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之乱序之徒》秦落

21、第二十章：璇玑天宫（下）

　　林玄络走到问天殿时，金乌西垂，红霞横空。巍峨耸立的大殿宛如积压心头的一块坚不可摧的磐岩，仅仅只是凝视片刻，就觉郁郁沉沉。她下意识往其他方向看去，果然见到正站在问天殿台阶下发呆的楚暮归。林渲这张脸与莫道非的眉眼温和不同，是典型的轮廓分明、刀削斧凿的端正五官。不笑时冷若万年不化之冰，唇角一勾则寒冰乍破春归大地，疏朗清漫，潇洒自然。
　　林玄络爱极他的模样与性格，对其的觊觎之心更是满宫皆知，可惜也只有益发了解，益发关注，才益发明白自己于他和路边的花草树木并无区别。林渲虽然看起来对谁都好脾气，但也正是这种没有针对性的好脾气，才更体现了其无情。博爱之人即无情之人，爱众生，好万物，等同于谁也不爱，无物不恶，纵有千般烦恼丝，于这类人，都只如流水淌过，过则消匿，不留半分痕迹。
　　但少有见到他这么发呆的时候，难道这回下山的多年历练，居然有所改变？
　　掩下心头窃喜，林玄络凑近两步喊：“渲，渲师兄……”这么近距离一看，更觉这宫中没有比林渲更适合玄色衣衫的修士了——璇玑天宫分两条修炼之道，一条为卜算演化天机之道，此道弟子以玄为中字，着白衣；而另一条则是卜算通晓天下万事之道，此道弟子取水为名，着玄袍。
　　林渲属于第二种，是以穿玄袍，林玄络则属于第一种，是以着白衣。两条道上的弟子本来人数相当，但因当年林珩之事，导致玄袍人数现今远远低于白衣人数，毕竟要恢复过往实力，光知道天下事无甚用处，修士们想要的，还是演化天机推测未来之能。
　　楚暮归抬头看向林玄络，对于这个小师妹的心思，他就算想装不懂也装不下去，一个是对方虽然暗恋他暗恋得人尽皆知，但发乎情止乎礼，并未作出任何逾矩的动作，林玄络本人也是容色上乘天赋极佳的女修，事实上假如楚暮归真的单纯只是林渲，那与她结为道侣，也不失为种好选择。可惜楚暮归不仅仅是林渲，甚至林渲亦不过是他伪造出来的无数身份里的一个而已。是故结局只能是神女有心而襄王无意，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林玄络见楚暮归搭理自己了，连忙再接再厉道：“师兄在这里做什么呢？”
　　楚暮归说：“无事。不过仙门大比在即，师父与我说了几句罢了。”
　　林玄络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哦，马上就要到仙门大比的日子了。说起来这回大比好像是在明净台？啊，我们跟他们仇那么大，不知道人家欢不欢迎我们……”
　　“仇？”
　　林玄络耸耸肩，端正了表情作出副苦大仇深模样：“对啊，那个空辞师太，不是苦恋我大伯父多年结果本来两人结为道侣只差临门一脚的时候被玄烬魔君给抢了新郎吗。”
　　“……”
　　“不仅如此！”林玄络皱着两道弦月眉，继续说，“听说要不是她，大伯父也不会死，哎，天见可怜，我爹就这么被赶鸭子上架做了宫主，正道真是群不知变通的迂腐老顽固。”
　　她脑海里惊鸿一现问天殿内身着黑白双色服饰的男子的面容，很快，消匿无踪。
　　楚暮归嘴唇翕动两下，不可谓是也不可谓非地垂目望向虚空，思绪却不禁回到了徐州秘境。
　　假如，祁莲生梦中窝藏梦魇之事遭顾书庭撞破后顾书庭没有要杀死梦魇的想法，又或者后来正道中人愿意放下正邪成见，最后还会有那个到死也夙愿难成的梦离魇尊么。
　　林玄络见对方不反驳自己，只觉得先前那句推测有了实证，不由更为欣喜地道：“师兄你怎么看？”
　　“嗯？”
　　“大伯父和玄烬魔君啊。”林玄络状似无意地补充。
　　楚暮归长眉轻挑：“拘泥于儿女情长，终归不是正道。”
　　这也是无数人前赴后继对他说过的话，拘泥于师尊之事，深陷心魔，到底不是正途。
　　但师尊，哪里是他的心魔？
　　林玄络眼底跃动的喜悦沉寂下来，映着日薄虞渊，赤云罩宇，浅薄的金色浮在面上，莫名添了几许怪异的哀愁。这哀愁来得突如其来，顷刻间就把这个平素喜笑颜开的少女整个覆盖了进去。
　　“玄络师妹？”楚暮归开口。
　　林玄络耸耸肩，眼神却忍不住停驻在问天殿的方向：“不知道这回带队的长老是哪位呢。”
　　楚暮归道：“是师父。”
　　林玄络极富戏剧化地做出个瑟缩的动作：“天，玄珍师叔，我觉得我有必要和林玄宸分享一下这个可怕的消息。那小子一直老爱念叨玄珍师叔比他爹更可怕。”
　　楚暮归促狭一笑：“想不到我师父这么威风八面？”
　　林玄络被他这灵动的表情逗得耳尖微红：“是，是啊，玄珍师叔，在这，这里可是威震八方。新入门的弟子没几个见到她不吓得两股战战噩梦连连的。”
　　楚暮归放声大笑起来。
　　林玄络看着颓暮的夕晖给身边人棱角分明的轮廓添上几许柔和，倏然鬼使神差地问：“渲师兄……方才你有入问天殿内里吗，不知道我爹……”
　　楚暮归漆黑的眼底悄然笼了层洞察一切的淡漠：“宫主仍在闭关。”
　　林玄络勉强笑笑，又与他聊了会儿其他的，方告辞说去寻林玄宸分享玄珍长老带队的消息。
　　楚暮归冲她颔首亦礼，待气息远去，才对着问天殿旁的一处阴影道：“还想看到什么时候？”
　　阴影里显出个白衣女修的身形，正是苏瑾意。
　　“林玄络这丫头，倒是不错。”她说。
　　楚暮归瞥她一眼，似笑非笑：“能在你的禁制下还察觉出几分不对劲，这份心性确实难得。”
　　苏瑾意呵呵冷笑：“可惜再难得，也是璇玑天宫门下。”
　　楚暮归抬首看向近在咫尺的诸天星辰：“若你与林珩成亲，她倒该叫你一声伯母。”
　　苏瑾意凤目刺出丝寒芒，利剑般射向面前的玄衣人：“她有什么资格叫我伯母？!”
　　楚暮归不带任何情感意味地看她一眼，唇角勾起丝凉薄的轻笑，像是破除了对方明面上的一切伪装——如果真的恨璇玑天宫所有人，何不三十年前就毁宗灭门，将其弟子屠戮殆尽？反倒重拿轻放，除了做些简单的表面功夫外，实际上耗费三十年时光使璇玑天宫重新稳坐正道七派之一的位置。这不像报仇，反倒像是在完成某个人的遗愿。
　　“……”苏瑾意神色更冷。
　　楚暮归也无意再说，整个人化作一道遁光，飘然离去。
　　他与苏瑾意终归不是一路人。楚暮归可以为了行渊干出让所有人都觉得匪夷所思不可想象的怪事，因为行渊就是他的道，没了行渊，如同失道，失道者如失本心，失本心者如走肉。行渊之死，既是他的心魔，也是他的失道。但苏瑾意不同。苏瑾意有她的道，有她追求的东西，和林珩的感情虽也称得上刻骨铭心，但林珩之死却只是她的心魔，是以心魔横生，修为难进。尽管二者在行为上或许有相似之处，但目的却南辕北辙。前者为寻道，求道；后者则只是深陷心魔迷失理智而已。
　　大道何其多，有人求长生，有人求富贵，有人以清净无为为道，有人以逞凶斗勇为道，世间玄道千千万万，修道者亦万万千千，剑修有剑修的道，法修有法修的道，各人有各人不同的道。道无常形，无常态，眼不可见，却无所不在，耳不可闻，却无所不存。万物可入道，万物可为道，时为方形，而矩尺不可测度，时作圆形，而圆规不可忖量。
　　求道之路本为逆天而为，万物枯荣，生死往复，方为顺应自然。是故得道者寡而失道者多，或限于天资，或困乎运道，更多的却是折于心魔，心魔生，则道途远，陷于心魔，无异自取灭亡。
　　天赋出众者如梦离魇尊祁莲生，如深阔道侣凌嬛仙子，如紫宸尊者顾书庭，尽皆败于心魔之下，前者身殒道消，后者被迫兵解，溯流而上，莫不如是。
　　楚暮归记得自己还是个幼童时问出的问题，是日晨光熹微，天边泛着些许淡白，隐有冲破黎明之兆：“师尊，什么是‘道’？”
　　行渊低头看他，明璨如星的眸子沉了两分，眼见着明灯已起，霞光万丈，久到楚暮归以为自己听不到这个回答了，才听到自家师尊以极为渺远的语气淡淡道：“不可说。”
　　无形，无常，无往，无来，无有，无无，其大无外，其小无内，瞬息万变，亘古无边。
　　道者，不可说而自明，不可闻而自知，不可见而自现。
　　然而当时的楚暮归哪里想得到这么多，只能似懂非懂地垂下头，对行渊这句似是而非明显装傻充愣地回答无意识地撇了撇嘴。

　　林玄络找到林玄宸的时候，这家伙正毫无形象地躺在万方江边，一双黑目半阖，收了平日里吊儿郎当模样的容貌在如练月华笼罩下倒有了几分超凡脱俗的仙气邈邈。平心而论，修真界中的修士虽不是个个都好看到赏心悦目的级别，但丑得不忍直视的还是凤毛麟角。林玄宸的长相虽比不上林渲冷峻英挺，却自有一股秀致洒然隐藏其中，也是璇玑天宫同辈弟子里数一数二的人物。
　　“林玄宸。”
　　冷不防一张大脸凭空出现在头顶，尽管那大脸主人长得闭月羞花，可就算是天仙下凡也敌不住着么突如其来的一登场。林玄宸吓得整个人一跃而起险些跟某个‘天仙’撞个正着边拍着胸口大喘气道：“这人吓人可是要吓死人的，林玄络你不去围着林渲师兄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林玄络毫无形象地翻了个白眼：“本姑娘又不是恶刹修罗，瞧你那样子。”
　　林玄宸哈哈大笑：“是啊，你可是咱宫里人尽皆知的男人婆鬼见愁，也就难得露一次面的渲师兄不知道你那真面目！”
　　林玄络俏脸气得通红，就要招出法宝去把这狗嘴吐不出象牙的货暴揍一通，那边林玄宸却陡然收了开玩笑的模样抱臂道：“说吧，你来找我做什么。”
　　林玄络抿唇，眼底流露出几许涩然：“渲师兄说，明净台仙门大比将至，玄珍师叔带队。”
　　林玄宸闻言，脸上神情也严肃起来：“又是玄珍师叔。”
　　林玄络叹出口气：自从三十年前苏瑾意血洗璇玑天宫几位宗门长老联手对抗后，他们宗门里那几个除林玄珍外蹦哒得厉害的长老，就像凭空失踪般久未见人影，虽对外说是闭关修炼，但真相如何，又有谁知。就连久居问天殿从前偶尔还能一见的父亲，现在亦闭门不出不见多年。
　　——璇玑天宫，到底怎么了？
　　当年苏瑾意，真的被打退了吗，抑或是……
　　太阳穴隐隐作痛，这是她每次回忆三十年前那一夜时都会发生的后遗症。越是疼痛，越是胡思乱想：假如……苏瑾意就是林玄珍，那……
　　额头忽然被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迎面是双盛得下满天繁星的璀璨双瞳。
　　林玄宸笑嘻嘻地说：“发什么愣呢，眉头皱这么紧，放心吧，万事有我。”
　　林玄络抿唇，胸口里似有什么极缓地颤了颤，接着一股暖意涌来，眼眶竟也跟着有些微热。
　　“喂喂别这么看我，再看我可要以为你爱上我了！”
　　“……”
　　林玄络一巴掌拍到某人脸上，恶狠狠地吼：“少蹬鼻子上脸，按排辈，你小子还该叫我一声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