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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张角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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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角
我叫张角,只是一个凡人。
据说我出生在一个炎热到妖异的夏季,那个夏季充满了不吉。村子里的宿老睁着一双浑浊的眼,宣告将有百年不遇的大旱来临。于是村民们在烈日下祈祷上天、长跪不起,他们的嘴唇如同他们脚下的土地一样龟裂,渗出黑红的液体。
在那个夏季,一望无际的原野上,跪满了无数虔诚或者绝望的人们,从古稀老者到学步幼童,生产甫满一月的娘也抱着我跪在人丛间。
“每天都有人倒下,每天!”很多年后,娘对我说。因为饥饿、曝晒、过度疲劳,“那时侯我就知道,老天已经死了。”娘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淡,仿佛死去的只是邻居家的一口猪。
苍天已死!这句话在我之后的数十年间萦绕不去。它仿佛成为一种标记,刻在了我的骨髓中。在我出生的那个夏季,这个天就死掉了——当我痛醉或者痛醒的时候,会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运命中,存在一个秘密,他暗示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开端……
我最早最深刻的回忆都是关于饥饿的,这种饥饿产生的破坏力连最令人生畏的蝗灾都无可比拟。我将可以吃的甚至不可以吃的东西疯狂的填进肚子里,还是永远无法感到饱足。不过我活下来了,实在是幸运的。
记得有个儿时的玩伴,仿佛叫作“秀”,她曾经是个很秀丽的女孩子。可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秀时,她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具焦皮包络的骷髅,除了腹部鼓胀如同身怀六甲。
“神土涨的,没救了。”娘说,她摇摇头走开,我找来一点水,给秀洗了脸,理顺头发,然后从怀里掏出护身小刀冷静的割断了她的喉咙……秀的血喷到我的脸上,再顺着我的眼角鼻翼向下流,慢慢流的缓了,酷热使它们迅速干枯。娘说你哭吧,我摇摇头,开始动手挖坟坑——那一年,我十一岁。
其他的记忆大多数是关于我的两个兄弟,梁与宝的。他们小我很多。娘说我的亲爹在我出生不久就死了,他留给我的只有“张”这个姓氏。略大一些我就习惯于娘半夜出门,破晓回转。起的早了常能趴在窗洞上窥见她抱着一个或大或小的包裹在晨雾中归来。
每次,娘发现我看她,都会走到窗洞前说一句:“娘一个人,没办法……”低着头,像是陈述,又像是辩解。每次我都点点头,面无表情的把脑袋缩回房中。我不在乎,我只知道这样的日子里家里总会有东西吃。
后来娘又正式嫁过两个男人,他们都只住了不到一年便告失踪,他们也都没有看到自己的儿子,宝和梁的出生,甚至连姓氏都没有留下,宝和梁,都跟我一样姓“张”。
三弟出生一年后,我对娘说:“你不用再半夜出门了,现在家里有男人,有我。”我已经十五岁。
一个十五岁的男人可以作很多事情,虽然养活四张嘴巴并不容易。但是幸好,在接下来两年里,并没有太大的天灾,而且我年轻,满可以从早忙到晚只睡两个时辰。两个弟弟渐大,一切都在慢慢好转,娘甚至开始考虑给我物色个女人。
春华秋实,冬天白雪覆盖大地,土地用一种最朴素的方式诠释了我的一生——出生、成长、传承、死亡——我本可以遵循时间的暗流这样湍湍而下,直至干燥的风席卷,子孙们从我长满荒草无法辨识的坟茔上奔跑而过……
(二)南华
见到那个孩子的时候是在青州道上,翩翩贵公子的马蹄踏破了他的脊梁。我已经活过了太多太多的岁月,见过太多太多的血,太多太多的欢乐与悲伤。我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做什么,这赤裸的苍天的辛酸气息,永远奔流来往。
那孩子倒在正午艳阳下滚烫的焦土中,像被拦腰折断的麦杆。每一声苟延残喘的呼吸都伴随着口鼻奔涌的鲜红血沫,十指下的土地上布满了一道道龟裂的沟壑。他口唇边的血污下,已经浮现了一圈惨白的影子,我知道那是死亡即将到来的第一个证据——
我知道他就要死了。
他就要死了。和这世上无数的渺如尘沙的人们一样,和所有温柔的坚强的愚昧的悲哀的人们一样。可是那孩子的脸上却有种奇妙的生气,他正用空旷的双眼望着天空,平和而清晰,无比明亮。在过去的千百年中,我从来没有在一个垂死的人脸上看到这样的眼睛。我心中惊悸,终于还是又一次违背了自己的准则,我附下身去,问他:
“你想活下去吗?”
那孩子活了下来,他叫作张角。
张角是幸运的。即使双颊凹陷,头发稀疏,背脊会一生如老人般佝偻,可是他毕竟是活了下来。他的第二次生命,就像是我用尘土所造。在他康复之后,我不知为什么并没有离开,我住在了他的家中,闲暇时给他讲些我听过的,看过的,经历过的旧事——讲秦皇汉武,也讲项羽王莽。
“您是神仙吗,南华先生?”那孩子问。
“不,”我笑着摇摇头,“我只是比旁人活的更长久而已,我只是无法死去而已。我只是把经历与回忆无限堆积,直到此身腐朽而已。”
“您果然是神仙!您懂得长生不老啊!”那孩子的眼睛亮了。
“孩子,这世上是没有神灵的。没有人能够超越自己而存在,即使你能超越生命的界限——长生不老,其实不是一件好东西……”
那孩子远比我想像的聪慧,我停留的时间也远比我想像的要长。我也许是太久太久没有和旁人生活在一起了——有时候,看着他,我甚至想起自己那个,如今早已化为尘土的儿子——我发现我已经无法离开……
第二年,入冬之后,就再也没有下过一场雪。我抬头看看殷蓝的天空,所有人的脸都是铁青的颜色——又是大旱,又是灾年!进了腊月,流寇为祸,郡守发兵征缴,每日里都有兵士在村落间巡查不绝。
“强人们都在山上的林子里,那些兵老爷们都知道,可谁也不敢上山去。”张角嘿嘿的笑着。和所有村人一样,他并不喜欢那些游手好闲的兵士。
“他们会下山来的,”我淡淡回答,“也该下雪了;一旦下雪,山上就住不成人了。还只是些乌合之众,耐不了多久的。”
“……如果是我,就有办法打得败那些无能的兵老爷……”那孩子的眼里飞过一丝闪电。
“一时胜了又如何?你终究是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我说,他没有回答。
午夜,我被一片喊杀声惊醒。张角的小弟弟奔来喊道:“先生,不好了!大哥他跑到山脚官兵打仗的地方去了!我娘她哭着都拦不住。”我一瞬间明白了我犯了个多么愚蠢的错误:即使千年岁月也罢,即使无数历练也罢,我也没有真正懂得,伤害一个年轻人的自尊心是多么危险的事情。我赶到的时候,看到张角正站在遍地尸横之中。都是些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的尸体——死的哪里是流寇,明明是一群逃荒的饥民——官兵们以这些饥民的血来书写战功。
张角看到我来,依然木木的站着:
——先生,他们都死了,死的轻易之极……
——所有人的死亡都是这样……轻易之极……
——我也曾见过死亡的面孔,先生……从小到大它始终在我的身边逡巡,并不陌生。我现在还记得,阿秀干枯的胸脯在一阵痉挛后嘎然而止,她永不闭合的双眼几乎是欣然的注视着高处的天空……在您救我之前,我以为我一定是要死了。我努力想看看阿秀到底看到了什么,竟然那样快意的表情。可是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你还想活下去,黄泉的世界不属于你,所以你什么都看不到……
——您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了么,南华先生?
——太久太久了,久到我已经遗忘……
——那么您告诉我,我也会这样轻易的死去么?再过一百年,我也会变成这个样子么?
——会的,所有人都会……变成尸体,变成枯骨,变成灰尘……
——没有人会记得我的存在;明了我眼中的世界;我所有的记忆都会成为风中飞舞的碎片,然后渐渐消失了,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是么?
张角转身面对我,他笑了。这是一个小孩子以为他拥有整个世界时流露出的一种诡秘的笑——这千百年来,我总会看到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笑容。总有故事不断上演,总有角色一错再错;成功或者失败,生存或者灭亡——我终于明白自己依然只能看着,依然无能为力……
那孩子佝偻着他这一生永远无法再挺直的脊梁,从死者衣角撕下副土黄色的布巾勒于额上,我听见他轻声在说:
“我不甘心……”
(三)马元义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当他畸形的身躯在明月下遥遥上山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个垂暮老者。他在月光下抬眼看我,脸上的面容却是平滑的。他的额间勒着条沾染血迹的土黄色布巾。
“官兵已经包围了山下。一旦下雪,你们就不得不自投罗网了。”他轻轻说,语气安然。
“你是谁?”我用手按住剑柄,厉声喝问。
“……能救你们的人……”他把脸埋在明亮的月光下,深深的阴影里。
我就是这么认得了张角——大贤良师——天公将军。
“这个苍天死了,”在离开巨鹿的路上,他说。那口气平和冲淡,像是在谈论邻居家的一口猪,“我们的性命低廉无比,我们的血汗毫无意义。所以我们已经习惯了不相信任何东西,我们已经变成了负重的牲口——没有快乐没有希望,眼睛对着死亡,也会露出由衷的微笑……”
我静静的听着,不需要回答,我知道从这个奇妙的年轻人口中说出的话,都是对他自己讲的。我并不真正相信他遇仙的故事,我知道这个世上是没有神灵的。但是我选择服从他精明的头脑,出人意料的手段。
我想活下去——
“我们从死亡那里逃出来了,”他对我说,“从此就不必再服从谁。我们将掌握生杀!”
(四)张角
“你为什么如此执着呢,孩子?你所有的选择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泪和血,都只不过是苍天即将睁开双眼前,小小的一刹那……”南华先生隐没于黑暗里,声音渺如轻烟。
“这天已经死了!先生。”我答他,“我只是给他们希望而已,小小的希望。您告诉过我,只有怀着希望,只有相信什么,人才能活下去。您看到了么?我已经救了他们,从苍天的手里救了他们;从死亡的手里救了他们!我告诉他们‘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这希望会烧成明亮的火焰,会在土里生根!”
南华先生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像鸟儿的翅膀,掠过天空的声音。他拥有用不尽的时光,他是不会明白的。我们只是在风中摇曳的小小烛火,朝不保夕的烛火。可是正因为如此,我们的目光才总是望着无限与永恒。我不希望再看到阿秀那样迎接死亡的笑脸了;在火焰熄灭之前,我要尽情燃烧……只有一刹那也好。
——他不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