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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朱白之分 ...

  •   又辛劳了三日,沐风和萤已救济完晖烈边境的最后两个村庄。他们广施的薄粥,解了一时的燃眉之急,播下的种子,能够在冬日里也收成粮食,而他们离开时,李鲜也终于宣布开仓赈灾......
      一切都已步入正轨,不等天亮,他们就来到无人处,准备遁形离开。
      第一缕阳光照临阡陌的时候,沐风开始施法,却在熹微中看见两个背着箩筐的人从远处走来,他即刻收了法力。这两人,他三日前才在心目中见过,自然认得,他们就是乌缇娜栖身的人家里的家主和长子:陆春和陆远。
      他自然也记得,陆远给乌缇娜簪花的那一幕。
      他们前行的方向,是晖烈城。三日前尝过甜头之后,他们就再没遇到那样好的运气,迁居的日子又拖了三日,直到今日才又有所得。他们背上的箩筐里,不似三日前那般饱满,幸而仍有那味难寻的药草,此外,就是三五根粗短的竹笋,以及——两个艳红得发光的野果,在灰蒙蒙的天光中,格外惹眼。
      “二位且慢。”沐风叫住他们。
      萤也留意到他们,大概就知道沐风要做什么了。
      “二位......将往何处去?”沐风抱拳道。
      萤能从他礼貌的笑容里,看出“兴师问罪”的意味。
      陆春没有回答,问道:“你是......?”
      沐风抱拳道:“在下......连夜行路至此,口渴难耐,见这位公子筐中存有果子,愿出价购得。”
      “不行!”陆远后退一步,一口回绝。
      “在下愿出一贯!”沐风满脸笑容,却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
      “你出十贯也不行!”
      “远儿!”陆春拉过他,低声道,“这位公子一身衣饰光鲜,非贫家可致,想来是赶路的贵族子弟,故愿出高价解燃眉之急。这可是一贯!若再加上今日的草药和冬笋,就共两贯,甚至更多,我们的盘缠就够了,明日便不必再跋山涉水,可以离开那是非险地!你懂不懂?!”
      “爹爹,孩儿宁愿明日再跋涉一番!”
      陆春扯着他的袖子,着急道:“那果子是什么宝贝东西?你何时得的?是想自己饱口福吗?”
      “不,不是......”他低下头,羞怯地红了脸。
      “那是什么?!你已十九了!该学着担起家里的担子!不能再这样任性!”
      “爹爹,那是孩儿要送人的!”
      “送谁?!”陆春被他的温吞触怒,指着他的鼻子,压低声音,又近乎怒喝。
      “苑......苑儿......”
      沐风听到这儿,礼貌的笑容已变成冷笑。
      陆春和缓了颜色,知道自己误会了孩子,伸手抚摸他的头,柔声道:“好孩子,咱们家就数你最疼苑儿。待我们搬了地方,再不让你妹妹受委屈。但眼下不是时候。比起让你妹妹享福这么一回,还是让她尽快换个安宁的住处更要紧。难道你忘了那日钱保容对她……我一想起就脊背发凉!所以远儿啊,咱不能只看着眼下,得看长远,这才是真为你妹妹好!”
      陆远已无话可说,垂头丧气。
      陆春见他默许,从他的筐里取出果子,交与沐风。
      沐风捧出一贯钱币,双手递给陆春,遂抱拳对陆远道:“谢过公子!”
      陆远脸上写满不情愿,没理他。
      他又笑道:“公子可知,这果子苦极,不亚黄连?”
      父子二人一愣。陆远怒道:“你打量着蒙我呢?这朱果以前我也采食过!分明是酸甜的!你若不要最好,还我来!”
      沐风道:“公子可看清楚了?这确是朱果?”他用手掰开其中一颗果实,从四溢的果汁中取出果核,摊到陆远眼前,道:“朱果之核,乃褐色,而此果之核,乃是白色。公子可知何故?只因此果并非朱果,乃是苦果‘白实’。朱果与白实,虽貌似,但滋味大相径庭。公子采撷时,当开果验核才是。”
      陆远愣愣道:“怎会如此......?”
      “何故不会?这并非此果之过,它生得苦涩,只是因为它不愿被人采撷了去。但它并非毒果,相反,还可入药。所谓‘良药苦口’,此果可证。”沐风逼近他,一字字道:“但在下奉劝公子,若难辨朱白,或难忍苦涩,还是敬而远之吧。”
      陆远听他话中有话,却实在不明白什么意思。而陆春已将手中的一贯钱又递了回去,严肃道:“既然这果子苦涩至此,公子定无买果之意,有道是无功不受禄,老夫也不是无赖之人。”
      “先生误会了,在下没别的爱好,偏爱这苦果之味。所以,还望先生莫要收回果子。”
      陆春疑道:“方才公子说,朱白二果,若要区分,须见其核,但老夫看公子,未验其核已知其实,又是何故?”
      沐风淡淡一笑,“在下对这果子熟悉之至,常人仅凭外观辨别不出二者差别,在下却有此能。”他的目的已然达到,不愿多说下去,微微一躬,“时候不早了,在下还得继续赶路。告辞。”
      陆远疑惑地看着他们越走越远,转头见父亲也一头雾水。
      “爹爹不觉得,此人像极了一个人吗?”陆远道。
      “你是说......?”
      “他说话的样子,像极了姑娘。姑娘也称您为‘先生’,称我为‘公子’。他们都一样彬彬有礼。”
      “哎,想来都是读过圣贤书的人,礼数周全。”陆春催促道,“莫想这些了,赶紧走吧!”
      陆远便放下这心事,匆匆跟上父亲的脚步。眼下他们的确顾不了那么多,最要紧的,就是赚足银两离开青芜村,此外一切都无心在意。

      晖烈邻城,落英。城中最大客栈“落客小栈”里,空无人影的后院,清风吹起满地落叶飞旋,旋转的中心,一高一矮两个人凭空出现。叶落,他们现身。
      “我看那果子不是苦的,是酸的才对。”萤憋着笑,阴阳怪气。
      “不,那果子其实是甜的。”沐风边说边笑,“是我变化了果核的颜色,诓他的。”他拿出那两个果子,被他掰成两半的那个,里头的核,果真是褐色的。
      “哈哈哈......出一贯钱买区区两个果子,这若算诓,世上便没天理了。”萤再憋不住,放声大笑,“只是可怜了他妹妹,没准人家真的是采给她的。”
      “你听他胡诌,那果子三天前就藏在他筐里了,他若要给他妹妹,那日就该给,今日就不会被我半路截胡。估计这几日乌缇娜没给他好脸色,他只好作罢,但仍不死心,又怕果子放家里会被他妹妹吃了去,只好随身带着。所幸天冷,这果子才没放坏,否则他拿什么献宝?”他将果子递给萤,“托他的福,你可以尝尝鲜。”
      “我才不要......这果子酸得很。”
      “我说了是甜的。”
      “莫要假装听不懂。”萤收了笑,抬头看着他,“你既嫉妒陆远,何故还放任我师父在他身边?”
      沐风将手中两个果子揉作飞灰散去,“他们一家,看起来非常幸福。我希望她能感受一二。比起在我身边,人类的家庭生活,或许可以让她暂时放下过去,甚至......让她多一分像人......”

      一天过去,日暮已临,陆远和陆春仍未还家。于氏在篱笆墙内焦急地来回踱步。
      陆苑拉着乌缇娜玩耍,硬要给她编头发。
      “好,但我要先帮你编。”乌缇娜笑着抓过陆苑手中的篦子,闪到陆苑身后。
      陆苑很高兴,乖乖坐定。长期缺乏营养,她的头发干枯发黄,未梳下几寸,即卡住。
      乌缇娜低头,她的头发恰在此时披下一绺搭在胸前,与陆苑的头发一黑一黄,对比鲜明。
      但她的发色是假的,她原本该是蓝色的头发。陆苑的头发虽枯黄,却最是真实。
      她用满身伪装,换得孤独与温暖交织,复杂又平淡的日子,是幸或不幸?
      这日子还能维持多久?她又想维持多久?
      一个老妇人着急地跑进篱笆院,边跑边喊:“远儿他娘!出事了!”
      于氏闻声迎上去,心提到了嗓子眼,似乎不详的预感即将应验,“顾大娘,出什么事了?!”
      顾氏顾着院里的陆苑,拉过于氏,与她耳语了几句,她即刻瘫软了下去。
      乌缇娜看出事态不对,对陆苑道:“你进屋去找根头绳来,我在这儿等你。”
      陆苑欢天喜地地进屋,乌缇娜紧随其后,待她一进门,就将门关上,转身走向瘫坐地上的于氏,低声道:“出了什么事?”
      于氏已慌得说不出话,顾氏从没见过乌缇娜,问道:“这姑娘是......”
      于氏的声音虚弱:“你告诉她吧......眼下......也只有她能拿主意了......”
      顾氏顾不得疑惑,将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乌缇娜:她是陆家的邻居,有人跑到她家中告诉她,陆春和陆远被钱保容的人掳走了!
      “我明白了。谢谢你,你请回去吧。”乌缇娜平静道。
      顾氏还是问道:“姑娘......你是......?”
      乌缇娜道:“现在没有时间解释太多。你先回去,关闭门窗,今夜留心着些。”
      “你回去吧。”于氏道,“多亏你了,顾大娘......”
      顾氏听她如此说,便应和一声,安慰两句,离去。
      乌缇娜扶起于氏,沉声道:“他们不敢直接到这里通风报信,只好借邻人之口告诉我们。这一切都是为了调虎离山。他们料定,我若去救他们父子,必然离开你和陆苑,那他们就可以趁虚而入了。”
      “姑娘!姑娘!”于氏骤然跪下,却被乌缇娜强行搀起。
      “夫人,我只说一次!再莫要跪我!我见不得有人对我下跪!”乌缇娜压着怒火。她在这里刚醒来时,于氏就跪过她,当时众人在场,她一时生不起气,但眼下此情此景,突然令她想起了伽美洛......
      “姑娘!莫管我们娘儿俩了,快去救远儿他们!”于氏脸上,豆大的泪水缓缓流淌,她仍是有气无力,却撑着嗓子强调她的迫切。
      “钱保容失算了。就算带着你们,我也能杀进钱府。”
      “姑娘万万不可!那钱府是刀山火海,你纵有三头六臂,带着我们作累赘又如何救人?而且……苑儿……苑儿是见不得血腥的!”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难道你要带着陆苑,在家中坐以待毙吗?你若怕她受惊,且蒙住她双眼就是!”
      “姑娘……我们不会坐以待毙,若有人来,我有办法对付!”
      “你有什么办法?”乌缇娜奇道。
      “姑娘……就像你一次次想让老身相信你一样……这一次,请你相信老身是真的有办法……”
      乌缇娜第一次在于氏这双皱纹密布的眼睛里,看见前所未有的坚定,甚至有那么一刻,像极了她每次上战场前的样子。
      这个平日里慈祥和蔼,满目笑意的妇人,竟有这样的一面——她的坚定,是坚定在了杀意上。
      她不至于愚蠢到拿自己和女儿的性命瞎做赌注,所以,她说的很可能是真的。但她也真的不愿被乌缇娜看到她的手段。所以,那手段,想必跟她现在的形象,极不相符。所以,她或许和乌缇娜一样,有另一重身份。
      “我明白了。”乌缇娜起身,往篱笆外走去。
      “姑娘!”于氏叫住她,满腔哭声喊道:“姑娘千万当心,钱府人多势众,姑娘万万不能受伤!”
      乌缇娜止步,复又迈开步伐扬长而去。
      于氏是真的担心她的安危。尽管凡人绝伤不了她分毫。
      她有种预感,今晚她可以把所有事情彻底解决。过了今夜,明天她就会离开这里。
      人间温暖吗?活了一万年的乌缇娜,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但于氏一个凡人,足以让她怀疑自己一万年以来的答案。
      而往后,不会再有人,像于氏这样无微不至地关切和担忧她——这十余日,于氏不只是将她当作恩人,而是近乎把她当成了陆家人。
      因此,她几乎是真正作为人类活了十几天……
      但她今日见闻,也令她非常清楚于氏不简单。她的温暖和不为人知的一面共存。她只有独自前去救人,她才会暴露自己隐藏的面孔。
      但于氏的真面目,真的重要吗?
      陆氏一家从不知她乌缇娜的真面目,仍对她极尽善意。且于氏只是一个她认识才十多天的凡人,她追根究底,意义何在?
      乌缇娜怀揣着满满的心事,不觉已到钱府门口。
      钱府就在村口,十多天前乌缇娜来到这里时,经过的第一个人家,就是钱府。只是那时候她还不知,这栋大宅院会与她一再纠缠不清。
      气派的朱色钉门外,站着两个手持红缨枪的卫兵。
      乌缇娜无视他们,径直走上门前的台阶,就要去推门。
      那二人自然不会让她过去,交叉长\枪,拦住她的去路。
      他们显然不认识乌缇娜。但乌缇娜不在乎,她只想进门,眨眼间就赤手空拳将他们击倒在地。
      长\枪,正合她意。她踩起一其中一杆,接到手中,推门进去。
      大门直面一堵精雕瑞兽的影壁,影壁后,是一个偌大的庭院,隐蔽着十八名手持各色武器的黑衣壮汉。
      这么近的距离,乌缇娜甚至能知道他们每个人的方位。影壁后就贴墙躲着五人,就等着她绕出影壁时,对她来个措手不及的突袭。而剩余的人,则隐蔽在庭院左右两边的长廊中,不论乌缇娜选择哪一边,都会遭到夹击,而另一边长廊中的人,也会跳出来群起而攻。
      计划周密,滴水不漏。
      只是他们没想到一件事——他们面对的敌人,根本不是同类,与他们的力量差距之大,甚至什么样的排兵布阵、阴谋诡计,都毫无意义。无论如何,他们都只有被碾压的命运。
      就像他们同样想不到,乌缇娜不会选择任何一边长廊,而是一掌拍碎了面前那堵厚厚的石壁。石壁七零八落地轰塌,藏身其后的五个人便倒下了三个,剩下的两人在四起的灰尘中冲上门廊,两把精钢大刀当头劈下,被乌缇娜挥枪打落。尘雾中,那两人只见银光乍迸,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就仰倒在地,反应出疼痛时,却见他们一人一条小腿,已串在乌缇娜手中的红缨枪枪\头上!
      乌缇娜在那两人炸裂门廊的尖声惨叫中,提着这两条小腿,从倒塌影壁的碎石中,跨入深深庭院,将鲜血淋漓的残肢抖落在森白的地上,冷冷道:“我不开杀戒。但有些事,比死更可怕。你们若想试,在下奉陪到底。”
      满庭寂然。
      忽然一声颤抖的嚎叫划破夜幕,一个八尺高的大力士,手持短柄双锤,那锤头圆滚硕大,遮天蔽月。他从长廊的栏杆上一跃而起,从天而降,手中双锤猛力涮下,他见她丢下枪,正要得意她知难而退,不料眼前这看似消瘦的女子,竟徒手撑住两只百斤重锤。
      乌缇娜撑着锤头轻松一推,那大力士竟飞出三丈之远,翻滚了许久,撞到远处的连廊才停下。她一脚踢出红缨枪,枪身便似疾矢般噌楞楞射出,“咚”地一声闷响,贯穿那大力士的肩膀,将他死死钉在连廊的基座上!
      偏又有不怕死的,见她手中已无武器,从廊中窜出,同样是一杆红缨枪,旋转着向她刺来。枪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武器,她仍盯着那被她钉住的大力士,手却似乎长了眼睛,在千钧一发之际精准地抓住枪头,轻轻一夺,枪便到了她手中。
      她转头,看着那高瘦的敌人冷笑一声,就着反握长\枪的姿势,抖动枪尾将那人四肢十二个关节全部击打骨折,那人就在满堂嘶鸣中倒地不起。
      乌缇娜正握枪身,枪头朝下,刺入他的发髻,回绕几下,就用枪头缠死他的头发,挑起他整个人。
      他动弹不得,脚在地上拖着,头皮和四肢痛入骨髓。
      只听背后挑着他的女人幽幽开口,声音森森似罗刹:“你的主子是否告诉过你,我是来找谁的?若是没告诉你,也无妨,我便削了你耳鼻,再去问他人。”
      “说过!说过!他说过!我知道!我带你去!你饶了我!饶了我!!!!”他连连告饶,只恨自己的双手无法合十,作不得乞求之状。
      “好。”乌缇娜又对两边长廊中埋伏的人道,“你们还有十一人,何不一起动手?早点完事,别耽误彼此的时间......”
      语落,仍不见有动静。她对那枪头的“坠物”道:“我该走哪边?”
      那“坠物”把心一横,闭眼道:“左......左边......”
      乌缇娜便一手挑着人,一脚踩起不知谁人丢下的一把大刀,接在另一只手中,而后一步步走上左边的长廊......
      地牢的门吱呀一声开启,撞开门的正是被挑在枪头的人身,他已经被一路上,远超他想象的残暴厮杀吓得魂飞魄散。他仍活着,却像死尸一般悬挂着摇晃。
      突然,他的头皮终于解放,乌缇娜像甩落个脏东西一般将他甩在地上,从杂乱的发中褪出枪\头。
      钱保容就在这地牢中,命两个手下折磨着吊在梁上的两个人——陆春和陆远。
      众人见乌缇娜进门的架势,无论哪方,全部怔住。
      她一身白衣白帽,斑驳血迹,似血红的花开遍雪地。
      陆远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想起几日前送她的花朵。她不要那花,原来能在她身上头上绽放的花朵,是这般血腥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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