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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五章 采莲(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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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泉河畔。
春华秋实,沉甸甸的莲蓬低垂着头,一朵挨着一朵,一朵挤着一朵。花期正盛,碗口大的莲花肆意绽放,一轮明月映在水中,晚风吹过,接天莲叶轻轻荡漾,碧波万顷之中,花、月交相辉映。我本以为盛夏之莲才有看头,这晚秋之莲也别有一番风韵。
如果说罗布淖尔是英武神骏的男子,卓尔不凡;那这甘泉河就是清秀温婉的女子,明艳无双。
我们泛舟河上,兰舟过处,碧波荡漾。
天上一轮圆月,河里也有一轮圆月。我用船桨拍打着水中的月亮,桨落,水月亮散作千万粼光,桨起,复又聚成一轮银盘。我叹道,“想不到长安城还有这么美的地方。”
刘缌轻轻划着桨,说:“这甘泉河中的莲花,因有甘泉山上流出的温泉水滋养,花期也比别的地方更长。”
说话间,一条鲤鱼跃出河面,一个摆尾,荡起阵阵涟漪。
“有鱼!”我大叫,欢喜间猛然起身,向前踏了两步,竟然忘了身在船上。船身晃得厉害,刘缌起身去拉我,他不拉我还好,这一拉,两人重量集中于一处,小舟骤然失去平衡。
扑通!
……
我衣衫尽湿,可怜巴巴地趴在船边。一只手伸向我面前,刘缌边笑边摇头:“刚来就得打道回府了,你这样子,在船上吹了风要得风寒的。”月光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这就要回去了?”我不情愿,坏笑一声,一手按住船侧,拉着他的手用力往下一拽,“在船上吹不得风,那就进河里好了!”
这河水因有温泉水汇入,身处其中并不寒凉,反而暖意溶溶。
我们在荷叶间游走,田田荷叶,亭亭覆于我们头上,我伸手掐下一枝初放之荷,笑说:“采莲南唐秋,莲花过人头,原来说的是这个意思。”
刘缌笑着未说话,伸手摘着莲蓬。
又一条小鱼在莲叶间游荡,我将那枝小荷插在他衣间,央求道:“我们去捉鱼吧?我的烤鱼技术一流。”
“这鱼……”他愣了一瞬,说:“你烤的鱼,的确很好吃。”
这河流之中的鱼儿甚是狡猾,好在鱼儿甚多,守株待兔即可。我看准方向,双手并用,猛地扑出去,大叫着:“捉到啦!”由于用力过猛,竟一下子撞入他的怀中,鼻间尽是凛冽的男子气息。四目相对,他忽然揽住我的腰,唇缓缓压下,带着微凉。我手下一松,手中的鱼儿扑通一声,重归水中,我懊恼地大叫:“鱼!我的鱼!”
刘缌神色一滞,骤然松开了我,眸间闪过酸涩。但他很快便神色如常,又陪着我去捉鱼。高山流水,碧波万顷,戏鱼于莲叶间,刚才的尴尬很快就一扫而尽。
我抱着两条大鱼爬上岸来,衣衫尽湿,饶是我身强体健,冷风一吹,也瑟瑟发抖。
刘缌接过我手里的鱼,取下马背上的行囊,略一沉吟,说:“跟我来。”便带着我向河边的树林行去。
穿过树林,走了不远,眼前豁然开朗,一方空地上立着一间茅草屋。虽是茅屋,但修葺得很整齐,看得出主人很用心地打理过。
我吐了吐舌头,说:“在鬼怪故事中,这荒山郊外的茅草屋,一般都是妖精变的。”
刘缌拍了一下我的头:“这屋子是我和大哥一起盖的。”
刘缌从那背囊里取出两套衣衫,说:“昨天我路过一家店,一见这两套衣裙,就很想见到它们穿在你身上的样子,虽是我们中原的款式,但我想你穿着一定很好看。本想着找个机会送给你的,没想到在这里派上用场了。”
两套衣裙,一套是水绿色,一套是大红色。
我走进里间,换上了水绿色那套,衣裙在身,质地轻薄,绣工精巧,走起路来裙摆摇曳,步步生姿,难怪西域商人将中原的布料喻为珍品。
我穿了衣服出来时,刘缌也已经换了衣服,只是一套普通的粗布麻衣,但他身形挺拔,仍然气质出众,我又想起了很多年前月下那个衣衫褴褛的少年。
刘缌将那枝小荷插在一樽水瓶中,摆在半旧的木桌中央,那小荷的样子有一点奇怪,一枝上却分出了两个花苞。他看到我走出来,盯着我说:“我的眼光真的很好。”
我脸一红,不知道他倒底是在说我,还是说衣服。
篝火烧得很旺,红彤彤的火苗映在彼此的眼中,鱼儿肥美,滋滋滋地冒着烟气。
我们坐在小屋前的沙地上,刘缌掰开一个刚采的莲蓬,剥出里面嫩绿的玉子递给我。我从未吃过这样的东西,带着清甜与脆嫩,也依样剥了一个塞进嘴里,好苦!
见我皱眉伸着舌头的样子,他笑着拍了一下我的头,说:“傻瓜,莲子要去芯。”他又剥了一颗放进我嘴里,苦涩的味道顿时一扫而光。
我突然后知后觉,刘缌刚才直接将莲子喂进了我嘴里,这暧昧的举动,身子一僵。
刘缌也意识到了,定定看着我道:“罗兰,我……”
鱼肚间的油脂滴在篝火上,呲啦一声,火苗猛地蹿高,瞬间将上方的鱼儿熏得焦黑。
“我的鱼!”我伸手去抢救鱼儿,不经意间衣袖拂过炭火上方,汉服的衣衫轻薄,水袖宽大,丝绸质地遇火即燃。眼看着我要被烈火焚身,刘缌情急之下抱着我往沙地上一滚。
我气呼呼地躺在沙地上,懊恼道:“好好的新衣,才刚上身,就……”
刘缌安慰道:“不是还有一套嘛,你要是更偏爱这套,我再去买一套一样的。”
我突然不知道自己气的到底是什么,是衣服,还是刚才……于是说:“算了,吃鱼吧!”
我吃着鱼,问他:“你吃过最好吃的鱼是哪一次?”
刘缌说:“我吃过最好吃的鱼,就是在大漠里的水洼边。”
我惊讶道:“那你也太可怜了!这世上的鱼多种多样,好吃的多得去了,喀纳斯的红鱼、博斯腾的冷水鱼、罗布淖尔的罗飞鱼,贝加尔湖的鲟鱼、鳇鱼,还有中原的鲤鱼、草鱼、鳜鱼……哪个都比小水洼里的野鱼强!”
刘缌沉默了一瞬,说:“也许有更好吃的鱼,但我饥饿困顿时,先吃了那小水洼里的鱼,便永远记住了那个味道。”篝火燃得很旺,映在他的眸中,仿佛两个熊熊燃烧的小太阳。
我吃着鱼儿,说:“没想到这野生的鱼儿也这么肥。”
刘缌笑道:“知道这鱼为什么如此肥美吗?这是在甘泉宫里养了几年才放生而来的。皇上要是知道,辛辛苦苦养了几年的鱼落个如此下场,不知作何感想。”
“我以为那皇帝只知道杀伐果决,一统天下,没想到还会起放生这种慈悲心。”
“慈悲……”刘缌重重地重复了这两个字,“有一年,父……亲在甘泉宫……附近避暑,因母亲喜欢莲花,他便在这河中遍植莲中至珍的双头莲,还给这莲花取名为并蒂莲,每年携了母亲和我们来这里避暑赏花。有一日,我和大哥闲来无聊,便偷跑出来玩,大哥看上了这里的景致,便造了这座小茅屋,连父亲母亲都不知道。”
“那你大哥呢?”
他忽然神色凄楚:“他……已经不在了。”
我讷讷道:“对不起,提起了你的伤心事。”
“已经过去很久了。”他漆黑的眼眸中泛着未名的波澜,正如我初见,淡淡的微笑下,总是有一股郁郁之气。
“罗兰,给我唱支歌吧。”
“你想听什么歌?中原的曲子我可不会唱。”
“就唱你想唱的吧。”
翱翔飞过来,立于我的肩头,我于是唱:
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
江水长,秋草黄
草原上琴声忧伤
鸿雁向南方,飞过芦苇荡
天苍茫,雁何往
心中是北方家乡
天苍茫,雁何往
心中是北方家乡
鸿雁北归还,带上我的思念
歌声远,琴声颤
草原上春意暖
鸿雁向苍天,天空有多遥远
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
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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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多事宜牵绊,转眼我在长安已经待了两个多月,我和沙依、娜莎准备启程回楼兰。
武帝因为太监构陷阿姊的事大发雷霆,宫禁查得严,加上上官安说我长相特异,难于伪装,自阿姊出了冷宫以后,一直没有机会溜进宫去见她。回家之前,我以楼兰公主的身份正式进宫,拜别武帝和阿姊。
含香殿里,再见阿姊和秋月,和一个月以前初相见的感觉已经不一样了,那时候是他乡见亲人的喜悦,现在更多的是一种大难不死的庆幸。
见了我,秋月很高兴,阿姊则无悲无喜,更多地是一份恬静淡然,笑看我和秋月聊天。
秋月道:“小公主小时候就喜欢四处游玩,交游广泛,虽是初到长安,看来也交了不少朋友,这一回我们主仆平安,真是有劳了你的那些朋友照应!”
阿姊淡淡道,“这一回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来,记得和他们告个别,顺便代我谢谢你的朋友们。”
我含糊地应着,我想向刘缌道别,顺便邀他去楼兰做客,可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我曾经问过他的住处,他只说身在军中,不便探望。这一回去,的确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来,我心思烦闷,无聊地摆弄着手中的茶水。
秋月忽地大惊,道:“小公主,这……字在大汉是国姓,写不得,写不得啊!”
我低头看桌面,刚才随手蘸了茶水,竟不自觉地在桌面上写了一个“刘”字。
阿姊望着我,朱唇微启,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什么都没有说。
离宫的时辰到了,我紧紧抱住她们,依依不舍地和阿姊、秋月话别,这次见面隔了八年,下一次见面又不知将是何年何月。
转身离开之际,阿姊突然用楼兰语说了一句:“兰儿,一入侯门深似海,此生此世永不要入皇宫!”
行至太液池边,竟然碰到了刘缌,引路的小太监见了他,屈膝欲跪,刘缌一个手势,小太监便走去远处候着了。
我问:“今天又是你当值吗?”话一出口就觉得问得很傻,皇上是宫里唯一的男人,他不当值的话,怎么能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宫中?于是转移话题道:“我明天就要回楼兰了。”
他神色一滞,说:“这么快就要回去了。”
我恋恋不舍地道:“我也不想这么快走,长安还有好多新鲜玩意儿,我都没玩够。可是大漠不比长安,过了霜降天气就冷起来了,到时候大雪封山就回不去了。而且,我还得帮母后筹备越冬事宜呢!”我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你会去送我吗?”
刘缌犹豫了一瞬,说:“我……应该……没有空。”
一瞬间,我觉得失望至极。
他又说:“我要出一趟远门。”
出远门?去哪里?会经过楼兰吗?
不等我问出这一连串的问题,他已经躬身道:“皇上召我去前殿,公主一路走好。”
我看着他大步远去的背影,偶遇的喜悦变为几分失落,为什么他总是稍一靠近又把我推远呢?
第二天一早,沙依和娜莎就忙着整理的东西,我看着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两人,打趣道:“你们两个,倒真像一对小夫妻!”
沙依立即辩解:“谁和她是夫妻!”话一出口觉得太伤人,补了一句,“沙依要一心一意保护小公主!”补充道:“我的意思是……”
娜莎则满脸通红,“小公主莫要取笑奴婢了!”便向门外冲去,一转身却撞上了刚来进来的上官安,上官安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娜莎却更脸红了,对着他福了一福,跑出门去。
上官安一路送我们出了城门,说:“只能送你们到这儿了,后会有期。”
我一副心下了然的样子:“知道的,你是上将军,手握兵马大权,不得随意出城!”我挥挥手,说:“保重!下次见面,说不定你已经被你那凶媳妇收服了,小娃娃都三五成群了。”
上官安一脚踢在我的马屁股上,摆手道:“小公主快走吧!”
马儿跑出了一段,上官安还立在原地,我转身挥手道:“再见!”一抬头,高高的城楼上,立着一个洁白的身影,身姿挺拔俊逸。翱翔忽然一声鸣叫,朝那白色的身影飞去,它也认出来了,是他。
不是说没有空吗,为什么又来送我?明明已经来了,为什么只是远远地看着?我喜欢他,他喜欢我吗?我以草原儿女苍狼一般的直觉告诉自己,他也喜欢我,可是他一直在犹豫什么呢?想到他不时微蹙的眉头和眼中流露的苦楚,他的难言之隐是什么呢?是因为我是公主,而他只是个侍卫?应该不会,以他那种骄傲倔强的性格,难道还会在乎这种庸俗的身份、门第?可是他为何一时亲热,一时又拒我于千里之外?到底是为什么呢?我一路想着,直到回到了楼兰,还是没有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