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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祢衡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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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月亮上的影子是不吉利的,这样的夜晚不要出门。”琉璃说——
琉璃是个流莺。在洛阳、徐州、长沙、建业,在每一个城市的凄风苦雨里亭亭而立,水红色的裙和月白色的衫子,低着头,伸出苍白的手。
对于她的存在,那些城市里的男人仿佛都生而知之。他们明白只要放上几枚铜板,那只像枯萎的白色花瓣一样张开的手就会握紧、小心翼翼的收拢回去,然后手的主人会抬起头来,对你微笑……
我时常想起琉璃,想起她在墙壁的阴影下,向廉价小客栈的店伙手里塞钱;想起她踩在咯吱咯吱的地板上行走,腰肢摆动的样子;想起灯影在她的皮肤上投下一道一道痕迹,闭合的眼睛与细碎的声音,琉璃说:“别撕我的衣裳……”
我总是想起琉璃,想起自己非常非常年轻的时候。在恶臭扑鼻的小巷里呕吐,然后睡在她膝上,听她指着死人骸骨一样的月亮占卜。
她抚着我的脸说你是多么年轻多么美;她说不要睁开双眼,我们正在乐园——
(二)
年轻是一种理想,我以为。
从书卷中收回目光,投向窗外的一刹那是一种理想。
——新奇、迷惑、跃跃欲试以及充满恐惧——多年以后我在许都,贵戚名流间有一道佳肴风靡一时:穿蜀锦佩白玉玦的人们合围而坐,汁水淋漓的吃那未破壳却已经完全成型的雏鸟。
真正年轻的那一年,我第一次见到了琉璃。身前的门已经打开,身后的门还没有关上——那时候的自己,甚至带着不可思议的羞赧。
我怀抱着自己写的文章在几位“当朝名士”的府门外长久的、长久的徘徊。只待一朝风云聚会,腾身便上九重云霄。我便是作着那样的亘古美梦,然后在月余之后被琉璃像野狗一样捡回去。
“你是读书人?”她洗掉廉价的脂粉,换了件粗布衣裳就着灶边熬菜粥,问。或者与其说询问不如说语调上扬仅仅是为了表达轻蔑。“做个读书人不如去做婊子——这是我娘说的;她说这样乌七八糟的世界,只有不长进的东西才读书。”她斜着一对翦水双目吐了口吐沫在地上,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听到她提起家里人。
(三)
那天夜里我们喝了酒。酒又酸又臭,喝下肚里并不觉得醉,只是出现幻象。屋檐下的月亮不断肿胀,直到眼前全是惨白一片,琉璃就在那样的惨白里嗤嗤而笑……
我其实并不了解琉璃。我清楚她眼角的泪痣她只扯动一边嘴角的笑容她在黑暗里喘息的声音,但是我并不知道她是谁。
她是谁?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为什么走进我的生命然后在角落里发出泠泠笑声?
一年以前我在遥远而惨淡的故乡,日日夜夜埋首苦读的时候,琉璃并未出现在我梦里。她那双朱红的唇与书卷间飘溢出的带着洁癖的绮梦是不相容的,犹如白昼里乍然浮现的一弯削瘦月亮,突兀而妖异。
(四)
我的故乡是个没有希望的城市,那里的人们只关心眼前的快乐。母亲说我出生时眼望天空,脸上有奇妙的苍凉笑意;她说从那时候起就知道,有一天我会离开她的世界。
在这个混沌的时代,能够读书的人很少,而我自信是其中的佼佼者。当我被史书上一行行闪光的名字而刺痛的时候;当我被一种飞翔的冲动而刺痛的时候,我终于是一肩诗囊一肩衣囊就这样离开了故乡。
成名之后,有时夜阑酒醒回首往事,绝大多数画面还历历在目。只有少年时的墨迹已然全不记得,它们通通被琉璃付之一炬。
那些残章断句在琉璃的指尖像燃烧的蝴蝶一样纷飞,我没有阻止,反而抚掌大笑。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悔恨开始滋生,就像我成年后一直以为自己二十一岁之前的人生最为宝贵一样,我开始相信在琉璃手里消亡的是自己一生中永远的绝唱。
然后在那一瞬间,我才突然明白:琉璃不是过客而是界限——亮与暗、白与黑、丰硕与凋零,我的一生被生生切为两段,那个白衫红裙的女人就盈盈站在伤口中央。
(五)
那时候我们像蝼蚁一样生活。或者讲,像这个时代大多数平凡的人们一样生活。琉璃出卖她丝缎一样的皮肤,我出卖我的字、我的话语甚至我微薄的气力。我们生活的贫贱而且艰辛,但是有一种被填满的感觉——像体力完全透支之后怀抱着一个赤裸的女人入睡的感觉——不是幸福,而是饱满。
……饱满……饱满……
……琉璃把双手覆在我的眼睛上、说:我们正在乐园……
在那些名士们府前徘徊的月余时间里,我曾经生不如死。二十一年时光中坚信的才能突然变得一文不值,那样一种生不如死。可是当我退回到饱满的生活中去以后,细小的妄想却不可抑制的慢慢蔓延,对你的领口吹气。
在我给酒楼誊写菜牌,为愚夫愚妇起课占卦的时候,少年时读过的书总会浮现出来。在我摒弃欲望,愿以为永远也不再需要的时候,书卷里那些苛刻的玩劣的生灵,开始对我毫不吝惜的微笑。
(六)
开始落霜的十月,天下闻名的孔融从北海而来。会邀文人才子举秋爽之会,城内诗文之风陡胜,一时传为美谈。
而在一里之外,在房屋倾斜有如醉酒的地方,我穿着贩夫走卒的粗布短衣倚门而立神游八极:我想一里是贫与富、过去与未来、两种人生以及一个人生的两中可能性之间的距离,想着想着我醒悟到,自己丛生到死,永远只能是个读书人。
(七)
琉璃回来的时候是夜半,秋风萧瑟,她冰冻的十指也萧瑟起来。她赤裸的伏在我的胸膛上长久沉默,她的沉默于我的沉默交叠,渐渐沉淀出黑色的棉絮,堵在彼此的口鼻上,彼此无法呼吸。
终于她不耐烦的挣脱我的怀抱,披上件衣衫起身而去。在黑暗里我听见脚步声和衣服摩擦的轻响,然后门打开,我看到了天上凄凉的月亮。
“……我们渺小、微贱、昼生夜死不名一文。我们都是一样,只是这荒谬世界里的芥子浮尘——当男人们把发臭的口水涂在我脸上的时候我这么想——如果你要离开这扇门,就记住这种卑微感,这种恶心却不能呕吐的感觉……”
——我看到了月亮;上面有不吉利影子的苍白月亮。以及比月亮还要惨淡无力的琉璃的话语。她说她全部的生命只是为了在等待一样该等的东西,她没有说那是我,也没有说不是,只是说等待,唯有等待……
琉璃就站在那里,被月亮的清辉捆绑,双唇惨白、胸口冰凉——她伸出手指引一条路,然后“啪”的一声轻响,乐园的门永远关闭了……
(八)
就这样“啪”的一声,我们之间维系的那条纽带断开了。我和我二十一岁前的人生最后一丝关联毫不留情的断开了——我通过了琉璃。把她当作稀薄的虚无飘渺的存在径直从她的整个生命之中通过。穿过一阵风一个幽魂,一切空空荡荡。
——我终于长大成人。
琉璃把我和我的卑微丢弃在门外。第二天我在街上徘徊了很久,最后用自己所有的积蓄在布装做了件质料高贵的书生长袍,穿着它昂首阔步堂而皇之的闯入“秋爽之会”。我指天骂地愤神诟鬼我将座中人物人物贬为泥土——我厉声尖叫,我说“我们一样卑微”……
满堂哗然中首座的孔文举惊为天人折节下礼,在我空无一物的口沫横飞中那些曾经将我一而在再而三据之门外的名士们瞠目结舌。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一夜之间名震四方
——我终于长大成人……
(九)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琉璃——当然。不过我常常想起她。在每一个城市最高级的飨宴之上,无法抑制的想起她在冰冷的秋天冰冷的月亮下面冰冷的说:“我们都是这个荒谬世界里的芥子浮尘……”
从相遇走到别离,我们的关系是相对的。我们终于通过了彼此。
——我在每一次酒酣耳热之后都能感觉到她皮肤的触觉;而她带走了我前二十一年的岁月;带走了那个眼望苍天,目光明亮而清澈的少年……
(十)
我丢了我的少年时光,丢在一个叫琉璃的女人怀里。
残缺的人生逐渐从内部塌陷,露出一个巨大空洞——我在人群中用双手拼命遮掩;我不断践踏旁人的尊严来填补我的空旷——但是它永远在那里,张着空虚的黑洞洞的嘴在每日每夜大喊:卑微!卑微!!
我不再亲近女人,每夜以酒和琉璃的余温为伴;我有时候也写文章,但更多的时候纯粹用来衰老……我时时刻刻听见沉重的关门的声音,听见一种冰冷冷的语气反反复复的说:你离开了乐园……
(十一)
……三年之后,在江夏,我遇到一个叫做黄祖的人。
他命手下砍掉我的头,他说想瞧瞧中原第一才子到底是用什么做的。
——我矗立在灿烂的阳光下面,看着亮晃晃的白刃扑面而来,不觉得恐惧,不觉得痛苦,只听见胸口的那个空洞,正在持续的缓慢的无声的渐渐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