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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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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出酒店时,林飞被聚拢过来的热浪冲得忽悠悠的,华灯绽放的城市街道,疾驶的车辆,一群群纳凉的人们,使他从朦胧的状态里又回到了喧闹的现实,他的心情一下又有了沉重的感觉。
快上车!林大哥。叶晓月将车门打开。
林飞钻进车将自己摔在车座上,刚冒出的汗有缩了回去。车里很凉,且回荡着淡淡的香气。
真想做个梦。他说。
叶晓月莞尔一笑,想做什么梦了,能不能和我说说?
随便什么,只要不醒。林飞说。
你这才是做梦呢,哪有不醒的梦?叶晓月说着,发动了车。
林飞觉得有点累,他倚靠在那里尽量地使自己舒服些。他的眼神又有些发呆,他看着前方,自己也不只在看什么。
叶晓月将车拐进车道,向市外慢慢地驶去。
先送我回去吧。林飞说。
我们再找个地方玩儿会儿?保龄?唱歌?我很在行的。叶晓月认真地说。
我想回去。林飞说。
为什么?回去了还不是一个人?叶晓月扭头看他。
我有点习惯一个人了。林飞说。你看我是不是走向极端了?
叶晓月瞅他一眼,笑着说,可别,这么一个好男人,怪可惜的。
林飞眨眨眼,琢磨着叶晓月的话,忽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定后,他说,你的话真让我长了点自信,我都以为自己已经是个名副其实的流氓呢。
叶晓月笑了起来。
你单位出事了?叶晓月问。
跑了一个,原先我手下的,这一跑就热闹了,大热的天,让他们折腾去吧。林飞说着,心里充满了轻松和得意。
跑了会很快抓回来吗?叶晓月认真地问。
这个可不是一般人,我琢磨一时半时抓不回来,也许永远抓不到。林飞很肯定地说。
你对他很了解?叶晓月问。
应该说了解一点,要说他也够惨的,一个孤儿,在儿童村长大,上了大学,没上几年班,就进来了,跟我一样倒霉。林飞眯着眼说。
前面的一个岔口驶出一辆车来,叶晓月急忙一躲,把两人都吓了一跳。叶晓月把车靠在路边,林飞跳下车想跟那司机理论几句,那车却早已远去了,他回到车里,看到叶晓月靠在座位上被惊吓得脸色很难看。没事吧?他问。
叶晓月闭了双眼。林飞看到了她的脸上竟已挂了几滴泪花。林大哥,我如果死了,你还会常想起我来吗?
林飞想不到叶晓月也是这样的多愁善感,一个意外的惊险,竟能使她想到那么遥远的事情。别胡说八道,总开车是最忌讳这话的。林飞笑着说。
借着车外的灯光,林飞发现这时的叶晓月才是最迷人的最令人疼惜的,他忽地想起了他第一次奔向医院一眼看到习习那憔悴的身影时的情景,心里不禁一阵酸楚。
嗯,我像是喝多了。叶晓月得脸上腾着红晕,不过我觉得自己才长大。
林飞说,是啊,我们都是大人了,大人才知道活着不容易啊。
在车子即将驶出市区街道的一个路口,林飞让叶晓月停下车,说自己想走走,反正前面不远就该到了那个小家了。停车后,叶晓月瞧着这市郊结合部的道路上路灯昏暗,说她一定要把他送到家,他喝了酒,她不放心。林飞说你看我象是喝多了吗,你难道还怕有人抢劫我?叶晓月笑了,笑得一付很舒心愉快的样子,她说,那你也要小心点,现在什么人都有。林飞想起叶晓月吃饭时接的那个电话,他告诉叶晓月有什么事只要她觉得可以告诉他的随时打电话给他,他会马上就到。叶晓月高兴地说,那我有事没事就打。林飞说那你可就让狼吃了。叶晓月好像还有话要说,可又不知该怎么说。我明天上午给你打电话。叶晓月说。
一下车,林飞身上就有了粘稠的感觉,他仰头看一眼天空,无月无星,灰蒙蒙的象是阴了天,他想,如果真的下一场雨就好了。
林飞刚才足足喝了有七八两酒。他比较喜欢喝酒,但他在结婚前却没沾过酒。结婚的第二天,他和习习在市区转过几家酒店后,选中了一家店里装潢优雅舒适外面也格外漂亮的酒店,摆了两桌酒席,请来了医院的领导和习习的同事。林飞看得出那些人都格外地关心照顾习习,他觉得在一个单位里受到长辈的关心和同事们的呵护真是难得,他很受感动。那些人也非常尊重他,他知道这大部分原因都源于他们对习习的爱护,他们把习习当作了自己的晚辈小妹妹。他们说了很多夸奖习习的话,他们说这话时不看习习,只是盯着林飞的表情。他们还婉转地同他说了很多以后要好好照顾习习的话,也对习习说以后一定要学习着做个好太太,以前都是孩子,从今天起就不同了,你们是一个家庭,社会中的一个组织,组织里就要有分工,有协作,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它释放出的一切信息都会影响这个社会。他和习习听着这些陌生的话,都觉得自己一下又长大了几岁。那天,从医院领导到医生护士都要同他碰杯,他只说了一次自己没喝过酒的话,就同他们干了一个又一个,他觉得应该主动去敬人家酒的,现在人家上来就端着酒杯来给他和习习道喜来了,他就一个劲地说着谢谢大家的话,实实在在地喝着。大家只在照顾习习吃着吃那,没有太劝她喝酒。林飞看到了习习眼里感动和幸福的泪花在久久地闪动。临结束时,他和习习给大家深深鞠了一躬。林飞说,衷心地谢谢了,我会用我一生的精力照顾好习习。结婚后,他总想喝两口酒,他觉得酒能让他尝出生活的甘甜滋味,那味道的延绵,意味深长,会使他的心理在一刻间走进清醒和深邃的佳境,生出一串串美好的憧憬。习习不反对他喝酒,她心里清楚,他是在保留和怀念那天第一次喝酒时带给他的美好和幸福的感觉,她真心希望他把那感觉永远延留在他记忆的深处。她知道,那感觉是自己带给他的,他不说她也明白。习习总是想着给林飞买酒,买那些价格比较贵的酒,林飞在她的眼里是高大而潇洒的,他那让女孩子们看一眼就心潮澎湃的气质她从书里似乎都不曾读到过,他的魅力从身体里往外不停地散射着。她觉得只有那些较贵重的东西才配得上他,才能永葆他骄傲不俗的筋骨。林飞习惯了喝酒,在家里喝,但不在外喝。到后来,他告诉习习买些便宜的,自己喝酒只是一种习惯,一种享受,不在乎它的粗糙或价格,自己只是在享受着这一端一放起落之间营造出的美感;不论贵贱,酒在口中都是清冽的,清冽的感觉很美好。所以,林飞在家喝的酒都是习习买的。习习时时刻刻在提醒自己不要忘了给林飞准备美好,这是她的责任,也是她的心情,所以,每次出去买酒,她的脚步是轻盈的,心里是甜甜的。离婚前他只在外面独自喝过一次酒,那一次他深刻地感到了酒也有苦苦辣辣烈烈腾腾的味道,那味道直接冲向他的头,没几口,他的身体就随着脑子飘起来,横起来,又好像倒立起来,腹中的东西和心里的想法一个劲地往外涌。就是那一次,他被人偷拍了照片,照片贴在习习医院的楼道里,贴在监狱办公楼的楼道里。医院和监狱里的人们一眼就看出了那个醉眯着双眼被一个额前散落着长发裸露着半截丰满□□的女郎搂抱的男人就是林飞。照片上,他眯着眼,头歪斜着,衬衣凌乱不堪,那情景连他自己看了都顿生厌恶,因为他是个警察。刚才的酒喝得淋漓些,心情也算畅快,这是他离婚后喝酒第一次有了这种感觉。在那间小屋里,他只有在心情最糟时才喝酒,他很艰难地咽下,咽下后,他就随着情绪停在那里,任凭泪水直淌向他的嘴角,他闭着眼睛,失神地舔着那有些苦涩并带些牙碜的泪水,那时,他才终于知道,自己原来是这么地脆弱,不堪一击,也许,这才是最真实的自己。刚才喝酒时他当然很自然地想起了习习给他买的酒,想起了在小屋里自己的每一次喝酒,喝习习的酒他突然觉得那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遥远的很缥缈,他想这可能是因为心的距离远了。今天晚上自己应该高兴点,一是因为张鹏的电话,二是自己既然答应了叶晓月出来吃这顿饭,就要像个男人,不要再作出永远抬不起头来的样子,把自己的不快再强加到别人身上,那就太小男人化了。面对这么一位浑身都跳跃着青春又妩媚逼人的女孩,他应该显出点噩梦醒来是早晨的心理。他今天真得很惬意。
他向前走了几步,又不由地站定。不远处就是他曾拥有的家,他看看表,才十点多,他突然涌起要回那里看看的念头。一个月来,他不曾踏进那个让他熟悉的环境。他认为,那周边的一切随着那个家的失去已经永远地与他隔绝了,那里不希望他近身,也更不欢迎他进入,那里也许漠视陌生人的进入,但对他的靠近会睁大百般警惕的双眼。可是,近日来,他不知不觉地怀念起那里的一切,忆起在那里曾发生过的一切,每当这时,他便感觉心中充满了美好的滋味,连口中的唾液都变得甜甜的。他有时恍惚觉得自己并没有离开那个家,那个家,那个家的人,仍都是他生活中的全部,有时一觉醒来也觉得他和习习之间不曾发生过任何事。但当他想起习习和女儿小雪时他们的音容却模糊了,他便痛怨起自己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就变得亲情怠尽,他就怀疑起自己是否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寡情寡义的人。
他向那里走去。他走了十几分钟,绕过路边的几幢楼房,尽量地贴近远离灯光的地方。每个楼下的空当里灯光下都有一群闲聊或下棋的人,他忽地觉得这些人比自己幸福的多,因为他们都临近习习和女儿的住处,能看到习习和女儿的人应该都是幸福的。他在一处楼房的阴影下站住,在那里,他能看到三楼那间亮着灯光的窗子,却看不到屋里习习和小雪的身影。小雪应该睡了,习习肯定没有睡,习习不是在看书,就是在想事,她不喜欢看电视。他这样想着,又觉得这只是习习以前的习惯,眼前这种习惯肯定不会再沿袭下来,因为生活改变了,她需要换一种新的与以前不同的生活方式和内容,才能与从前的一切决裂,习习在签下离婚协议时的神情是决绝的。他躲在黑暗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那扇熟悉的窗子,行人路过,向黑暗里的他投来警惕的异样的目光,他看不到人家的目光,但他能猜想那目光一定是这样的,也知道人家在对站在黑暗里的他在想些什么。他点着一支烟,烟头的光亮有意识地证明着他不是有意躲在这里偷窥或预谋什么。几分钟过去,一支烟吸完了,他又点上一支,这时他的喉咙觉得有点干渴。 他终于没有见到窗子里有身影出现。灯光灭了,他心头一酸,泪水扑扑地涌了出来。他伤心又不甘心地在那里又站了一会儿,失望地离开了。寂寥空荡荡的路上有一条狗在悠闲地觅着食,他走进它时,那狗抬起头来与他对视良久,他跺跺脚,那狗又静静地望他一会儿才走,他被那狗的冷静和对他的漠视气的笑了,他运足气力大大地吼了一声,那狗头也没回就噌地窜进了路边的地里。
通往郊区的路不像市区里的灯光通亮了,路灯投下的一片片雾状的橘黄,让人产生了摸不着边际的凄茫。林飞每次走到路灯下,都紧走几步,逃离般的跳出那不明不暗地方。他走两步,停一会儿。路上的车辆少了,行人也稀了,他觉得脸上烧烧的,双手摸了一把,弄了一手汗。
借着朦胧的灯光,他看到路外已经有了一片片黑幽幽的菜地,一些昆虫嗡嗡地叫着,还不时传来几声振翅欲飞得飒飒的脆响,像是点缀着郊外夏夜里的旷寂。蚊虫多了起来,飞舞着落在他的脸上和胳膊上,他挥动双手上下左右不停地拍打。向前跑了几步,凝固的空气也动了起来,他闻到一股蔬菜混杂着野草的清香味,他发现路下的菜地里忽闪着一小片隐约的灯光。他小心地走了过去。
那是一位瘦小的老人在割蔬菜,老人蹲在那里,亦步亦趋。老人大约有六十多岁,一件又肥又厚的上衣几乎罩住了他蹲伏下的整个身体,脸上的汗水被一旁的老式煤油灯映得直泛光。林飞有意的咳了一声,沿着起伏的地垄走过去。
大爷,您忙呢!林飞打着招呼。他觉得这里的蚊虫似乎要少些,但湿乎乎地蒸汽却让人难受。
老人惊奇地站起来,侧过脸,看着已经站到一旁的林飞,哟,小伙子,来两下?
我?行吗?林飞问老人,他觉得老人很豪爽。
来。老人说着,活动活动腰骨,把手中的镰刀递给林飞,不干怎么知道行不行,看你就象个坐办公室的,来两下,保你终生难忘。
林飞来了兴致,拿着镰刀,抖抖双臂,学着老人刚才的样子蹲下身去,伸手抓住一把黑乎乎的蔬菜,挥动镰刀割了一把。咔嚓,像是钵被敲击的声响,弥散得很遥远。他连着割了两下,咔嚓咔嚓,那声响又酷似仪仗方队的脚步声,不禁让林飞体味到一种雄浑和激昂的气势,一种静穆而令人心跳的力量。他一伸一拉地挥动起镰刀,用足力气越割越快,伸出的双手也渐渐地显出了节奏,咔嚓咔嚓咔嚓,他停不下来也慢不下来了,他很喜欢听这铿锵和谐的带着节奏的声响,这声响使他猛然间悟到了在这大自然的劳作中,竟也能生发出撩人心扉的妙趣。几个来回 ,林飞已汗流如注,周身湿透。他不得不慢下来,顿时,一股辛辣直呛鼻眼。老人收割的是一畦韭菜。
怎么样小伙子?老人咂吧着卷烟笑哈哈地走过来,递给林飞一条毛巾,毛巾散发着浓浓的汗渍味。
真痛快!林飞说着也顾不得毛巾是什么味了,胡乱朝着脸上划拉了几下,又举着老人送过来的一瓶子水仰脖咕咚咕咚灌了两口,然后把衬衣脱下在空中抖了几下,又穿上。眨巴眼说,就是太辣眼了。
老人说,割这东西,要悠住一个劲才好,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容易把身子搞累,累了就没劲儿了,没劲就慢了,一慢,那茬子里的辣味就总在眼上脸上转悠,活儿也就没法干了。老人向林飞介绍着割韭菜的经验。
林飞想,干这活儿原来讲究还不少,真是门门有学问。出了一身汗,他觉得身体到轻松了,他余兴未减地向四下望望。
您的菜好像比别的畦长得都好啊。林飞在这昏暗的夜色里呆了一会儿,双眼已经适应了,他能看到旁边别的畦里的蔬菜。
老人听了林飞的话,很高兴,不无自豪地说,当然,我付出的辛苦多呀,我天天是象摆弄花儿一样摆弄它,俗话说得好,没有白费的功夫。老人低头将抽得还剩一点点地烟头儿顶在自己的鞋底上捻灭扔掉。
您这岁数还这么起早贪晚的,孩子们也不帮帮忙?林飞问。
孩子们有孩子们的事业,我有我的,我对他们说了,都把各自的事业做好,我最高兴。老人说。
林飞笑了,大爷,您真了不起,您把种菜都当事业了?
怎么了,看不起种菜的?我都种一辈子菜了,还不算事业?老人嘻哈着说,说句最实在的,种菜这一行,是供养人生命的一件大事,没有这一行,都干不好这一行,你看人们会怎么着?
您说得在理,您没觉得累过苦过?林飞问。
老人蹲下身去一边捆着林飞割倒的韭菜,一边说,小伙子,做什么事儿不苦不累?你说;怎么着都得有人做吧,我这辈子就是遇到事想的敞开,什么事儿都是苦中有甜累中有乐,哪有长苦长乐的事儿,是吧?就说我那小儿子,前几年在工厂上班,挺好,可后来下岗了,你看他那烦劲,看嘛都不顺眼,每天这晃那逛的,心就是踏不下来,我就把他拽到我这菜畦地里,我也不让他干活儿,想伸把手帮忙都不行,我就是让他看着我是怎么把一颗颗的菜籽撒在地里,怎么一桶水一桶水地浇下去,我是让他看我的细心和辛苦劲儿,让他领会我是怎么让那一颗颗的菜籽变成一畦畦的菜,再看着我一斤一斤地把这些菜都卖出去;他一开始看着看着就浮躁起来了,可到后来菜苗儿钻出来时他也挺高兴,心也静了,人也踏实了,后来在菜市儿上卖起了菜,挺像回子事;干事儿干事儿,就得干,干就有苦,干才有乐,有点事儿干那就是乐,干还就得往好处干。
您的说法做法都很对,您真是个好家长。林飞说,他觉得眼前这个老人不仅是一个勤劳朴实的典型老农民,更是一位应该受人尊敬的家长。
老人接着说,种菜的人心里不是没苦,连续旱了四五年,老天就是不给下一点雨,河里没水,可咱种菜的怎么也不能让这菜地干着,菜地里要是全长了草,咱总觉得是件丢人的事。
林飞听着,心中不禁有了一种难以言状的心绪,他觉得自己该走了。他同老人打了招呼,回到路上。走出几步,他回头望望,老人亦步亦趋的身影在那老式煤油灯的忽闪下依稀可见。
一丝夹着凉意的风吹来。他仰头望着灰黑的夜空,对着那老人喊道,大爷,天可要下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