车进站。叶晓月还在默默地想着心事,林飞看她的样子,也不知再说些什么最好。要上车了,叶晓月已是泪眼晶莹,她突然搂住林飞的腰小声地哭了,说,你千万不要和尹峰发生冲突,两个人都安全地回来。说完,她等着林飞点头。林飞说,一定,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林飞在叶晓月的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拍拍她的肩,上了车。
把随身的背包放在身边,刚坐定,列车就鸣叫着咣当一声启动了,猛然间,林飞浑身涌动起一股英雄单身赴会的凛然豪气。
一个月来,林飞时时感觉自己掉进一张苦恼失落凄茫的网里,他凭着感觉想挣脱出来,可那张无形的网总是在追随着他,伏在他的身上,糅进他的思想里,弄得他外形狼狈,心里晦暗近似猥琐。有时醉酒或一觉醒来的霎那,他感到身心已在网外彷徨,张望,但这一感觉稍纵即逝,他仿佛被一股魔力引趋着,一头又钻进网里。
自从女儿小雪出生后,林飞和习习的生活中又多了一份幸福。习习把林飞当作了自己生命的依赖,就像没有了岩石,便没有了常青藤枝攀援生存的价值。她时时忘掉自己,把林飞视做自己的生命的依附和全部。她逛商店看到每一件服装时都会立即在眼前呈现出林飞的体型,就是看女装时她都习惯了用林飞的身材去思量这件衣服是否得体。每天做什么吃什么她都问林飞,出门时,她也都要在门口把林飞抱紧一会儿才笑嘻嘻地出门。林飞不在家时,她怀抱着小雪看着小雪的脸型眼睛嘴唇,林飞便像是倒在她的怀里。习习对家的喜悦,对林飞的在意和依恋,林飞看在眼里,感动在心里。他知道习习的性格,内在的强烈,外在的柔慧,他也了解习习所付出的真诚和良苦,她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同样爱着她的林飞和这个家,她在小心翼翼地忘我地呵护着她唯一的所有。
小雪在爱抚笑语里渐渐长大了。习习在医院被评上了副主任医师。回家她说要感谢林飞。林飞说我可没帮你什么,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习习说就感谢你,没有你没有小雪我努力什么。林飞仍在队里做犯人的管教工作,认真细致入微。尽管工作循规蹈矩,琐事繁多,时觉枯燥,但他认为自己一生事业的根须也就扎在这里了,且越扎越深;时又觉得这平凡的默默的工作神圣伟大起来,能治好一个人的病,那是做医生的习习的欢乐,能把一个犯了罪的人矫治成一个守法的正常人,别说是社会稳定的需要,起码也是作为监狱警察的自己的自豪。每个职业都要人去做,做一职业者就要从心底热爱这个职业,既要看到它的伟大,也要看到它的平凡,习习在为病人医治身体上的疾病,自己在为犯人医治心理上的疾病,同样伟大而平凡。
路德龙入党了,几个同年参加工作的年轻人都相继被任命为大队领导职务,独当一面的工作。林飞的入党问题曾经还在支部会议上争议过几次,以后几年便无人再提起,林飞也懒得在写什么思想汇报之类的东西。每年的任命名单也都不曾有过林飞。但他仍默默地干着,就像一头牛一个老农,自己拉着犁,自己又扶着犁,一趟趟地耕耘着一行行的新土。他知道自己的失误,那篇先让张监狱长难堪后使张监狱长受到通报表扬随之升职的论文,却给自己播下了自傲自大一生都不得志的种子,这种子在十年的岁月里长盛不衰地泛着绿结着果。从刚编制为三大队的队里调到朱正安的一大队,林飞对自己做的那件事从没后悔过。
朱正安的力荐,林飞被任命为三大队大队长,使蓄积日久的他终于有了一展才华和能力的机会。林飞深感这位既是兄长又是老领导的知遇之恩,但对任命,他却表现出超然的淡漠。其实,他曾多次梦想过这一天的到来,他想他本应该早些年便该得到这些,然而,他的梦一次次被击碎,梦醒后他一次比一次清醒,理性。他认定自己比谁都忠诚地热爱这个工作,比谁都投入了炽烈的的情感。迟来的一纸大队长任命,对他十来年的无怨无悔未免罩上了一层灰暗的亵渎的色彩。上任后,林飞同朱正安保持着良好的工作联系。朱正安结合硬件硬了软件软了的整体情况,将林飞的三大队作为推行个别教育谈话工作和开展素质业务大练兵的试点。林飞是个别教育谈话的发明者,并具过硬的的综合素质,两项试点内容顺利得到推行。林飞将队里的四个小病大养无病呻吟的瘫痪犯人列为自己的责任教育对象,开展了情理法交融的攻势。近半年内,三个犯人已扔掉拐杖站了起来,并表示放下心理的包袱,投入改造。腿里仍有十多颗铁粒的潘五也为林飞的行为所动,写下了保证书。
六月初,尹峰入监。对这个文质彬彬神色忧郁的年轻犯人的第一次谈话,就让林飞打上了许多个疑问。尹峰的入监记录上记录着他1999年9月10日晚9点喝酒后持刀在市开发区林海道上无故将一中年男子捅伤,后将男子送入医院抢救,伤愈;证人只有受害人和医院人员,被告尹峰对犯罪供认不讳。
为什么要捅那男人?
不为什么?
为什么捅人后不跑,还要将人送到医院?
不送医院,他会死的。
你是想自投法网?
我想看他没有生命危险了再走,警察就来了。
谁报的案?
医生,我对医生说人是我捅的。
你捅人时没有别的行人证人?
……只有受害人。
你和那男人有仇?
无仇。
有人雇佣你伤人?
没有。
他惹你了还是你看他不顺眼?
他挡了我的道。
嘿,他挡了你的道?看你不像那么霸道的人。
从公安局到法院都没你这么烦,你问这些有什么用?
对你负责。
对我负责?你能负什么责?你负得了这个责吗?就凭你?
什么意思?
……
尹峰不再答话,眼神和脸上对林飞都表现出了一种冷冷的不屑和嘲讽。林飞没有急,他详细记录下谈话时的每一句对话和尹峰的表情反应。眼前的这名新入监的犯人让他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从那天起,他开始有了要最终解开尹峰之谜的的想法。
林飞把尹峰调整到和潘五一个监舍,并让潘五和另外一名犯人注意观察尹峰的言行。过了两天,潘五在监舍里谎称要求提讯让人把他背到林飞的办公室,向林飞报告说,尹峰有心事,比判刑的事要重,我看得出来,他还问我林队这人怎么样,我说您人正,对犯人很严,对事儿公正,好官儿。林飞笑笑说,潘五,你也学会这一套了。潘五说,我这可是心里话。
这晚林飞值班。监狱规定,除星期六日外,每晚六点至七点是犯人学习时间。学习内容以司法部向全国监狱系统下发的《罪犯改造行为规范》和当天的日报为主。一些大队都不太重视这一个小时的学习,犯人们在监舍里坐着闲聊,使这一学习制度流于形式。林飞却很重视,他这样做的目的,是要以这种形式养成犯人遵守组织纪律的习惯。他在大队二十五个组每个组选出一名读报员,负责本组的读报学习。没用多长时间,这一制度便在大队里落实了。这天下学习后,尹峰从监舍里看到林飞在蹓号,便出来在林飞的后边小声喊了一声林队。林飞回头一愣。
林队,我,那天怪我不会说话,您,别往心里去。尹峰站在那里不好意思但显得很认真。
林飞接受地笑着点点头,说,也怪我,急脾气,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你也别往心里去。
没有没有。尹峰忙说,我知道您是为了工作,也是为了我们好。
林飞想,这倒是个与他沟通的好机会,便说,你如果没什么事,咱们一会儿到队部聊聊。
尹峰点点头。
林飞进了尹峰和潘五的监舍,他想看看潘五的腿,尹峰跟着进了监舍。屋里只有几个犯人,犯人都自动站起来给林飞让座,潘五靠在窗子边的一张床上向林飞打着招呼。
林飞让一名犯人替潘五褪下裤子,看到潘五动过手术的部位有些红肿,摸了摸,问潘五这样疼不疼。潘五说不疼,上次动过手术也是这样红肿,过些日子就好了。林飞说,过了六月份你觉得正常了,再做一次,抓紧时间做干净,就不用总惦记了,天天歪在床上,肌肉都萎缩了。潘五感激地笑着说,感谢林官儿了。林飞说,听你这样叫怎么这么别扭。潘五说,劳改队里都这么叫的。林飞说,现在全国没有劳改队这一说了,统称监狱。是,我以后按照规范叫,叫林队。潘五说。林飞回头对几个在场的犯人说,尹峰刚入监,大伙从各方面都照顾点。潘五说,放心吧林队,我们都是从新收过来的。
林飞又到电视房察看一边,刚回到队部,尹峰就喊报告,林飞让尹峰进来后,便指着自己桌前的一把椅子让尹峰坐下。尹峰说着谢谢坐下。
还觉得适应吗?林飞坐在沙发上和尹峰面对面。
尹峰欠欠身子回答,还可以。
如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看看队里帮你解决。林飞说。
没什么困难。尹峰说,他想想又说,就是有时觉得心里总是沉甸甸的,也许过些时候就好了。
都有一个适应过程。林峰说着,起身从桌上拿起一盒烟,抽出一支递给尹峰,尹峰站起来忙说,我不吸烟林队。
林飞自己点着烟,又重新坐回沙发,说,我在这里工作了快十二年了,开始也不抽,后来,工作上也总是有些烦恼事儿,就学会了抽烟,明知不是好东西,可还是让它牵着走。说完无奈地笑笑。
尹峰也释然地笑了。
咱们聊点什么呢?林飞自言自语地说着。要不聊聊你怎么上的大学?
大学?要说上大学,我可是不掺假的人民培养出来的大学生。尹峰说。
哦,没看出来。我只知道你的档案上没有任何亲人的记载。林飞说。
对。我的原单位也没有几个人太了解我的身世背景,分配时是组织上出头办的,单位有人只知道我是个孤儿,被捕时我也说自己是个孤儿,同亲戚长大,后来亲戚都死了,在这世上没有亲人。说起这些尹峰显得很伤感。
林飞坐直了身子,问,我要知道你为什么愿同我说这些?
尹峰抬起头,您给我的直觉是让人可以信赖,我私下也问过别人,别人说您人挺正直,在这里改造,我也希望您能了解我的一些事。
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林飞由衷地说。
那晚上,尹峰伤感而又沉重地同林飞说起了自己的身世。让林飞意识到这个新收犯人的犯罪一定有着深刻的背景。
我是个孤儿,七六年唐山大地震,父母被砸死了,那年我刚刚满两岁。尹峰说。
林飞抬起头,望着眼前眉目清秀身材清瘦的尹峰。
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也全死了,这在那次地震中是很常见的情况。我被解放军从废墟里扒出来的时候,哭着闹着,等我不哭了,解放军把我的眼泪和脸擦干净,我看到抱着我的不是我爸我妈,是一个满脸胡子的有四十多岁的军人,我记得很清楚。我看他,他也看着我,我不哭了,他的眼中却流了泪,那泪淌过黑乎乎的脸,流进他的嘴里,有几滴掉在我的脸上,热乎乎的。他在我的脸上重重地亲了几下,就把我送到别人手里。二十多年来,我一人常常想起那个不知名的军人的那双眼睛。后来,我被送到这个市的SOS儿童村,有了一个家。妈妈姓尹,我这个家里共有四个孩子,一个哥哥,两个妹妹。因为当时没有寻找到我的所有亲属的下落,儿童村的村长就顺着这个家里的妈妈的姓给我起了名字叫尹峰,峰字是为了纪念是解放军把我救出来的,我们那批孩子叫峰字的特别多。妈妈当时才二十岁,对我们非常好,当时我们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都很调皮,总是互相打架,气得尹妈妈直哭。后来长大了,尹妈妈的额上有了皱纹,村长和尹妈妈一起给我们讲了各自是怎么从地震后的废墟里救出来,又是怎么来到SOS儿童村。村长介绍了尹妈妈自愿牺牲了自己的青春时光甘愿来到这里做了我们的妈妈。讲这些时,我正是高中最后一年,十九岁,尹妈妈已经三十八岁,她还没有结婚。我们四个孩子当时都激动地留了泪。考科技大学时想法不是很多,是尹妈妈和我一起商量后定下来的,考上大学后,尹妈妈为我买了一双布鞋,哥哥考上大学时她也买了一双布鞋给哥哥。她告诉我,走正路,妈妈不会跟你一辈子,但有一条一定要铭记在心,那就是不论到将来自己发展到何种程度,都决不能辜负国家和人民的养育之恩,国家是你的家,人民是你的父母,你的生身父母给了你生命,是国家和人民节衣缩食地把你养大,忘掉这一点就是忘了做人的根本。她没有过多说别的什么,但她流泪了,我看见了,她哭时其实跟个孩子一样,我心里知道她为什么要哭,她代表国家和人民养育了我们,我们都大了,都要走了,她从情感上割舍不下。过了一年,九五年,两个妹妹也考上了大学。尹妈妈便被政府安排了其他工作。那年年底,她和男朋友操持结婚时,却被查出患了胰腺癌,两个月就去世了。尹妈妈的去世,给了我们巨大的震撼。哥哥把我们聚到一起,去看望了尹妈妈的家人。当时我就下决心,毕业后就回到这座城市工作,把我的一生献给这个城市。
林飞听着,不仅对眼前的这个年轻犯人产生了同情,也为尹峰对尹妈妈的殷殷之情从心里感到钦佩。
你的原单位在……林飞问。
离SOS儿童村不很远,是政府出面帮我安排的,公司在开发区。尹峰说。公司主要是计算机软件产品的开发,也经营国外高新软件的进口代销,九九年上半年,经有关部门批准,增添了计算机组装销售,经营有序,效益非常好。
林飞点着头,他看出来尹峰对公司的情况比较了解。林飞在想,尹峰为什么要捅伤人呢?一把血淋淋的刀和眼前的带着书生气的尹峰,他怎么也不能联系拼接到一起。他又生出好几个疑问,首先是如果尹峰刚才讲述的身世和那份流露出的感情是真的,他怎么能平白无故地持刀伤人呢?尽管当时喝了酒甚至喝醉了,他的身世他的那份工作都不会让他轻易地作出犯罪的选择。他想问,但什么也没问。他告诫自己,不要急。
尹峰的叙说似乎也使自己的情绪进入了对往事的深深回忆之中,他一时还没能从中超脱出来。
林飞说,你是个很有感情的人,人需要真感情,我很敬佩你这一点。
尹峰欲言又止。
林飞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说,我要再一次说谢谢你的信任,希望咱们以后多谈谈,人都需要交流。
尹峰走后,林飞把自己与尹峰谈话的内容和印象整理记录在本子上。
几天里,林飞又和尹峰谈了两次话。
一次值夜班后回到家里,习习脸上挂着一层淡淡的疑云,林飞问出了什么事,习习说昨夜没睡好,林飞悄声问习习是不是想我了,习习侧过脸去不再言语。林飞怀疑到是医院的工作出了什么事,习习仍是不言语。做作业的小雪仰着脖子说,昨天晚上有电话找你,妈妈就生气了。林飞忙问是谁来的电话,习习低着头做着饭说,是个女的,问叫什么名字也不说,都半夜十二点了,一会儿又打来了,问有什么事还不说,娇里娇气的,你怎么认识这种没有礼貌的人?林飞在自己认识的人中回忆着习习说的这个人,可他觉得自己来往的人中没有这么一个女人,他认识的女人除了自己单位的就是习习医院的。他说,习习,我真想不起来这个人会是谁,下次再来电话你让她打我手机。习习瞥他一眼事情就算过去了。
过几天林飞值班回家,习习又在生气,这次她的眼圈都红肿了,可以预想这一整天里习习是在一种多么糟糕的心情和状态里熬过来的。林飞一进屋,习习就坐在沙发上委屈地问,那人到底是谁呀?真烦人。林飞被问的半天没说出话来,他坐到习习旁边,笑着问,你没问一下她是什么单位,让她有事打我手机?我都说了,可对方只问了一句是林飞家吗就不再说话了,你怎么认识这种人?习习说这话时在用着很大的耐心。林飞安慰着说,你是知道的,我和同事们出去吃饭喝酒的时候都很少,象舞厅歌厅那类地方我根本一步都不去,我怎可能认识这种人?我想这可能是故意骚扰,不理她就是了。她还说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话。习习怒怒地说。什么话?林飞问。习习扫林飞一眼,哼了一声,站起来就进了卧室,林飞想进去在劝慰几句,可自己心里又不觉得烦躁起来,只得进厨房做起饭来。习习没有吃晚饭,林飞把饭端进了卧室,习习也不吃。当晚,习习默默地一句话也不说,林飞同她开玩笑,她也不理。林飞这才发觉,习习把这件事已经装进了心里,林飞知道,习习不允许他们之间的爱情沾染一丝的尘污,呈现出半点瑕疵,否则,在她心底涌动的巨大的爱流会因此而迷失,林飞了解习习的性格,深知她对爱情的强烈。林飞蓦然感到了来自心底深处的恐慌。
朱正安召集各大队领导开紧急工作会议,传达监狱局指示精神,主要内容是确保年初监狱局向部里和市里所作的年内“一个不跑”承诺的实现。文件指出,上半年里,全监狱系统罪犯违规违纪事件呈上升趋势,几个监狱相继侦破了几起预谋脱逃和狱内行凶的案件,分析原因,事故的发生都与干警的责任心不强和违法操作有关,有的干警对犯人或犯人家属吃拿卡要,行为恶劣,造成犯人极大的逆反心理,直接同政府对抗。文件要求各监狱开展执法执纪、落实各项监管制度的自查自纠工作,确保万无一失实现“一个不跑”的承诺,对影响目标实现的单位和领导,坚决按年初各监狱一把手立下的军令状执行。
回到队里,林飞将会议精神向全体干警作了传达,并听取了各分队关于队里部分落后分子和几个危险分子的包夹转化进展汇报。各分队都说这部分犯人目前还没发现什么问题,但都需要作进一步的工作。林飞要求大家,包夹工作要到位,转化工作要从细和深上下功夫,不要急于求成,也不能有懈怠思想,总看不到成效。路德龙是分管大队生产工作的内勤干部,他问林飞,生产上急需人手,新来的犯人能否提出去参加劳动。林飞说,新收犯人按制度是三个月以后才能提工劳动,这是有道理的,这批新收来了才一个月,队里对他们的犯罪情况和入监后的思想动态还没有摸清摸透,别出意外,再等一段时间吧。路德龙有些阴阳怪气地说,有你这句话就行,反正是生产上缺人手,你要有数。林飞说,我知道,你看着调整一下,咱们宁可在生产上挨点批,也要以安全为重。路德龙似听非听地点了一支烟,不再说话。
散会后,林飞回到自己办公室刚坐下,脑子里就又想起习习曾接到过的那个神秘女人的电话,他不清楚那个女人打电话的真正用心,他希望像自己所说那是无聊的骚扰,尽管这样想,他的心里还是有一种自己才能感觉得到的忐忑,因为他知道,自己家的电话号码除了自己的亲属和监狱医院的少数人知道外,他们都不曾告知一般的朋友,因此,打电话的人不但能拨通自己家的电话,还能叫出自己的名字,并且非常了解自己的值班时间,有意出现在自己不在家的时候,他不得不意识到这个电话带有恶意的目的性。习习是个有心人,尽管没有说出这很容易猜测和推断出的一切,足以说明这个电话给十年来生活在平静之中的习习的心理罩上了一层浓浓的阴影。林飞预感到,那个恶意的目的可能只是刚刚现出它的序幕,真正的戏和人物想必会很快出现。然而,对爱情怀着无尚纯洁和理想化追求的习习,当然承受不起这些龌龊肮脏的心理攻击,林飞忽感到有一双恶意的眼睛在什么地方盯视着他。
有人喊报告,是尹峰。尹峰一进屋,林飞就在那张脸上看出他一定有什么事。
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林飞问。
林队,我有一件事,想说。尹峰支吾着,眼神慌慌的。
说吧,不论什么事,还是那句话,只要你想说,就是信任我,别慌。林飞让他先坐下。
我昨天接见了。尹峰说。
好啊。林飞说,接见是好事,谁来的?
是原单位的同事,我不愿见他们,是路队长领我去的。尹峰说着,看着林飞。
林飞心想路德龙没有对自己提起过新收犯尹峰接见的事,按常规说,只要监狱长批准,新收犯是可以单独接见的。
为什么不愿见他们?林飞不解。
他们在威胁我!尹峰压低声音说,带着愤怒。
什么?威胁?林飞不知所言,他抬头看看尹峰。
尹峰犹豫着,说,林队,有一件事其实我早就想对您说,可,又怕连累您。
林飞注视着尹峰神色的变化,他早就预知尹峰的犯罪有一些令人不解的原由,他要等着他亲口告诉他。看今天尹峰的样子,林飞已经觉察到事情并非预料的那么简单。说吧,难道天能塌下来,如果有可能,我是第一个帮助你的人。林飞说。
我没看错您。尹峰口气里带着些兴奋和轻松。
林峰没有说话,他沉住气等着眼前的尹峰能说出多么令人惊讶的大事来。他让尹峰坐下慢慢说。
尹峰坐下,神神秘秘地问道,您可能没见过白粉吧?
林飞皱眉,摇摇头,说,当然。
您更不可能知道四袋子的白粉有多少了。尹峰说着,两只手张开比划着袋子的大小。
林飞再摇摇头表示不知那四袋子白粉有多少。
尹峰继续说,问题是在那个白粉交易的现场,有一个人在那里出现了。尹峰从自己上衣口袋里拿出笔来,在林飞的办公桌的一张旧报纸上写下一个名字。
林飞拿过报纸看那个名字时,心真的要跳出来了。他蹙眉看看尹峰,尹峰一脸的肃穆。
尹峰显得更沉静了,他说,当时,我的老板与卖主交易后,就把卖主杀了,这个人此前就出现在现场。
林飞只在电视报纸上领略过这样的事,他觉得有些情节都是作者编剧刻意夸张杜撰出来,忽悠人的,难以令人置信。今天竟有人面对面以平静如水的口气为他讲了这样一件故事,恰恰给他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他一时如坠雾里。
尹峰察觉到林飞脸上流露出的将信将疑的心情,他说,林队,我当时看到那个场面时心和手都在颤。
他们威胁你什么?林飞问。
他们让我把看到的一切绝不能说出去,还向我索要我拍摄的一段录像,那是他们交易的整个过程,他们知道这对他们意味着什么。尹峰说。
白粉,杀人,那个特别人物,录像。林飞瞅着眼前这个文质彬彬清瘦瘦的年轻犯人,脑里一片空白,他的胸口按捺不住地怦怦起来。
尹峰说,从青石岭回来,我婉转地提醒我的老板那是掉脑袋的事,因为老板对我挺好,没想到他立即就承认了自己在做这件事,并且已经在这条道上走得太远了,也怪我太感情用事,我透露出了我有他们犯罪的罪证,他们猜想到可能是录像,就向我要,我只得否认我有录像,后来他们想杀我,我的伤害罪就是他们追杀我时犯的,来接见的两个人就是当时追杀我的人,当时我和他们搏斗时夺过他们手里的一把匕首就跑,他们在后面叫喊着让前面的人拦住我,一个男人不知真相以为我是坏人,过来就死死地抱住我不想让我跑掉,他们手里还有匕首,眼看就要追上来,我一时性急,就用手里的匕首向那男人捅去,我和那男人在灯光下,那男人没看清他们,他们正处在一段黑暗的路上,但他们看到了拦截我的男人被我捅伤的过程。我在法庭上陈述了他们追杀我的全过程,那两个人极力地否认没这回事,我知道他们绝不能牵进这个案子,那个男人也不能认出他们,也无法为我作证。其实,我和老板闹起来后,琢磨好多天,我知道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我,要么交出录像带,要么被他们杀了,后来我有了把录像带送出去的想法,因此我同女朋友简单谈了我的想法,她反对我的做法,她说就凭我一人的力量是不会绝尽大陆上那些贩运毒品的人的,我不忍心她受到我的连累,就主动向她提出分手,因为,我要不惜一切代价或者说用情感和生命作赌注,捍卫这个城市的人民,否则,我对不起尹妈妈。可是,还没等我去青石岭,他们就对我下手了。
是路队带你接得见?林飞突然想起。
是,我之所以今天下决心向您讲这件事,是因我发现那两个人好像……好像与路队有过很深的接触。尹峰说着,眼睛不敢看林飞。
林飞此时不但已经确认了尹峰讲的故事的真实性,他现在更需思考的是他已经无选择地接受了这一故事的复杂性,如何应对尹峰的故事,尹峰的身份是犯人,犯人已不具备完成这些行为的能力,但一个监狱警察,既已得到报告就有义务和责任想法设法给这个故事营造一个圆满的结局。否则,不论义务职责良心法律,首先绕不过他的就是他自己。林飞知道,自己是个警察,警察在监狱里代表着国家执行刑罚,而在自己的心里,这一称谓已早已胜过自己的尊严和生命,他穿了十几年的警服,警服使他自然地养成了这种心理,尽管他很明白自己的力量和价值如此这般地浅微。但下面的事除了自己还能有谁去做?自己怎么去做?自己又能做些什么?林飞想着,脑子里却是一片混乱。
那录像带呢?林飞问。
我当时就藏在了山腰间的一个小石屋里。尹峰说,又担心地,如果时间长了,带子可就坏了,那是唯一的证据。
林飞在屋里踱着步,尹峰悬着心直直地看着他。林飞扫一眼尹峰那期待的目光,思忖道,自家的烦事还没个头绪,工作中又揽到这么一个大似天的事,怎么办?向上级汇报?对于尹峰,这件事无疑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一件大事,他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后对自己讲了这件事,绝非乐于他林飞将这件事就这样汇报给监狱,尹峰对他讲这件事的本意是看中了他林飞能帮助自己,无论林飞对这件事作出何样的决定,采取何种措施,最后达到一种什么样的结果,尹峰都不会后悔。他把这一宝押在了林飞的身上。林飞想着,想起了自己那篇文章给自己种下的十年的祸根。
我会帮你的,你让我好好想想。林飞凝眉蹙目对尹峰说。说完,他更感到自己的心情沉重了。
下班前林飞给习习打了电话,说自己有点事不回家吃饭,晚些回去。习习没听完电话就不耐烦地把电话挂了,林飞的心里不禁又泛起一股难抑的烦躁情绪。下班后,他来到离家不远的一家写着丽人行的酒吧,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喝起酒来。酒吧里,烛光暗淡,乐曲轻柔。林飞自斟自饮着一杯杯浓烈的白酒,想起那个神秘女人的电话,想着尹峰的故事,直到把一瓶白酒喝光,迷迷糊糊趴在桌上睡着。他记得自己是被人叫醒的,出酒吧时还摇晃着对着那个送他出来的女人摆了摆手。第二天,监狱办公楼楼道的墙壁上,医院外科病房的门口,都张贴了几张同样画面的照片。
车过了北京继续向北行进着,不一会儿就钻过了几个隧洞。车窗外,映入眼帘的是山峦叠嶂,秀木繁荫。几座山巅倾泻的水练,似发泄着山中的幽闷,返映出流丽的光彩,使盛夏里的山景静中见动,动中有静,静默中显出轻倩的气象。林飞猜想,到尹峰描述的那座叫青石岭的地方不会很远了。他将在前方的一个小镇下车,在回行几里路就到青石岭了,这是尹峰曾告诉过他的。尹峰一定会来青石岭山腰间的那个小石屋取他的东西,林飞这样想。但尹峰是否还在那个小石屋林飞不敢肯定。林飞把背包拿出来打开,取出一个本子,那是记录他和尹峰从第一次到最后一次谈话的内容。他将尹峰向他透露的关于毒品和录像带的经过又仔细看了一遍,在脑中描绘着尹峰讲过的青石岭那间小石屋的具体地点。他忽然又有了一种想法,尹峰既然下定决心跑出来,就是要靠自己去做那件未完的事,他一定会对他林飞产生很深的鄙视,也会对自己轻信别人产生深深的懊悔。林飞觉得尹峰应该理解两人最后一次谈话后自己所处的境地。他想,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尹峰一定是对他林飞彻底无望才作出孤注一掷的选择。尹峰说过,他要用情感和生命作赌注捍卫这个城市的人民。
昨晚,在哗哗的雨声中,他接到了朱正安的电话,在他弄清了监狱里对尹峰脱逃案的态度时,他就决定要来一趟青石岭,他说不好自己作为一名警察来青石岭的动机,但此行的目的很明确,帮着尹峰做完那件事,在把尹峰带回监狱。尹峰是一名罪犯已经确定无疑,但他在被追杀时将误认他是坏人出手拦截他的人捅伤,足以显露出他文弱的背后有一种惨烈的性格,如今他成了一名被全力追捕的逃犯,性格和心理更会易变和复杂,大墙内两人面对面和大墙外两人相见,林飞对相处了仅一个月的尹峰,不能作出让自己信服的判断。但他必须要走一趟青石岭,这样做,他林飞才是高傲的林飞,自信的林飞。
他唯一担心的是尹峰被不明真相的人们先于自己抓到或开枪击毙。
林飞将本子小心地重新装进背包时,那个装着幸运星的透明的塑料袋让林飞的心揪了一下。幸运星是上午出行前女儿小雪送给他的,女儿小雪说这些小星星是自己求妈妈教自己叠的,是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了几种最好看的纸条,每天晚上叠两个,爸爸三十六岁,她一共叠了三十六个。早晨起来,林飞首先要做的就是约习习和女儿在那家丽人行酒吧见一面,因为他把自己的这次出行看得很壮烈,他做了很多预想。习习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答应了。在曾经给自己带来灾难的那个酒吧,那个座位,林飞为习习和小雪要了饮料,自己则要了一杯咖啡,他没有加糖就低着头抿了一口。小雪给他夹起一块糖,他说自己想喝苦味的,苦能提神。小雪冲着他笑了,那笑甜甜的,让林飞的心头涌出又醉又酸的滋味。他忍着冲向眼圈的热流把女儿搂在怀里,不敢抬头正视对面的习习。他感觉到习习在紧紧的直视着自己,那熟悉的深邃的清潭里闪动着疑问,散漫着哀怨,他已感觉到习习身上的离婚时的决然和愤怒消失了,他告诉习习,那天晚上,他心中有很多的近日发生的事在折磨自己,令自己有些迷茫,便来到这个酒吧喝酒,只是为了沉淀一下烦躁的情绪,后来喝多了,便越想越感到困惑。照片的事他没提起。他让服务生放了一曲毛阿敏唱的“绿叶对根的情意”,林飞抬头望一眼习习,才一个月的时间,习习又是那样憔悴了,泪珠已在同林飞的对望中无声地掉落着。林飞说,好好照顾孩子,谢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