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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九章:璇玑天宫(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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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天殿以玄石铺地,墙逾十丈,其上或悬东海真珠,或挂婴梁苍玉,又饰以明珠朗照,于是殿内颇黎流翠,水精焕彩,明暗交替,相得益彰。入殿后方行九步设台阶数重,俱为千年寒玉所筑,上有彩色珠帘垂悬,底下一蒲团,蒲团上端坐着个身着黑白双色长袍容色寡淡的男子,正是璇玑天宫现任宫主林珏。
楚暮归跟在苏瑾意身后入殿,那蒲团上的男子似有所觉,径自从蒲团上站起身来,衣袂飘扬间已步履轻盈地落到苏瑾意身后。他长目微垂,脸色较之一般人更为苍白:“主人。”
苏瑾意没有应声,楚暮归笑道:“你这傀儡之法倒是益发精进了。”
苏瑾意瞥他一眼:“如若你此番过来只为说这些废话,大可不必。”
楚暮归扬眉,步上台阶:“正道宗门大比在即,璇玑天宫如今实力虽大不如前,到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听闻此次举办地点乃是在明净台,不若你我同去?”
苏瑾意寒声道:“同去?”
楚暮归点头:“不错,我要七宝寒玉莲台。”
“你还在找两界镜残片?”
“是广夜与你说的?”楚暮归笃定道,“那你便知道,此番前去,七宝寒玉莲台我势在必得。”
苏瑾意举目看向殿外,曼声说:“确实,还差个明净台。”话说出口的时候她语气近乎轻描淡写,但掩藏在末句的浓浓怨憎却如淬在深处的毒悄然渗透出来,配合着这样轻飘飘的音调,更显悚然。
和爱恨纠结的璇玑天宫相比,玄烬魔君与明净台之间,只有不死不休的仇怨。原因很简单,林珩与她在各自奔逃时被拆散开来,最终导致林珩之死且与之有直接关联的就是明净台现任掌门空辞师太。楚暮归垂眸,显然也是想到了那段在任穷酒喝醉后被不断念叨出来的往事。
空辞师太原名梁梳晚,本为明净台明台弟子。因其容貌出类拔萃,天赋出众,是以被当时人冠以正道第一美人的称呼,可谓是芳名远播,让本就僧多粥少的修真界男修们趋之若鹜,争献殷勤。然而江海有意,落花无情,这朵落花只垂青了隔壁流水,正是当时亦年纪轻轻就鼎鼎有名的璇玑天宫少宫主林珩。若说梁梳晚是修真界的女神,那林珩就妥妥是修真界的男神,所谓男神配女神,无人敢发声。正道几乎所有门派都以为他们定能喜结连理,来日共证大道,一同飞升。可惜,世事若白云苍狗,俯仰万变。人们万万没想到,璇玑天宫宫主陡然身殒,于是尚只有元婴后期的林珩继位,好在他本来名气就不低,再加上有明净台现任掌门流霰大师的照拂,很快就坐稳了位置。等到解决俗务终于将迎娶梁梳晚提上日程时,一个程咬金,横空出世。
与林珩认识的时候,苏瑾意坐上玄烬魔君的位置已经很多年了。和小鲜肉林珩相比,苏魔君是个足够能做他祖奶奶的老魔头。可惜世事无常,素来爱假扮小姑娘隐瞒身份云游四方的老魔头就这么与林珩相遇,两人甫见面,就像夙世因缘碰对眼,天雷勾地火,分分钟山盟海誓,爱得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就连后来苏瑾意老魔头吃嫩草的行迹暴露,林珩居然也毫不在意,顷刻间便把青梅竹马等他百年的梁梳晚抛之脑后,和苏瑾意日日夜夜黏在一处,珠胎暗结,生了个大胖儿子。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直等着喝林珩这杯长辈茶的流霰大师第一个觉出不对劲。紧接着就是一出棒打鸳鸯的好戏,尽管苏瑾意已经是个分神期的老魔头,但面对几个正道的分神期仍是无力抵抗。想着爱侣与爱子,就差被逼得要自爆元神时,传来了林珩伏诛的消息。老魔头苏瑾意登时万念俱灰,然而胸腹间却有另一股可怖的力量支撑她站了起来。
用尽浑身法宝远远遁逃的苏瑾意撂下狠话誓要让璇玑天宫和明净台血债血偿,然后待她伤好出关,第一个遭殃的便是在林珩死后实力大跌的璇玑天宫。苏老魔头不仅将被赶鸭子上架的宫主林珏做成了傀儡,把胆敢反抗自己的门派长老打死打残,还给门下所有内门弟子都下了禁制。于是璇玑天宫里里外外都成了玄烬魔君的囊中之物,偏偏其他几派都摆明了隔岸观火的态度,或者说也没人相信苏瑾意能这么简单地就把偌大一个正道门派收归麾下。
至于迟迟没有动手的明净台,自然是因为其实力依然能在正道大派里占据一席之地,和璇玑天宫这种本来实力就不高又被搅得虚有其表的门派无法相提并论。
不过这回……
“最后明净台随你处理,我只要七宝寒玉莲台。”楚暮归道。
苏瑾意目光从他身上掠过,然后停驻在站得笔直的林珏处:“珩郎……”
楚暮归没来由想起任穷酒那双流眄含情的桃花眼:“玄烬,你……”
苏瑾意道:“你为何来寻我合作?”
“……”楚暮归毫不避讳地迎向对方近乎逼视的眼光,却没有回应。
“罢了。”苏瑾意最后看他一眼,转身出殿。
——“阿一老不相信我说的……嗝。”
“阿一?”
佳人宅中,落英纷杂,月华凝波,繁茂花木下凌乱了满地酒瓶。任穷酒一双桃花眼喝得迷醉不堪,玉面上更没了平日里装模作样的佳公子模样,此时只像个普通的酒鬼,拽着自家老友的袖子一个劲儿地打酒嗝耍浑说醉话。
楚暮归左手端着酒杯,凤目瞪着对方拽着自己右边袖子的五指,气压低晦。
偏生任穷酒醉得不知天高地厚,非但未有所觉因着这句回答还闹得更起劲:“可不是么。那个,那空辞,空辞师太也不是存心搞死林珩的。人家和林宫主认识的时间,可,可比阿一和林宫主长多了……据,据可靠消息说啊,那,那空辞原本是故意请了这任务,想,想借机放林珩走的……”
“……”
“可,可怜梁梳晚一个大美人啊,眼见着心上人自尽眼前,没有回天之力不说,从此还斩尽青丝遁入空门,那天晚上的事情更被以讹传讹,最,最后搞得大家都以为是她,她跑去杀,杀了,林珩,连,连阿一都一直这么相信着……”任穷酒说着说着开始捶桌大笑,桃花眼里却溢满丝丝无奈,“这么多年了,阿一修为未有寸金,我真怕,真怕……”
真怕她会变成第二个梦离魇尊。
楚暮归淡淡道:“你这么担心她,不妨去她面前好好开导,与我在这里发酒疯有什么意思。”
任穷酒听完这话两眼一红,居然放声大哭:“我也想啊,可,可我看着阿一啊,我,我就说不出这话,而且,阿一,阿一信不信我的还另算呢,指不定以为我,我看林珩不顺眼故意编造……”
语罢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成了嚎啕之势。
饶是楚暮归也要被这穿脑魔音激得淡定不能,偏生就算再放冷气对着这么个醉鬼也毫无意义,他遂直接拂袖而去,于是佳人宅中,只留任穷酒一人,忽哭忽笑,醉了七天七夜。
回忆完这段往事,楚暮归从唇边溢出丝叹息:任穷酒自诩知道天下之事,可惜他的天下事里并不包括玄烬魔君苏瑾意以及被刻意避开的璇玑天宫。是以两厢一加,任穷酒更是无从得知玄烬魔君以林玄珍的身份掌控璇玑天宫多年,且自己这个璇玑天宫弟子的身份亦与她干系颇深了。
要拿到七宝寒玉莲台,打草惊蛇不可取,瞒着苏瑾意使用这个身份更是麻烦。此番在徐州秘境得了祁莲生消息过后,七宝寒玉莲台更是十成十的两界镜残片,因此就算违背和任穷酒的约定,他也必然要拉了苏瑾意下水。况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自己,林珩之死于苏瑾意而言已成彻头彻尾的心魔,玄烬不会变成第二个祁莲生,但亡于心魔,不过是时间问题。而恐怕。
想到苏瑾意方才的言语,楚暮归将目光凝在不远处:连玄烬自己,也是清楚的。
心魔不除,修为难进,且时间越长,越不易除去。
思及此楚暮归脑海里不由又浮出那许白衣——那么他的心魔,自然就是两界镜了。
“……师,师尊?”
鲜血自白衣上汩汩而落,几经生死也悍然无惧的楚暮归第一次在胸腹间感受到了名为惊恐的情绪。他甚至连平素面具般覆盖在脸上的平静也无法保持,精致绝伦的五官扭曲逆位,生生压下了那股出尘绝世的风姿,只像任何一个凡夫俗子般惶然失措着。
行渊已经很久没这么狼狈过了。自打成了魔道七君之一,修为进阶化神后,便鲜有伤成这样的时候。甚至他隐隐有种自己恐怕就要身殒在此之感。思及此,行渊遂不再留手,只一面狠狠操纵紫雷反击一面冷声喝道:“本座倒不知本座这里是有什么好东西要让两个魔君争相出动打破平衡!”
贺凌手里的攻势未停,狠招频出之余也明白此刻的行渊不过强弩之末:“你是没什么好东西,可你却收了个好徒儿。行渊,你这徒儿可是大好的天魔之体,如若有他作鼎炉,不出五百年,飞升不在话下。你若是识相的便把你这徒弟交给我们,然后立下心魔誓言就此归入棺月麾下,我们还可饶你一命。”
行渊狠狠啐了口,十数道树干粗的紫雷已打到贺凌身上:“不过是棺月手下一条狗,自甘堕落之辈也敢在本座面前大放厥词?”
贺凌脸色大变,柳叶眼里掠过几许阴狠之色,手下益发的不留情。
楚暮归一听对方目标是自己,正要开口就被先一步发现自家打算的行渊一掌拍下:“如若你胆敢说出这等没骨气的话,我行渊便没有你这个徒弟!”
楚暮归一怔,就这么怔愣间眼前人已极快地将罩着紫黑雷光的本命法宝反手刺向自己,一直在旁边时不时帮手的棺月迅速伸手拽住贺凌朝后飞掠。接着成千上百道儿臂粗的紫电就携卷着振聋发聩的雷鼓声由远及近而来。天边风起云涌,浊浪排空,将整个暗沉的穹宇都染成墨渍似的漆黑。
楚暮归颤声道:“师……师尊……?”
猩红的鲜血兜头以下,他茫然间只听到行渊似乎说了句如此两清之类的话,整个人就从空中爆裂开来。白衣化作粉齑,血肉分崩离析,化神后期修士的自爆致使方圆百里草枯木颓,泽涸泉干,山坡夷为平地,裂谷合为一体,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楚暮归跪在地上,大睁着双眼,眼底一片空洞。
像被瞬间抽干了神魂,余下的只是傀儡般的肉身而已。
“……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