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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红泥小火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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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居然是火锅。我与朱棣对坐着,中间搁着一张楠木雕花小圆桌。银霜炭在小火炉中烧的正旺,跳动着红色的火焰,把火炉上的小铜锅里汤烧得沸腾,咕噜咕噜地响着。汤里辣椒红得火艳,白菜青得明翠,豆腐白得水嫩,上下翻腾着。朱棣娴熟地将一盘切得极薄的羊肉倒进锅里,嗤地一声,热气蒸腾上来夹杂着撩人的香味。
侍女与太监俱是远远地站在几重纱帏外,只余下朱棣、我和阿圭围坐着。而高爔则是安安稳稳地躺在小摇篮里,恬然大睡。
我想起了白居易的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同样的绝佳之境,只不过白居易是与好友清谈小饮,而我是与儿子在一起。殿外天寒雪飞,而殿内暖如阳春,炉火正温,美酒香醇。我抿了一口宫廷千滤万滤的米酒,农家腊酒浑,而宫里的酒总是清澈无渣滓,味道继而更加可口,但却从而比农家少了一份自然,正如这宫里的温情一样,都似精心培育的花圃,花开得灿烂,但却有刻意的痕迹。
朱棣是想讨我开心,他晓得我一直仰慕寻常人家的平淡之乐,就安排一个相似于农家小聚的晚餐,以博得我真心一笑。而聪敏的阿圭则黏着我,一口一个“娘”地叫得欢,央告我帮他搛菜。在没有知情人在时,阿圭是很乐意喊我“娘”的。
阿圭比十个成年男子都厉害,见他像一般小孩一样撒娇,我还真不习惯,但心底还是喜悦的。朱棣亦是喜悦地坐在一边,看看我,看看阿圭,再看看摇篮里的高爔,眼里流露出一丝的满足。身为帝王,这样寻常之事的寻常之乐,他怕是经历得不多吧!宫里的宴会,众人齐聚一堂,往往各怀心事,在笑脸下展开一番唇枪舌剑。
阿圭摇着我讨好地笑道:“娘,您吹箫给阿圭听,好不好?娘的箫吹得好得不得了。阿圭真的很想听,明月箫,阿圭都给您带过来了。”
我想了想,捡了一首辛弃疾的《清平乐》吹起来,“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此词牌取自“海内清平”之意,而辛弃疾这一阕词更是纯用白描,展现了农村平安宁和。而这样一家人朴素的快乐正是宫廷所没有的。
阿圭牵着我的衣角,殷殷地道:“娘,你别离开阿圭,还有……爹,好吗?”他那么快转过头去,我还是发觉他的眼角有些湿润。
我伸手抚摸阿圭乌黑的头发,束发的金冠上一颗硕大的珍珠如泪珠一般晶莹,心下只觉悲凉,为何老天要让我的夫君与我儿子的父亲不是同一人呢!要是一开始我的夫君就是朱棣那该多么好,一家人相濡以沫,围着小火炉,热火朝天地吃火锅,吃得满头大汗,笑得软在桌上。待肴核既尽时,大家已是大醉,任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榻上,不知东方既白。我一慌,我怎么可以希望朱棣是我夫君,我怎么可以从心底背叛允炆!
阿圭脸色惨白,因失望而凄然地道:“娘,您真的不要阿圭,弟弟和爹吗?”
朱棣右手紧握着酒杯,久久不松手,低头只管只看杯中酒,带有一丝怯意的余光停在我身上。在火光的映衬下,薄醉的他脸上已是一片酡红,更显得他两鬓间的混杂在黑发中的银丝如雪一般地白。朱棣,他此刻不过是一位渴望温情的人呀!岁月无情人有情,其实我待他的情也随着岁月迢迢度去而暗中滋长。只不过一直被我忽视,或者被我故意忽视罢了。
我莞尔一笑,调皮地道:“阿圭,这个问题你得去问你爹嘛!你爹是乾清宫的主人,你娘能不能留下来,还不是你爹说了算!”我点了一下阿圭地脑门,轻松地笑道:“你苦个脸干什么嘛!放着好吃的东西不吃!”我随手从沸腾地汤里捡了菜,塞进嘴里。才进口一咬,我便吐出来。好辣,我的舌头都要辣麻了!我居然不小心吃到红辣椒了,连连咳嗽。
朱棣忙倒了一大碗米酒,递过来,笑道:“娘子请用!”
我捧起就喝,一饮而尽,这才觉得口中辣出的火被浇灭了,好过了许多。我摸着有些发烫的脸颊,心想喝了不少酒的我,一定是面泛红潮了。
阿圭嗤嗤地笑道:“娘,您刚才忘记说一句话了。”他朝朱棣挤眉弄眼,模仿我的口气,惟妙惟肖地道:“多谢相公!”
我伸手去挠阿圭的胳肢窝,笑道:“叫你乱说!”
阿圭禁不住痒,笑个不停,道:“爹,快救阿圭呀!娘在欺负阿圭呢!”
心情大顺的朱棣笑道:“好!爹这就来救你!”朱棣一把抱住我,笑道:“阿圭,你来挠挠你娘!看她怕痒不怕痒!”
阿圭也不客气,真个就挠起来。我痒得笑岔了气,两脚乱蹬,梳好的发髻在朱棣衣襟前蹭来蹭去弄乱了,金镶玉步摇、莲花金簪、云凤纹金钗、花钿纷纷散落下来。阿圭捡起莲花金簪,掂了掂,笑道:“娘头上戴那么多,再加上一头青丝,起码有好几斤重吧!好沉呀!不能少带一点吗?”阿圭坏笑起来的神态与朱棣同出一辙,他将莲花金簪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笑道:“这就是所谓的‘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我侧头斜斜地睨着朱棣,道:“你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小小年纪就这样轻浮起来!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就是在你身边耳渎目染的好结果!”
朱棣扶起我,故意板着脸道:“阿圭,你怎么可以不乖!对娘怎么可以用没大没小的口气说话呢!你也不小啦!有些话心里知道就好啦!”说完忍不住笑起来。
阿圭才要接着说笑,忽听摇篮里的高爔放声大哭起来。我忙走过去抱起高爔,低声哄着,唱着柔软的小曲,道:“幽幽晚风柔,重重鲛纱透,夜静人朦胧,滴滴淋宫漏。”
高爔在我怀中渐渐安静下来,不一会儿就嘟着小嘴睡着了。我将高爔放到摇篮里,轻轻盖上绣着福寿连绵图案的小锦被。阿圭依偎在我身边,低头看着高爔,羡慕地道:“弟弟小时候就有亲娘抱,真好。”他如黑丸一般的眼珠转了转,略有些伤感地道:“娘,您有了弟弟以后会不会不要阿圭了。”
朱棣一拍阿圭的头,开玩笑地道:“那就要看阿圭乖不乖了!不乖的话,爹和娘都不要阿圭了。反正爹和娘还有可爱的爔儿在嘛!”
阿圭仰头望着朱棣坚定地道:“阿圭绝对不会让爹与娘失望的!”然后他展颜微笑,笑得炫丽,如同嫣红的罂粟花一样炫丽,让我觉得有些不同寻常。忽然想起,他以前看到文奎时好像也是这样的笑容,微笑里隐隐可窥见升腾的杀机。
朱棣朝阿圭微微颔首,然后俯下身子,伸出手指在高爔肉嘟嘟的小脸上弹了一下,笑道:“爔儿长得最像朕了。”他没有留言到,他身后的阿圭轻轻地咬着下唇。然而只有一刹那,阿圭敏锐地察觉到我在看他,继而又温润地笑了。
朱棣发现我神色殊异,回头问道:“怎么了?”我才要说没什么,忽然阿圭抱住我的腰,把头埋在绯红色罗裙里,道:“阿圭不要回东宫。阿圭好像和弟弟换一下,弟弟可以天天陪在您的身边光明正大地喊您母妃,而阿圭不可以,娘——”他起先是呜咽着,随着撕心裂肺地呐喊一声“娘”,阿圭竟放声大哭起来,眼泪如江河决堤般汹涌,似暴雨滔天般滂沛。
我措手不及,忙与朱棣一道低声安慰阿圭,朱棣抱起阿圭笑道:“阿圭不哭,今晚不用回东宫。爹娘陪着你。不是早就告诉过你,男儿流血不流泪嘛!只有懦夫才会流泪不止。”
见阿圭拼命忍泪的样儿,我心中觉得他十分可怜。虽然常言道,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虽然阿圭一直得到高炽与张昭的悉心照料,但是到底阿圭不是他们亲生的,总是差了一层。阿圭其实很脆弱,只不过他比起寻常的孩子善于伪装,将害怕与彷徨深深地隐藏在冷酷与坚毅的外表之下。他幼时亲眼目睹战争的残酷,经历过血腥的屠杀,又长期夹在面和心离的高炽与张昭中间,面临着无数的针对他的阴谋诡计的威胁,活得十分辛苦。
阿圭终于被我与朱棣哄睡了,只是他睡着时还蹙着眉头,脸上带着泪珠,仿佛在梦里都是遇到不顺心的事。我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这孩子太苦了。朱棣亦是深有感触,握紧我的手,诚恳地道:“如铃,你留下来吧!朕以一位父亲的身份恳求你。太子妃对阿圭再好,也代替不了亲娘。养母与生母是不一样的,光看眼神就知道,一个是强装出来的关切之色,另一个是发自内心的爱怜。”
眼泪簌簌地掉下来,我掏出绢子拭去,哽咽着道:“阿圭是臣妾的亲身骨肉呀!”我舍不得离开阿圭,无论他是聪慧,还是愚笨,无论他是善良,还是阴险,我都一样喜欢他,只因为我是他的母亲。同样对于阿圭来说,他有何尝愿意失去我呢!我失去母妃的那些难以入眠的夜晚亦是孤苦伶仃地哭泣不休呀!我怎么不忍心让自己的儿子也受这样的罪呢!我悲伤地难以自持,伏在朱棣的肩上啜泣。
宫漏声在岑寂的后宫之夜中分外惊我之心,我嗅着若有如无的清香,仿佛又回到那个梦魇般的夜里,母妃在含泪微笑。我更加恐惧,抓紧朱棣的衣袖,好像宫漏漏下去的不是水,而是红颜的血与泪。
良久才听朱棣喟叹一声,道:“养儿千日忧。皇后给朕生的这三个儿子呀,哪一个不是如狼似虎,都不是省油的灯!高炽装憨,高煦骄矜,高燧滑头!朕真怕朕哪一天还没来得及安排就驾崩了,你和阿圭、爔儿可怎么办呀!天知道高炽会不会秋后算账!道衍大师预言阿圭明有一劫,躲过了大明千秋万代,躲不过他在劫难逃。朕怕这一劫就是指高炽。”他的手指插进我的长发里,又道:“如铃,你真愿意去殉情,为了……朕?”
“臣妾……”我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回事,居然顺口说出要去为朱棣殉情的话来。
朱棣欣慰异常地道:“你有这个心就够了。”他用手指堵住我的嘴,道“听朕说,不要为朕做傻事。你放心,朕的身子骨硬朗着,活个十几二十年没问题,不会早早地丢下你,让你做寡妇。朕要等阿圭长大,羽翼丰满,有足够的力量来保护他自己与你时,才能安心地阖眼。朕比你年长许多,肯定要走在你前头。将来阿圭会替朕照顾好你的,你就等着做太后,太皇太后吧!”
朱棣松开了手指,我仰头蹙眉道:“好端端说这些身后事干什么!臣妾这辈子都没想过要做太后,更不要做太皇太后!做到太皇太后要活多久呀!那时候肯定是干瘪的老太婆,和风干了的老树皮没两样,才不要呢!”见朱棣张口要笑,我捂住了他的嘴,道:“小声点,阿圭与爔儿都睡安稳,别吵醒他们。”
朱棣小声笑道:“你跟朕来一下。”他拉起我飞奔到御书房里后立即狂笑,道:“风干的老树皮,太好玩了!”朱棣笑够了,才道:“阿圭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那天听御医们说你‘亡故’,就跪着求朕让他去见见你的遗容。朕看他急成那样,就只好实话告诉他,你没事,不过是要好生养着,过些日子会换个身份回到朕身边的。只不过——”他转过身,背对着我,语气里带了不容置喙的决意,道:“他么,朕不会杀一个无关痛痒的和尚!”
就像从今往后没有徐如铃,只有权贤妃一样,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叫朱允炆的人,取而代之的是应文和尚。但也这样,我也满意了。我看着朱棣颀长高大的背影,心下明白这一生我与他再难以分开了,两个儿子把我们牢牢地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