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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张角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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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刘钰
我赤裸着双脚站在黑色的雨水中,手上戴着镣铐。我在等一个人。五个月前,我也曾这样等待过:那是在府里的后花园,令人窒息的花香之中;在忐忑不安又兴奋莫名的心情里,等待我的情人在黑夜中到来——仅仅只有五个月,太守府已经变成焦土,一切都不同了……
我的一生被毁了——就被那个我如今正在等待的男人毁了。我的仇人,不共戴天不同日月的仇人,大汉朝最丧心病狂无法无天的悍匪——我知道他叫作张角。
站在雨水里,我想。原来一个人的一生被毁掉竟是这样容易的事情。我七岁的弟弟死在前夜的大火中,他没有能逃出来。爹爹、娘、奶娘、还有我,一家人有多么爱的他。我们积攒了七年的小小幸福,就这样轻易的被毁掉了……
再容易不过……
“跪下!天公将军过来了!”持戈的匪徒喝道。娘抢先跪了下去,一面死命的拽着我的衣摆。接着几个姨娘也跪了下去,叔父,叔母,堂兄弟姊妹,戴着镣铐的俘虏们在街边黑压压跪成一团,只有我一个人毅然的站着。我是太守刘郢的女儿,当今天子的宗室;我的爹爹和弟弟都被这些黄巾贼杀害了,我怎么可以对我的仇敌下跪?他来了,很好,很好。我要看清楚他的长相,我要记清楚他的声音,我要吧那张穷凶极恶的脸孔带进地狱的深处去——以我父亲和弟弟的死诅咒他;以我身上太祖皇帝的血诅咒他;诅咒他!
“女人,快跪下!”长长的戈背击在我的脊骨上,我一个踉跄,口内一甜,奔涌的怒气突然在四肢百骸流窜开来。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我一把甩开娘的手臂,破口大骂,把我所知道的最恶毒的词句扔向到来的队伍——我想我已经疯狂。
没有人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一片叫嚷声。持戈的小贼愣了好久,才想到冲过来又踢又打,试图堵住我的口。我狠狠的咬在他的手上,他大叫着跳开……一时间街边乱作一团,而行进的队伍也停了下来。我听到一个很轻很轻甚至有气无力的声音说:
“你骂的,我都听见了……”
我终于是看到了张角,我的仇人。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我得承认。他面容枯瘦头发花白稀疏,背脊弯曲成诡异的弧度,仿佛整个人被从中折断了一样。他垂着头,额上缚一方黄巾。(多么妖异的颜色!)
就是这个残废杀了我的父亲、弟弟、毁了我的一生么?我突然有点犹豫。
“你是太守刘郢的女儿?”
“是!”我昂起头。
“你有什么权利说我残忍好杀卑鄙无耻胆小怯懦贪婪暴戾?”他的声音非常淡漠。
“你杀了我爹爹和弟弟,我弟弟只有七岁,只有七岁啊!你竟然让人把他活活烧死在府邸里——这还不是残忍好杀?你根本不敢和我爹爹交战,你把他引进了陷阱然后用妖法杀了他——这还不是卑鄙无耻胆小怯懦?这座城是当今天子赐予我爹爹掌管的,你却侵占了它——这还不是贪婪暴戾?”
张角的眼睛一直低垂着,此时突然抬起来望向我。我吓了一跳,这个半死人竟然有这样一双明亮的眼!
“愚蠢的女人!”他说,声音突然拔高了,“什么都不懂的小孩,没出过家门的小姐,你懂得什么?我也许杀人,可是我从来不做不公正的事情。你只知道我杀了你的父亲和兄弟,你可知道你父亲杀了多少人的亲人?你挨过饿么?你被鞭打过么?你见过微笑着迎接死亡的少女么?你懂得什么!杀了你父亲的不是我,而是那些死在他手里的冤魂!他们杀了你父亲,还杀了你兄弟,他们是来索命的!”
“至于天子……他是苍天之子,”张角把手一挥,“你听听兄弟们怎么说!”那些黄巾贼们纷纷抽出兵刃指向天空——张角、马上的将领、看守我们的持戈小卒——全部用同样的庄严姿势站立着,他们齐声唱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天下大吉吉吉——”如暴雨惊风一般的呼喊声遥遥传入远空,接着城内城外,不知有多少人开始唱和起来,此起彼伏。我突然双膝一软,跪倒在雨水中。
身旁一双手臂轻轻扶住我,一阵柔软却清亮的女声传来。是娘。
“天公将军,我女儿说的没错。即使你是为了仇恨也罢、公道也罢,我女儿说的都没错。”呼喊声还在风中回荡,张角的脸色却泛出铁青。
“我相信你不是为了金印玉带、美女黄金才走上这条路的。但是你的‘公平’却骗不了我,骗不了天下人!你知道真正的死亡不是葬身尘土,而是被世人遗忘。你胆小怯懦,你害怕这种‘死’;你贪婪残忍,所以用这么多的血——我丈夫儿子的血、那些守城兵士的血、被践踏的无辜妇孺的血、还有你们死去的黄巾兵的血——来把你自己的名字刻在青史的记忆之中……你比那些为了财、为了色、为了权力丧心病狂的杀人者都要卑鄙无耻!”
娘依然跪在雨水里,没有站起来。但是她的脸抬的很高——我的亲娘,我只懂得绣花喝茶性子温顺从不多说一句话的亲娘!我伏在她的怀里痛哭起来……
(二)张角
“你后悔了么?”南华先生的声音在夜风中回响。
“没有……”我向黑暗迈出一步,回答,“也许几十年后,几百年后,下一个时代的人们,会因为我此时的愚行而失笑吧……可是我已经选择了自己所能选择的一切——我不后悔……”
“那很好,孩子……已经很好了……”
“可是先生,有个人对我说,最可怕的死亡不是□□的毁灭而是被人遗忘。她骂我是个卑鄙的懦夫,说我惧怕这种死所以用别人的生命把自己的名字刻在史书上。”
“你是这样想的么?”
“我不知道……”
“孩子……”南华先生从浓稠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走到我面前。依然是十多年前青州道上初遇时的样子,鹤发童颜,扶一根木杖,“即使你是这样想的也没什么,我们都是人。即使我能长生不死,我也依然只是个人。我们自私愚昧自以为是,我们总是尽情的犯错,尽情的伤害别人,永远达不到完美。人的欲望本身并不可耻,没有人高尚到足以责备它,不要把自己当作神——只要无怨无悔,就足够了……”
“你让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孩子。想起了我曾经的妻儿、朋友,当我还是正常人时所有的喜怒哀乐——当我想起他们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忘记的太久太久了……那个人说的对,最可怕的死亡是被旁人遗忘,他们其实都是被我杀死的;而我自己,也早已是个‘死人’了……你是飘零的落叶,却总是飞向永恒;我拥有无限的时间,却一直一直望着‘虚无’——我们都是人哪……”
“我要走了,孩子。”南华先生说,“你就像我的第二个儿子,你现在是应该独立的时候了。你说的对——‘苍天已死’。没有人能判断对与错,但历史会给你解答——我今后一定会看到,我会一直看着……”
南华先生转身没入漆黑的夜色里去,像是席卷过旷野的不羁的风,带着巨大的怅然永远消失——给我第二次生命的人,我心灵的父亲,这一生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三)马元义
“已经到极限了……兄弟们也杀累了吧……”祭酒荆方说。他熟练的用剑尖在火堆里拨了拨,拨出两枚烤得喷香的白薯。
我抢过一个放在两手之间翻弄着,“好烫好烫……是啊,这半个月死了快两万人吧……兄弟们都累了……”
荆祭酒微微一笑,也俯身拾起另外一枚来。撕掉一层焦皮,用仿佛很轻松的语气说道:“战场真是个吞食血肉的食客,它什么时候才能餍足呢?”我把正要送进口中的白薯移开,两个人都沉默了起来……
风遥遥的送来乐声,远处的营帐灯火通明。
“天公将军?”荆方的眉头皱在一处。
“不会的,天公将军不会这样。”我答,“大约是明天要出发的地公将军和姚祭酒他们。”
“只拿下了三郡五城,就开始大肆庆祝了么?”荆祭酒的声音愈发严厉,“愚蠢,真是愚蠢!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做大事?私欲膨胀目光短浅,难道真被下午那两个娘们儿说中了么!”
他越说越是激愤,我急忙四顾,幸好士兵们都睡下了。“你失态了!荆兄弟。”我拍拍他的肩,他颓然坐倒,沉默再次在我们之间飘荡。风一阵阵的把乐声、酒香、女人的惊呼声和男人的笑声送过来。荆方坐在一块岩石上,目光望向远方:
“天公将军哪!时代还没有什么改变呢……”
(四)荆方
溃败!我料想到的溃败终于来了。我们在修整和作乐中浪费了太多的时间,敌军已经集结。天公将军又因为那日的两个女人被奸杀而重责了地公将军和姚祭酒彭祭酒——他并没有做错;但是裂痕已经形成了,再也无法弥补……
当我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有一日听到了短笛里的歌谣——“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像被魇住一样,我所有的过去在一瞬间崩塌,眼前显现出一个崭新的绮丽世界。我顶上黄巾,就跟着唱歌的人一起远走他乡……
半年后,因为小时候去私塾偷听认得两个字,我跟了天公将军。帮他背竹简、管文书、四处奔走。我仰慕这个编出那段歌谣的人儿,他抚着我的头对我说:“我们都是大地的儿子,我们去杀狗官……”
而如今,这一切都要结束了么?
二十日之内,九支队伍溃败了五支,马兄弟失去了消息,恐怕也凶多吉少。三位将军和剩下的祭酒们被敌人分而围之,粮食见底,难以挽回颓势……听说,那个残暴的董卓,也要来了……
“报告祭酒大人,抓到一个逃兵!还有一个让他跑了。”
逃兵?这样的仗,如果是我,也许……
逃兵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面孔黑黝黝的,不断的挣扎着。“拖出去吧。”我一摆手。如果不杀他,明天就不止两个,而是二十个,两百个……
“荆方!你凭什么杀我!”那逃兵大吼起来。
“你临阵脱逃,贪生怕死。军法如山,杀无赦!”
“军法?扯淡!肚子里没有半粒米,谈什么军法!老子从来不贪生怕死。你去问问,老子在打蕖阳的时候一个人杀了多少兵?可老子不会把命白白丢在……”他的声音突然断了,被利刃从中间截断。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背转身子闭上眼睛,我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
突然后心一凉,满帐的人开始呼喊。我看见自己胸前突出了一截带血的剑尖,一双血红的大眼从我背后转了出来。
“你杀老子的兄弟,老子就杀你这个狗官!”
我突然想起初次见到天公将军的那个下午,他抚着我的头对我说:“我们都是大地的儿子,我们去杀狗官……”
(五)张角
“什么?荆祭酒死了?”我不由的倒退了两步,抚住心口,“怎么死的?”
“听说是……内乱……死了五天了,消息不通,才报上来……”
又死了……一个么?我挥挥手叫传信兵下去。站在土丘上,转身面对夕阳的方向。我的希望,我的火焰,迅速的席卷过整个大地又更加迅速的消失了……我用几近二十年时间才燃起的火焰——而兄弟,又少了一个……
东方远远的有烟尘扬起,这一次,真的要结束了么?
我不甘心——
可不甘心,又如何?
我回过身来。看着围坐在身边的仅剩的兄弟们。老六抚着戈定定的看着我,他是我身边最后一个老朋友;其他的兄弟都是些新兵,一团孩气。
“老六,”我走到他身边问他,“如果你能回家,见到你的女人,从此以后再也不用打仗了,你想干什么?”他粗壮的老脸在听到“回家”时突然泛出光芒。
“生儿子!把儿子养大,然后让他作黄巾军。俺教他唱‘苍天已死黄天当立’!”那幽州汉子嘿嘿的笑了起来,“可是俺是不会回去的,俺要跟着天公将军。”
我低垂着头,也笑了。我说:“好兄弟!”
我努力的仰起脸,把他头上的黄巾解下来,收在怀里。老六大惊失色,叫道:“将军!你干什么!”我摇摇头,朗声道:“大家都把黄巾解下来吧。”兵士们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人开始慢慢去解头上的黄巾。
“你们都走吧,分开走,趁敌人还没有追到。都回家里去,娶个女人,生个儿子;等他大了教他唱‘苍天已死黄天当立’,都走吧……快走!快走!”
兵士们开始鼓噪起来,老六抢先大叫:“俺不走!”其他的兄弟也纷纷喊了起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用稚嫩的声音大叫:“天公将军,你用仙术打败他们啊!”很多孩子也开始附和。
“我是人,不是神仙,我不会仙术。这世上是没有神的……”风吹了起来,我说,“你们都有自己的人生,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不应该为任何人陪葬。我也不需要你们陪葬!毫无意义还要欣然的面对死亡,我最痛恨这个!”
“至于老六,”我看着面前这个满面风霜缺了一条臂膀的老朋友,笑了,“你可以留下,我们是兄弟……”
孩子们终于离开了,我站在土丘上目送着他们。“唱吧,老六。送送他们……”我说。老六答应一声,扯开喉咙大声唱了起来: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天下大吉吉吉——”
旷野中隐隐约约的仿佛有唱和的声音;隐隐约约的我又看见了漫天翻飞的黄色头巾的洪流——可是我听不清,也看不清……
敌人要来了,我知道。我站在这里目送着远去的夕阳和远去的孩子们……
“……没有人能够超越自己而存在,即使你能超越生命的界限……”
不!南华先生,不——
我会一直看着,一直看着——下一个时代,下下一个时代,以及更往后时代的人们,那些置疑苍天与死亡的人们,给予他们警醒与希望——我会活下去,成为历史中一个永不消失的幽灵——这一切,都将由历史来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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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张角,只是一个凡人——死的时候,我就成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