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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六章 出征(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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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封山,天寒地冻,屋外北风呼啸声声入耳。风霰萧萧,将窗纸打得哗啦啦直响,好似月圆之夜发疯的狼群拼命地扒拉着窗户似得。壁炉里火光熊熊,卧房里温暖如春,我百无聊赖地趴在白色九尾狐裘铺就的软塌上,赤脚踩着一方紫貂皮长毛印花地毯。娜莎坐在我的脚边,正往手中的黑色金丝滚边腰带上绣一只苍鹰,一针挨着一针,一针错着一针,细密的针脚下,雄鹰凌厉的眼神、锋利的双爪,舒张的翎毛,栩栩如生。
娜莎忽地身子一抖,低呼一声,将食指放在手里吮着,想必是起针的时候又扎着了手,我无奈地摇摇头,忙命人拿了止血三敷散给她敷了。
我食指绕着塌上垂下的狐狸尾巴,“娜莎,你都做了第九条金腰带了,什么时候把它们送给沙依啊?”
娜莎欲言又止:“小公主,我……”
“娜莎,你这样就不好了,扭扭捏捏的算什么?喜欢就要大胆去追求、去表白,拿出点咱草原儿女的样子来啊!”
娜莎咬紧了嘴唇,“小公主,沙依将军喜欢的人……不是我。不过我只要每天都能看见他,就非常幸福,非常满足了。”
“什么?沙依心有所属了?”在我的印象中,沙依就是个榆木疙瘩,唯一的爱好就是练武,自从他哥哥龙泽不在以后,他更刻苦了,整天里除了练武嘴边挂着的也都是些个保家卫国的话题,没想到男大不中留啊,我好奇心起:追问道:“是谁?我认识吗?什么样啊?漂亮吗?”
娜莎迟疑着说:“算认识……还是不认识?”
我拽了一下她的辫子:“你个傻姑娘,我认不认识你不知道啊?”
娜莎猛地摇头:“娜莎……不能说。”说罢,任凭我怎么追问,她都不开口了。
我知道这姑娘一根筋,不想说的话刀架到脖子上也绝不会开口的,无奈地大叫:“没意思!无聊!”
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远处人家的屋顶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明年一定是个好年头。
“啊!”我锤着拳头闭上了眼睛,我都要得白色幻想症了,只要一看见白色,心里、眼里就都是那个白色的身影。“哎!”我长叹一声,还说娜莎呢,我自己呢?八年了才再一次遇见,却连问一句人家喜不喜欢我的勇气都没有。
大雪骤歇,晶莹的雪霁子在阳光照射下闪耀着银白的寒光。天寒地冻,夫子在做什么呢?毡毛帐篷是不是够温暖?他有没有足够的御冬之物?那个很坏很坏的右校王有没有再欺负他?
我进得苏夫子的毡房之时,他正和一个少年围炉而坐,少年不知说了什么,夫子捋着胡须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有些悲伤。炉火烧得很旺,火炉上煮着茶,毡房里飘着浓浓的羊奶茶香。
“苏元哥哥?你怎么来了?”我又惊又喜,对于中原来客,没有通关文书是无法进入西域的。
“我是混在汉兵的队伍里来的。”那谈笑的少年,正是苏元。
一锅子奶茶发出咕嘟咕嘟的叫声,夫子将一碗奶茶递到我手中,又盛了一碗,递给苏元。
我装作随意地问道:“来的是哪一支军队?”奶茶很烫,捧在手中,因驾马而冻僵的手指顿时暖了过来。
“羽林营。”
我一惊,滚烫的奶茶溢出来,烫得手一哆嗦。羽林营?刘缌正是在羽林营当值!他说过要出一趟远门,不能来送我,原来他是要出征!
在匈奴和汉朝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战中,西域诸多小国战战兢兢,唯恐一个不小心得罪了哪一方,平白遭受灭顶之灾,因此对匈、汉间的风吹草动尤为关注。
在我离开汉朝之前,狐鹿姑单于向武帝修书一封,大致意为:大汉在南,匈奴在北,中原人历来讲究坐北朝南,大汉向匈奴朝拜乃为天意。匈奴为天之骄子,汉需每年向匈奴敬献美酒万石,稷米千石、丝绸绢帛万匹,并派公主前来和亲,其他按冒顿单于与高祖皇帝的约定执行。武帝大怒,不顾汉朝多年征战,国库空虚,民生艰难,毅然决定发兵征讨。
这八年来,我成日里缠着夫子讲汉朝、讲长安的事,对汉朝的历史也颇有些了解。当年,武帝初登皇位,窦太后兵权在握,这羽林营便是武帝为对抗窦太后所建,是武帝最信任、汉朝最精锐的部队。
可不管多么英勇的战士,在自然面前都是渺小的,天寒地冻,祁连山里的暴风雪又变幻莫测,风雪无情,连匈奴人都不敢确保能够全身而退,汉朝兵士能完璧而归吗?我不敢去想。
八年前,他流落大漠,九死一生,这一次,他随军出征能平安归来吗?
我心念甫动,若无其事地问:“苏元哥哥,你可知那羽林营驻扎在哪儿?”
“听带我来的千夫长说,此次大军打算深入匈奴腹地。”
匈奴腹地,那就是漠北了,难怪武帝这次出征,西域各国都没有得到消息,看来是绕道而行,想给匈奴一个出其不意。三九寒天里出征,武帝为了面子真是不顾子民的死活!
我将羊奶茶一饮而尽,揣了几张馕饼在背囊里,又向夫子讨了几块风干肉,将雪貂皮大斗篷往身上一裹,便起身告辞。
天空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宁静,远处的天空中几片卷云呈盘旋状,像一只奇怪的眼睛,阿拉松告诉过我,那是风眼。
暴风雪就要来了。
我放出怀中的鸿雁,说:“翱翔,去楼兰,告诉沙依,我在夫子这儿,要晚几天回去。”
翱翔在天空中盘旋着不肯离去,想来是不放心我一个人,我再三命令,它才依依不舍地飞走了。
祁连山脉位于河西走廊南侧,由多条西北-东南走向的平行山脉和宽谷组成,东西绵延一千六百多里,南北宽六百多里。祁连山西与阿尔金山脉相接,东至黄河谷地,与秦岭、六盘山相连;自北而南,包括大雪山、托来山、托来南山、野马南山、疏勒南山、党河南山、土尔根达坂山、柴达木山和宗务隆山。阴山脚下,匈奴的圣城龙城就在此处,单于庭也设在此处。
祁连山山势高俊,山峰终年积雪。阿拉松告诉我,祁连山上的冰川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正是这些冰川,带来了河流和雨雪,滋养着西域大地。
我快马加鞭,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了漠北,顺利找到了驻扎在阴山脚下的那一大片营地。
暮色降临,我趁着夜色很轻易地就混入了军营。走在营地里,突然想到我这身西域打扮,若是给人发现,很容易被当作匈奴的探子,说不定还没找到刘缌就先小命不保了。于是随便溜进了个士兵的营帐,翻出一套汉军军服。我不是第一次穿男装,穿起军服来轻车熟路,腰带、裤脚扎得有模有样。正要出门,见角落里放着一盆清水,便就着清水一睹了自己戎装加身的模样,倒也英气逼人。
刘缌的营帐是哪个呢?我曾听一位同僚叫他刘将军,他的营帐必然与一般士兵的不同。
天空青黑,不见星月,大地清冷,只有靴子踩在冰雪上的簌簌之声。不少营帐内亮起了灯,我借着微弱的光火向营地中心走去。有一间营帐门帘大敞,帐内炉火正旺,火上烧着茶水,应该是伙食营。见营内无人,我心下一动,走进去端了一盘茶水。
我端着茶水,在营帐间游走,正走到一间大帐门口,门口的侍卫怒道:“慢慢吞吞地干嘛呢?!还不快把茶水给将军送去!”我不及回应,人已被推至帐内。
进得帐内,顿觉暖意扑面,我巡视了一圈,帐内并无人。正纳闷间,门外的侍卫掀帘而入,语带不满地道:“傻站着干什么?哎呀,笨的要死!将军在里间!”一掀帘子,连推带搡地将我推了进去。
进得帘内,便见一人坐于明黄色大木桶中,背部对着我,显然正在洗澡!
我“啊”地一声,脚下一个趔趄,手中的茶盘应声飞出,茶壶、茶具、茶水、茶叶统统直奔着那人头顶而去!
那人反应倒机敏,听到动静,当即站起身来,回身从空中抓起茶盘就势一挡,茶壶茶具一应物什乒乒乓乓碎了一地。
我目瞪口呆地立于原地,几近石化,虽然他……身手很好,但是……他浑身上下□□!
我的眼睛没地儿放,只能盯着他的脸,那张鼻梁高挺,眉目疏朗的脸,正-是-刘-缌!刘缌见有人,立即回过身去,坐回了浴桶里。
心里像是变成了一面战鼓,咚咚咚咚响个不停。我默念着“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什么都没看到”捂着脸跑去了外间。
正面热心跳,不知所措间,刘缌已经穿好衣衫走了出来,朗声道:“没有事的话,就退下吧。”
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装束,甲胄加身,高冠束发,剑眉星目,威武之下难掩英气,霎时觉得心跳得更急了,那战鼓快要被敲破了似得,只是垂首不语。
刘缌盯着我看了半晌,倏然抬起我的头:“你……罗兰!”他眼眸晶亮,透着欣喜,关切之情溢于言表:“风雪这么大,你怎么来了?”
我张开双臂展示着身上的军装,“我来为刘将军冲锋献阵!”
他半宠溺半无奈地看着我,“这是打仗!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终于沉不住气,急急道:“暴风雪就要来了!”
他语气平静:“我知道。”
我起身去拽他的衣袖,“那还不快跟我走!现在走还来得及。”
“罗兰,这羽林营上下十万人口,每个人都是爹妈生养,都只有一条命,将他们平安带回大汉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使命。”刘缌敛了神色,“你还是自己走吧,一旦开战,刀剑无眼。”
刘缌语气严肃,我沉默半晌,最终背过身去,道:“我没吃没喝,顶风冒雪骑了一整天马,冒着被匈奴兵活捉的危险,好不容易才找着你,没想到……没想到刚见面你就赶我走……”我委屈万分,我知道他是心系这全营的将士,我也知道他是担心我的安危,可听见他说要我走,就是觉得异常伤心,眼泪不住地往下掉。我呜咽着说:“那我还是走吧。”便大步向帐外走去。
刘缌一把抓住我的袖口,将我拖至案边,“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他一脸关切,我喜上眉梢,“那你是要留下我了?”
帐外的侍卫一声通报:“李广利将军,莽通、商丘成副将求见!”
我虽做士兵装扮,但近距离面对生人,不免心虚,眼见那几人已掀帘而入,刘缌指了指帘帐,我立即闪身而入。洗澡水还冒着热气,浴桶旁有一张床榻,架子上搭着几件干净的亵衣,这间应是他的寝室。我一边收拾着地上的茶具,一边听着外间的动静。
只听一人道:“咱们在此处驻兵已近两日,将士们修整得也差不多了,将军为何迟迟按兵不发?”
刘缌道:“李将军稍安勿躁,匈奴人在暗,咱们在明,眼下时机未到,万不可轻举妄动。”
另一人语带不满:“我们平头百姓不比你的身份,贻误了战机,这上万士兵的头都不够杀的!”
另两人也附和道:“请将军切莫一意孤行,天明即发兵!”
刘缌温言劝道:“明日一早我要出营一趟,就与李将军作一日之约,一日之后若我未回来,全军但听将军号令。”
屋外的脚步声渐去,我走出帘帐,问:“你为何不出兵?”驻军离单于庭这样近,拖延一分,危险就多一分。
“咱们驻地离单于庭很近,如此近距离对峙,匈奴人为何也按兵不动?匈奴人久居此地,对天气和地形比我们更为熟悉……”
“你是说……他们在等暴风雪!风暴来临,不费兵卒就能打倒汉军,这不就是书上说的那个不战……不战……”
“不战而屈人之兵。”刘缌点头:“我在想,预知暴风雪不难,但匈奴人是如何准确观测到暴风雪的走势的?”
我豁然开朗,“龙城的承龙台不仅用来祭天,还用来观察天气,小时候,阿拉松还在那里教过我观测风眼!”我不禁心下黯然,是啊,那个时候,且鞮侯单于还在,父王、龙泽也在……那时候的时光真是幸福。
刘缌望着地图若有所思,我想起了他和李广利的一日之约,问:“你要去……龙城?”
他点点头。
“我和你一起去!”
刘缌神色严肃,“这是打仗,不是闹着玩的,你乖乖在营地等我回来。”
我不依不饶,“如果明天早上你偷偷跑了,不带上我,我就自己去闯荡龙城!”
他无奈道:“快休息吧,明日很早就要出发。”他指着内间那张大床,“你睡吧,有事就叫我。”
我奔走了一天,此刻颇有倦意,立马踢掉靴子爬上床去,见刘缌向屋外走去,上前拉住他的衣袖,问:“那你睡哪里?”
“我不困。”
“不睡?那怎么行?你不睡我也不睡!”我吭吭呲呲地道:“要不……你也睡这里?”
侍卫立在大帐门口轻声道:“将军……”
刘缌沉声问:“小蒙,什么事?”
那叫小蒙的侍卫道:“将军,我怎么觉得刚才有个伙食营送茶水的,好像一直在您帐内没有出来?”
刘缌朗声道:“这小子做事儿挺机灵,我很喜欢,就留在我这儿做个内侍吧。”
我躺在炕上笑得直蹬腿,刘缌笑道,“这下开心了?罗侍卫!”他走向床边垫脚的羊毛地垫,和衣而卧,说:“睡吧。”不久就听到他平缓均匀的呼吸声。
我生怕刘缌背着我离开,这一夜睡得并不沉,快天明的时候,他一起身,我就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刘缌无奈地看着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