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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断肠梦 ...

  •   半月之后,朱棣在乾清宫藏匿了以为高丽绝色美人并宠爱无比的消息不胫而走,而大姊又缄默不语,更增添了此事的神秘性。黄俨把众人纷纭千奇百怪的说法绘声绘色地一一回禀给我与朱棣,惹得我俩对视大笑。最离奇地莫过于吕淳嫔去探视被禁足的景兰妃时,景兰妃言之凿凿地道:“那个权贤妃以玉为食,天天要吃掉一斤玉呢!”
      我笑道:“要是哪一日臣妾站在景兰妃面前,她一定会指着臣妾哆嗦地喊‘见鬼啦’!”
      朱棣亦笑道:“女人多了,闲话就是多。越说越离谱,简直是空穴来风。别理她们,你就安心地住下。现在春寒料峭不适宜外出,等到春光灿烂时,朕哪一天冷不丁就携你去御花园赏花,吓她们一下!”
      一日,朱棣上朝阿圭读书去后,我闲翻一卷《玉台新咏》,偶然读到沈约的《春思》:“杨柳乱如丝,绮罗不自持。青草青复绿,客心伤此地。翠苔复盈淇,日华照赵瑟,风色动燕姬。衿中万行泪,故是一相思。”想着外头初春二月已是小草青浅,杨柳新发吧!严冬过去,大地春回,心下亦是欢喜的,我重新坐到菱花铜镜前起艳妆。娥眉如翠羽,明眸发清扬,丹唇翳皓齿,巧笑满玉颜,皓腕凝霜雪。细细地抹一点胭脂打腮红,慢慢地在百合髻插上四蝶金步摇等头饰,安静地等他们回来。
      卷耳摇着摇篮,低头看着高爔,笑道:“四皇子殿下真乖,跟女孩似的,可比皇太孙殿下小时候好伺候多了。记得皇太孙殿下这么大时,老是哭,还不时地挥动着小拳头,揪着抱他的宫女的头发不放!”
      我抿嘴一笑,抬头瞧见淑贞引着张诚进来。这些天一直未见张诚在御前伺候,心里本有些疑惑,又见张诚今日穿着半新不旧的蓝衣衫,灰头土脸的样子,更是觉得奇怪。张诚一见到我立即跪下,哭丧着脸道:“奴才斗胆求贤妃娘娘驾临永宁宫空篁堂。”
      卷耳立即道:“张公公,您还不晓得我家娘娘身子骨禁不起一点冷风,还不能去室外。这可是皇上嘱咐的,要是娘娘出去了一趟,闪了风可怎么得了!”
      张诚向卷耳道:“姑奶奶,您就高抬贵手,别再难为奴才了!现在奴才可愁死了。空篁堂的主子听说了贤妃娘娘的传言后可是一天一夜不吃不喝,闹起了绝食,这样下去非饿死不可!饿死了他,奴才可没法向皇上交代,脑袋可就要搬家了!”
      卷耳笑道:“永宁宫可是冷宫,死个把人没什么大不了的,草席一包,扔到城外乱坟岗上了事,值得来惊动娘娘吗?你快回去吧!要是有良心呢,正经找个太医去瞧瞧!”
      我想起有个选侍叫韩涵杏被打入冷宫,张诚说的大概就是她了,动了恻隐之心,道:“要不本宫等下给皇上说说,请他放韩选侍回钟粹宫就是了。”
      淑贞忙道;“韩选侍早让皇后娘娘给放了,还晋为贵人呢!张公公指得是他以前的旧主。”
      张诚的旧主不是允炆吗?朱棣将允炆关在永宁宫的空篁堂里!我猛然站起,睁大眼睛,头上的珠玉叮叮相撞。卷耳立即扶住我,低声道:“娘娘不可造次。”
      张诚仰头道:“奴才上下安排妥了,娘娘只管大胆地去劝几句就回来。奴才是豁出去了,要是奴才瞧着空篁堂主子死,奴才也肯定活不成了;但要是奴才冒险引娘娘去一遭,说不定不被皇上发现,奴才就可能躲过此劫啦!娘娘去吧!也就是半个时辰的功夫!”
      淑贞挨过来急道:“要是娘娘不肯去,就让奴婢去吧!不能看着旧主子他去死呀!”
      允炆的生死,我不能不理会,但是要是让朱棣知道我去,他会怎么想呢!不管了,先去了再说吧,等朱棣下朝后,我再去向他解释。我就道:“好,本宫去。”
      卷耳应声道:“奴婢陪娘娘一起去。”
      张诚摇摇头道:“不好,就娘娘一个人随奴才去。人多了容易被发现。”
      淑贞点点头,道:“张公公的话有理,娘娘要快去快回。”
      清晨,寒风掠面,朝雾弥漫,衣袂因此润湿,我随着张诚走在久无人走过的蜿蜒幽径上,裙裾上系着的环佩的叮当之声像是从空中传来,路上未遇到旁人,仿佛所有的宫女太监预先都回避了一样,我暗自纳罕,脚下加快步伐。
      永宁宫地处偏僻,阴寒潮湿,背阴处积雪未化尽,如尸骨一样惨白,衬得一丛竹愈加翠绿。我绕过幽篁,便清晰地听见空篁堂内有连续不断的敲木鱼声。我寻声走进,推开门,果见允炆身披灰色的袈裟团坐在蒲团上,身边放着一个莲纹青花瓷碗,但却只剩下半碗饭。允炆根本没有绝食!糟了!中计了!
      门咣当地一声被锁上,传来张诚的冷笑,道:“娘娘好生与故人叙叙吧!等到皇上到永宁宫外时,奴才自然会打开门。”
      允炆站起来,转过身,悲悯地看着我道:“你真傻!他待你又不是不好,你干嘛还要来呢!你存心要我寝食难安呐!你太傻了,听到张诚说我绝食,你就来了,也不想想其中有没有圈套!”
      能让宫女与太监都回避的,后宫中只有大姊了。她晓得硬拆散我与朱棣,只会起到相反的作用,所以一直按兵不动,等到我与朱棣情意燕婉时,略施小计,让朱棣意识到,我始终想着念着的人还是允炆,在感情上给他迎头痛击。我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走进了圈套,但如果我知道这是圈套我还会来吗?我望着眉峰聚愁笑容凝情的允炆,茫然若失,想不出答案。
      允炆苦涩艰难地吟道:“坐也相思,立也相思,醒也相思,梦也相思,相思浸骨。西窗惊魂,夜雨灯前,隐约的是你的窈窕姿。往事千般一销空,飞絮无情,依旧烟濛长堤。竹叶千千皆是恨,满庭花影独我立,天涯心事有谁知,翻看僧袍泪痕新。”他叹道:“我从前不是个好皇帝,现在不是个好和尚。我没法忘了你,在离开你的每一夜,我的梦里都有你。在梦里,我与你合奏《长相思》,你总是娉婷秀媚,桃面樱唇,玉指纤纤,秋波滴滴,远远地站着,我想走到你身边,可是每一次,你都是边含情脉脉地微笑,边往后退,我怎么也拉不住你。我就看着你消失在茫茫天际,而天空在瞬时陷入黑暗!”
      “情成追忆,零落鸳鸯,情歇转凉,已是韶华暗度,徒留天涯断肠。容颜似当时,人心无异否?胭脂面,着泪痕,相对叹,两茫茫。”我惘然地吟道。再次与允炆见面,我首先想到的居然是朱棣会不会难过会不会生气,而非允炆的感受。
      允炆复又吟道:“前尘如水,迢迢难觅,愁如海,只为青鸟不殷勤。心未变,风月难再人憔悴。恰若一霎雨,满树桃花瘦。”他渐渐走近我,伸出手想握我的手,但才触到我的袖口,便又缩了回去,双手合十,道:“罪过,罪过,贫僧怎么能同女施主说这些疯话,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允炆连连念佛。忽然他脸上显出痛苦之色,两手紧紧地揪着胸口处的袈裟,身子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我急忙扶住他,道:“你怎么了?”然而,他的身体像山一样侧压下来,我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被他压倒在地。
      “哐当”,是铜锁落地的声音,我心一凉,不看也知道,朱棣就站在门口,看到了这一幕。也许他听到张诚的密告时,是不信或者不愿去相信的,但现在……世上的许多事,都巧合得无法解释。
      允炆一手撑地,一手抚着胸口,吃力地道:“你要杀就杀了我吧!饶过如铃,她好歹才给你生了一个儿子!”
      我低着头,不敢去看朱棣,然而半晌却无动静,忍不住偷眼一看门口,哪里还有朱棣的影子,只有张诚奸诈地笑道:“娘娘,皇上已经走了,龙颜甚是不悦呀!娘娘也要回乾清宫吗?娘娘要回去,奴才一定原路护送您走。”
      回去,我这时候回去,和朱棣说什么!难道要我告诉他,我是被张诚骗过来的,还有刚才是因为允炆心绞痛,我才去扶他,结果一同摔倒在地。这种话我说不出口,而且朱棣不见得会信。我没有理张诚,搀扶着允炆站起来往内室而去。
      空篁堂的内室很是简陋,书案上放着文房四宝、茶盏与七八本佛经,吊着青纱帐幔的床上铺着灰色的衾褥。我扶允炆坐到床上后,伸手去拿茶盏,一摸是冰凉的。我叹道:“怎么连口热茶都得喝!现在倒春寒,被褥也忒薄了!晚上盖着还不要冻得哆哆嗦嗦!”
      允炆苦笑道:“总比锦衣卫的大牢好!快给我喝一口罢!冷的就冷的吧!”他撑着走过来,如得甘露,一气猛喝,许是呛到水,狠命地咳嗽了几声。
      我见了允炆的可怜样,只有呜咽之分,心中又急又痛,如万箭攒心,道:“怎么又添了心绞痛的毛病?”
      “奴才打扰娘娘与人叙话了。”张诚端一个托盘,送来一壶冒着袅袅热气的紫砂壶,并一个小杯子,笑道:“奴才就在门外伺候,娘娘有何吩咐尽管开口。这可是奴才伺候娘娘的最后一次了,从明个起,这世上就没有权贤妃娘娘这个人了。”
      “他要赐死如铃!”允炆急得涨红了脸,又是一通咳嗽。
      张诚向允炆笑道:“大师,你悠着点!咳坏了身子,可是要苦了娘娘!奴才来传皇上的口谕,明日一早,就请二位离开皇宫吧!去哪里,二位自便,当然是走得越远越好。”
      “皇上放我们走?是明天吗?”我大感意料,朱棣居然会让我与允炆在一起。他会有那么好心吗?他会怎么简单就放弃我吗?
      张诚指着允炆,笑道:“娘娘,别太性急了。大师最好还是歇一日再走,明天车马劳顿可要把大师颠得散架。娘娘,您说是吧!”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我不止是觉得朱棣不对劲,还觉得允炆不对劲,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默然。
      张诚见我不做声,也就自便了。
      陡然与分隔了几年的允炆独处一室,我总觉得我与他都有些不自然,是淡淡的疏离。允炆喝了一碗浓浓的热茶,青灰色的脸渐渐有了血色。他负手而笑,道:“如铃,我明天就还俗,不,我现在就还俗吧!”他飞快地将袈裟脱下,扔到墙角,颤抖地伸出手抱住我。
      我从心底生出抵触之感,推开了他,道:“干什么呢!”觉得话说重了点,补充道:“你心绞痛才缓过来,而且,现在可是大白天!张诚就在外头,让他听见,有什么意思!”我惶惑起来,到底我是怕张诚听到,还是怕张诚会添油加醋地告诉朱棣呢?
      允炆目露凶光,然而立即收住,温柔地笑起来,如初春有些淡薄的阳光,道:“我不是你的夫君,你不是我的妻子吗?再说有你在,我什么病都好了,理会旁人做什么!”
      对我来说,张诚是旁人,朱棣也是旁人,是不需要我分神去想他们的。我闭眼,嘴角幻出一抹微笑,心底却是悲凉,没有半分破镜重圆的喜悦。春寒蔓延,竹影乱,心无欢,鼻子一酸,眼角溢出泪水,在枕上洒下点点斑斑。
      允炆紧贴着我,软语温言道:“如铃,你欢喜得哭了吗?我们再不要分开了。”他依次吻去了我的泪,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允炆是快乐的,而我并不快乐。没有见到允炆时,我朝思暮想,但真的见到他了,却没有想象中的喜欲狂,反而是泣涕满衣裳,心中是凄清、凄凉、凄楚,乃至凄迷。室内熏着安神的檀香,我却神思恍惚,许多许多在心头滚动,我随允炆而去,朱棣会气愤填膺吗,阿圭会怎样,高爔会怎样。朱棣还会一如既往地疼爱他们吗?我不仅是允炆的妻子,而且还是阿圭与高爔的母亲。背夫偷情,我惭愧,弃子从夫,我不舍。我不在潇洒,因为我心有所羁,不可以任性地一走了之。
      允炆蹭着我的脸里,笑道:“我们明天就启程去杭州吧!我可以去替人抄抄书,写写信,再教几个学生,收收束脩,养家糊口没问题!不过,宫外可没有宫里阔气,反正我们是不会在乎的,谁让我们是只羡鸳鸯不羡仙呢?”他见我没有回应,迟疑地道:“如铃,你是不是担心你的儿子。听张诚说,四婶已经认养了那孩子,她会把她抚养成人的。”
      我恻然扭过头去,大姊恨我入骨,把高爔留给她,怎么能让我放心呀!然而除了大姊,也没有其他的人可以托付了,至少大姊还不至于要高爔的命。然而——允炆怎么会如此详细地了解内宫之事呢?不待我再往下想,允炆又吻下来。
      夜半无寐,我听见允炆沉重而均匀的呼吸声,他睡得熟极了。月色入户,我悄然披衣起身,信步至空篁堂前庭,庭下如积水空明,竹影若水中藻荇般交横。我踏着满地月华,走出了宁谧的永宁宫。心是空落落的,脚下也是虚浮无力,深一步,浅一步,我歪歪斜斜地走着,待触到袅娜无力的柳条,一抬头却是走到了碧玉台下。月华淡淡中,只见台上立着一个人,身影十分熟悉。那人转过身,见我在台下,便向我飞奔而来。等到走近些,我便看清是朱棣。回避是来不及了,我低头酸楚地道:“臣妾拜见皇上。”
      朱棣伸手想扶住我,但最终还是收回手,酸酸地道:“你起来吧!今晚,你怎么有空出来?”
      冷风吹到身上,我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半夜凉初透,人情却不是如旧,我尽量掩住此刻悲凉的心境,柔笑道:“睡不着,出来走走。”说完了这句,我便不知再说什么了,心是满满的,有许多话堵着,开口不得。
      朱棣“哦”了一声,亦是笑道:“朕也是,那么随朕走走吧!”
      我便跟在朱棣的身后,漫无目的沿着太液池边的小道走着。朱棣的步子大,常常走几步,回头等我。月下的太液池如碧琉璃一般,因是初春,一潭碧水空旷,觉得有些荒凉。纤柔的柳枝上才发嫩芽,小如米粒,仿佛也有了怯怯之意,惹人怜惜。我心存胆怯,因为无法割舍,但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狠狠心,再狠狠心,我出言道:“皇上,对不起,请你忘了臣妾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吧!”
      朱棣仿佛未听见一般,带着淡淡的怀旧的感慨,道:“记得小时候听金姆妈说过。人死后魂魄经过六道轮回重回人间时,都要喝一碗孟婆汤,把前世的情事统统忘掉。可是朕想朕要是喝了,也还是会记得的吧!如果这一生我们有缘无份,那么下一世再续前缘,做一对平凡的夫妻,白头到老。”
      我浮起一个清浅的苦笑,道:“皇上,真的很抱歉,臣妾在与他成亲时,已经答应他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嫁给他。”
      “缘定三生!”朱棣亦在苦笑,道,“如铃,你连骗骗朕都不肯吗?谁知道下一世会发生什么!朕在碧玉台上,一直望着永宁宫,希望能看到你出来。你终于出来了,朕也不枉等了半宿。可没想到等到却是这句话。”
      我眼睫上沾着如露水般的泪珠,悲凉地道:“臣妾不能欺君呀!”我晓得,我又一次深深地伤害了他。
      朱棣逼视着我,道:“既然你认朕是皇帝,那么朕下旨,要你说实话,你心底到底想不想跟他走?”见我躲闪着他可以将人看穿的目光,朱棣微笑道:“怎么你不敢看朕了吗?你不再理直气壮了吧!朕来替你说吧!你根本不想走,宫里有你的心上人,有你的儿子,有你的家,可是看他那副一无所有的可怜样儿,你又只好跟他走,你认为是你欠他的,该你还!”
      我仰头看着他,含泪笑道:“既然皇上懂得,为何又要逼臣妾说出来呢?”朱棣说得没错,直到今夜,我才发觉一个惨痛的事实,我的心上人从一开始就不是允炆,而是朱棣。我错把对允炆从小养成的依赖当爱,稀里糊涂地就嫁了他,结果造成了今天这样悲凉的局面。我转身看着天上弯弯的月牙,叹道:“不是有情就可以在一起。谁让皇上与臣妾相遇时,一个有妇,一个有夫。这话臣妾在十多年前就说得很清楚了,相见恨晚,悲凉一生。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朱棣凄然地接下去念道:“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天意真是弄人,要是当初,朕再色胆包天一点,强要了你,也许——”
      “可事实是没有也许。”我终于回眸,凝视着他,和婉一笑。当初,又是回到当初,没有人能扭转时光呀!人生的悲哀就在于明知是绝望时,还心存希望。我低头微笑,刻意冲淡一些别离的伤感,道:“臣妾会想着皇上的,天天记得念经保佑皇上身体安康,再遇一位可心人。”
      朱棣好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女人,朕好多就见了一面。对朕而言,她们不过是御膳中的一道菜,朕无意中尝了一口,就给人当成贡品高高供起来了!”
      我见机便笑道:“大姊是皇上的好管家,勤勤恳恳地替你一一记住了。现在管家病了,请问皇上什么时候让她好起来。这后宫也亏了她,我的好姐夫,你就好好和姐姐过吧!”大姊最近一年来都是病恹恹的,精神不济,我联想到那日大姊与朱棣的对话,猜出了几分。
      朱棣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警惕地道:“你怎么——”他又笑道:“是了,皇后上次来时表现得那么明显,你又不傻,看出来了。”他叹道:“你不在,朕就不需要她‘病’了。那些女人,她高兴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朕懒得烦!她呀,巴不得朕早点死,她自己好做太后!”
      夜风很凉,卷了柳丝拂过我的发鬓边,我身子微微一颤,朱棣口里那个仿佛与他有深怨的人其实是他的妻子呀!朱棣待大姊真的很凉薄。我遥望着对岸茫茫烟水之后的层层宫阙雕梁飞甍,似是喃喃自语,道:“为何鹣鲽情深的少年夫妻最后却成了陌路人,甚至反目为仇!其实任何一名女子都只是愿望有一个好夫君。她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简单却是难以实现的目的。皇上要是心中只有大姊一人,她何须要做哪些事!”
      朱棣的眼中掠过一丝惶惑,他握紧我的手,急切地道:“如铃,不要走。明天你会失望的,不是绝望的!”
      我从朱棣手中抽出手,惊道:“皇上,要改主意了吗?你不打算放走我们了?”
      朱棣忽然问:“如铃,你是信任朕多一点,还是信任他多一点?说实话。”他的脸上是庄重无比的神色,仿佛这是一件很要紧的事。
      我渐渐疑惑起来,朱棣应该不是沉湎与儿女私情的人,他懂得江山美人孰轻孰重,懂得不放过任何威胁,所以他绝对不会白白放走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抓住的允炆。而且他很执著,不到最后一步,绝对不会放弃,所以他不可能轻易让我离开。而允炆,自从我见到他,我就觉得他有什么地方与从前不一样。比如今夜,我睡不着,他居然没有发现,自顾自地睡得香甜。我一个心惊肉跳,再次疑惑起来,被断绝了外界联系的允炆是如何得知后宫之事,而且知道得那么清楚,尤其是这一次,他居然能知道大姊与我水火不容想至我于死地的事!
      朱棣温暖的大手再次握住我冰凉的手,淡淡一语道:“如铃,发现他不对头了吧!”嘎地一声,栖息在柳树上的乌鸦飞起,留下一两片羽毛飘落。朱棣极其敏捷地抓住乌黑的羽毛,冷笑道:“暗衣卫是他复辟的最后筹码了。但在宫里,暗衣卫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难得逞。所以,他一定要把朕引到宫外去。而你则是引朕离宫的最好人选。今天的事是他一手策划的。要是朕没猜错,他早就料定你会出来见朕,与朕两情依依,而且算准了你会拒绝留下来,要跟他走。朕一个情迷意乱,因此就会恋恋不舍地送你出宫,于是暗衣卫就有机会了。”
      见朱棣的怜悯而嘲讽目光驻留在我身上,我慌忙道:“不会的,他不会利用我的。他待我一片赤诚,连天地都为之动容!”
      朱棣冷笑道:“他哪里担得起一片赤诚四个字,只怕是天地都鄙夷吧!朕说过,朕与他最大的区别是朕不屑于把自己伪装成谦谦君子。装腔作势,朕光想就觉得恶心!如铃,你明天睁大眼前,看看你心中所谓的温润如玉俊逸清朗的夫君是如何一点点地撕掉他那张人皮,原形毕露!看看他究竟——”
      我愤怒地打断朱棣的话,道:“够了,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污蔑他!你离间我们夫妻的感情无非是想臣妾主动说要留下来。大可不必这般费事,皇上只消一道口谕就好,臣妾绝不会抗旨。”
      朱棣一愣,仰天大笑,道:“说来说去,你还是不信任朕!好好好,方才的确是朕试探你与他的情意深浅,你们情比金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没人能拆得散你们,这样行了吗?” 他像是在说气话。
      虽然我是奇怪允炆的行为,但我绝不相信允炆有朱棣说得那么卑鄙,他一定不会利用我的。我与允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单纯而没有政治的掺杂。可是,万一让朱棣说中了,不,绝对不会,朱棣只是用小人的眼光看待别人,允炆绝对不会的。
      雾起了,如云般涌动,幽暗不可名状,只有朦胧一片,岑寂一片。朱棣在沉默了良久后才道:“这情景让朕生生想起了那夜的噩梦。起大雾了,你跟他走了。”
      我也想起了那夜,如果允炆不出现,我就与朱棣那样相处下去了吧!梦成真,不过无论对于朱棣,还是对我,都是一个断肠梦,情人永诀,母子永诀。我心中也犹如蒙着浓雾般,唯怅然道:“飘摇曲折的爱情如风一般曲折飘摇,伊人含泪回眸的微笑,镌刻在我的心头似冷星嵌在夜幕,积累了千年的思念在燃烧。这首《思念》真是成了臣妾与皇上的谶言。无望的爱恋,无尽的思念。不过臣妾希望皇上不要思念臣妾,臣妾不是一个好女人。”
      朱棣倚在树上,轻轻地哼着曲调:“缠绵悱恻的爱情如云一般悱恻缠绵,伊人哭泣的清泪潸潸沾在我的胸前,别离时我脸上却是冷月一般的凄凉,无声的感情痕迹在心底沉淀。”哼完了这一段,朱棣微笑道:“没见过你这样不讲理的人,只需你思念朕,不许朕思念你吗?思念本就是情人互相想念对方。朕送送你吧!送你到郊外。你不要担心朕,既然朕敢去,自然是做了周全的安排。朕的东厂可不是吃素的。”
      对于朱棣这个要求,我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因为我真的很想多和他待在一起。因为留给我与他的时间只有可怜的几个时辰了。也许这一生,我们都不会再见了。
      顺义门外停着两辆破马车,前一辆赶车的是张诚,车前灯透出昏黄的光线,在风里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后一辆赶车的却是一个穿紫袍的小太监。我心怦怦地跳着,这小太监,我看一眼就知道是阿圭装扮的。朱棣亦是发觉了,攥紧了我的手。我六神无主,这下可怎么好,阿圭一定非常难受了。
      我想起了就在三日前,我在卷耳、淑贞相助下替朱棣、阿圭与高爔缝制了薄棉袄。我在给每件棉袄心口处都缝了一只燕子。阿圭看着我飞针走线,笑嘻嘻地背诵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那时的我仿佛真的沐浴在三月的阳光里,温柔地睇了他一眼,专注于针线。我的女红很是糟糕,自己看自己绣的燕子像乌鸦,但阿圭认出来了,笑道:“爹那件是大燕子,阿圭这件是小燕子,弟弟的是小小燕子。”
      居室之内,其乐也泄泄,那一刻我以为我可以永远享受这份天伦。可现在我却要弃儿而去了。我又想起了高爔胖嘟嘟水嫩嫩的笑脸,越想越觉得难以狠心丢下他们不管,忍不住伏在朱棣的肩上,嘤嘤地哭泣。
      阿圭从马车上跳下来,伸手扶我,道:“本来阿圭还要悄悄抱出来弟弟,可是被母妃发现,母妃怎么都不许,说外头天太冷了。弟弟很好,他什么都不知道,还可以甜甜美美地睡着。”这一席话说完,他的眼圈已是红了。
      原来高爔被朱棣交给高炽与张昭照料了,那我更可以放心了。我抚摸着阿圭的头,呜呜咽咽地道:“阿圭,为娘的食言了。”
      阿圭掉头又跳上车,抹去眼泪,露一个笑脸,道:“娘,阿圭驾车驾得可稳了,您就放心地坐上吧!”
      朱棣搂着我的腰,低声道:“我们上车吧!”搭着他的手,我进入车内,朱棣也跟着进来,只听得阿圭一声“驾!”,马车辚辚前行,马蹄嘀嗒,风声萧萧,不一会儿就出了城门。我掀帘一看已是郊外。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何处是前程,长亭更短亭。伤离别,但见新柳色,远宫阙。语已无,情难却,清晓雾重,不见天边月,从此后,魂已断,唯有梦中见。
      马车驶入迷雾森林中,我放下了车帘,低眉暗窥朱棣。车内光线昏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低低哀叹。一路走来,心内几经挣扎,我终是摸索着去碰触朱棣的手背,声细如蚊,不安而娇怯地道:“可以……不走吗?”朱棣无声无息地拥住我,他的吻轻轻地印在了我的额头上,有些酥痒。我闭上眼,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心里暗暗地念叨,允炆,你恨我吧,怨我吧,我真的不能和你走了,皇宫里有我太多的牵挂,我忘不了朱棣霸道却真挚的爱,更割舍不了血脉相连的骨肉亲情。
      裂帛一般的声音传来,似是允炆车前残破的琉璃风灯因嗖嗖的强劲林风坠地。可这真是风声吗?“奸夫□□给朕滚出来!”竟是允炆在忿恨地大喊。
      我心一沉,仿佛是被人扔进了冰湖里,身上被许多坚冰的碎片割着,那样的尖利,那样的冰冷,感觉到的唯一的热度是朱棣轻柔的话语,他道:“别担心,有龚德全他们呢!”他拉住我的手下了车。
      允炆身后站立着许多黑衣人。在浓雾里,他的怒容如鬼魅一般的狰狞恐怖。那样可怕的脸色,光看一眼,人脚下都会发软。尽管因为朱棣有言在先,我多少心里有些准备,但还是被允炆这副面孔吓得不轻,只管躲在朱棣身后。
      允炆冷冷而又得意地道:“燕贼!你东厂的人早被锦衣卫拦截在三里之外,现在这里没有你的暗哨了!还有景清现在已经说服了朝中大半的官员。明日此时就是朕重登大宝的第一次早朝。怎么样?你没料到吧!锦衣卫悉数倒戈,景清的假投降!朕是笑到最后了。”他眼眸微眯,似是意态闲闲,将一份刻毒化成一抹恬淡的微笑,道:“徐如铃,你现在是不是很后悔?要是你再坚持一点,多在冷宫里住一段时间,明天你就可以风光地做朕的皇后了!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朕再给你给机会。拿剑来!”一个黑衣人递给允炆一柄长剑,允炆哗地抽出来,亮闪闪地晃了晃,冷笑道:“要是你肯把你身边那个孩子一刀杀了,朕还认你是皇后。不要考验朕的耐性,来,接剑吧!”
      “不!”我从朱棣身后闪出来,一把搂住阿圭,觳觫不已。允炆怎么会是如此卑鄙的一个人,连个孩子都不放过。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会嫁给这样一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龚德全被锦衣卫缠住,现在情况是危急万分了!也许,我与朱棣、阿圭都会丧身于此。都是我不好,没有听朱棣的话。我正是又急又怕又悔又恨,却见朱棣还是一脸镇静。都这个时候了,他居然一点都不害怕,还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阿圭也不惧怕,大声道:“不要怕!他不过是虚张声势!不会有好下场的!”
      允炆啪啪手,冷笑道:“好小子!要是你是朕亲生的二皇子文圭,太子之位非你莫属!可惜呀可惜!你是燕贼的孽种!上次算你命大!这一次朕一定要将你剁成三段,一雪前耻!”
      我几近崩溃,原来当时允炆失子的悲伤竟然全是装出来的。他一早就在算计我了,一步接着一步,将险恶的用心暗藏着温润的笑颜下,我浑然不觉,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好,全不知枕边的他怀着如此狠毒的心。泪眼婆娑,难道他对我的情是虚假的吗,就像他对吕秋水一样。
      允炆幽幽地叹道:“让你亲手杀了这孩子也是为难你了。不如朕再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肯一剑结果了燕贼!朕可以考虑放了你和这孩子。”
      “如果我说不呢?”我凄然一笑,生生忍住了泪,道,“一同长大,又夫妻多年,直到今日我才算真正认清了你。是的,我现在十分后悔!后悔自己嫁错人了。”
      允炆气得直哆嗦,冷笑三声,道:“嫁错了人?到这份田地,你不想着如何讨好朕保命,还居然敢说嫁错了人!休怪朕无情!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你到阴曹地府里去嫁人吧!来人!杀!”
      我闭上眼,搂紧阿圭,等待着死亡的来临,但是并无刀剑相交的霍霍声,我睁开了眼,却见所有的黑衣人的剑全都指向了允炆。允炆脸色煞白,结巴道:“你们……反了!”
      黑衣人中闪出一个人,大步走到朱棣跟前跪下,恭敬地道:“暗衣卫青龙使王诚安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诚安不是病得不省人事了吗?是了,王诚安原来是父皇身边的第一太监,很得父皇信任,所以父皇才放心把庞大的暗衣卫交给他负责。王诚安长久以来韬光隐晦,守着孝陵,从未离开过半步。真不知朱棣何时收服他的。怪不得朱棣那么镇静,原来他早就胜券在握,只需等着允炆像小丑一样表演一番罢了。他真是神通广大!
      朱棣微笑地一摆手,王诚安站起再向我拱手施礼后,退回原位。朱棣笑道:“戏演完终于可以收场了。只是这一次还是你一败涂地。你知道你输在什么地方吗?你有野心,却没有能力,不会审时度势。心中有欲,如同持炬,若顺风而行,烧毁的是敌人,可逆风而行,毁灭的却是你自己。现在风向变了,你却没有察觉到。顺带说一下,你唯一的忠臣景清在昨夜已经消失在这个世上了。其他人嘛,有的见着风转已经掉头,有的则是朕派去的人。”朱棣执起我冰冷的手,微笑道:“朕答应过如铃,不杀你,你走吧!放行!”
      阿圭鄙夷地斜视了允炆一眼,轻蔑地嘲笑道:“放了他?他自己还有脸活下去吗?”
      大势已去的允炆仰天长叹,道:“胜为王,败为寇,输了便是输了!”他举剑猛力刺入胸口,身子摇了摇便向后轰然倒地。血从伤口出汩汩地涌出。在白雾蒙蒙的清晨密林中,只有这一种颜色是分明的,红艳若朝霞。允炆身下悠悠碧草已被染成鲜红,似是浸润在血水中。
      “允炆——”我朝他跑去。但听朱棣着急地大喊,“如铃,回来,危险!”我一个分神,脚下绊到一块石头,重重地摔倒。又听见噌地一声,一把匕首贴着我飞过去,直插入我身后的一棵树干内。我猛吸一口气,再去看允炆。他怒目圆瞪,眼里满是愤懑与怨恨,死死地盯着我,手僵硬地摆出一个投掷匕首的姿势,一动不动。
      王诚安一探鼻息,摇摇头道:“已经去了。”他替允炆合上了眼。
      我揪着地上的青草,扯出一把又一把。我被自己的夫君致死都恨着!允炆一定是恨我到极点,才会耗尽最后一点力气,向我掷匕首,希望与我同归于尽!
      朱棣走过来扶起我道:“如铃,你想哭就哭个够吧!哭出来就好了。”
      我心里堵得慌,无论如何都哭不出来,目光空洞地望着草地上的这个躺着男子。在前一刻,他还活着,以为自己终于站在了胜利之巅,而现在他却死了,成了渐渐冰冷的遗体。
      王诚安从怀中掏出一个玻璃瓶,打开,将其中的液体倒在允炆的身上。液体流经之处,伴随着嘶嘶的如同东西灼烧的声音,都化为乌有。一眨眼的功夫,草地上已没有了允炆,只有一滩血水。
      我才要走过去,却被朱棣拉住了,他解释道:“那是腐尸水,碰不得。”
      我麻木地站住了。允炆这个人彻底在这个世上消失了,一点痕迹都不剩下,仿佛他从未为来过这个世界。他的爱,他的恨,他的情,他的仇,都没有了,一点都没有了……我没有哭,没有闹,也没有说话,睁开眼睛打量着不可理喻的现实。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再炽热都会化为平淡,再喧闹都会归于寂然。
      王诚安走到朱棣身边跪下道:“皇上,老奴有两件事相求,一为公,一为私。”
      朱棣似乎正为我不同寻常的安静而担忧,心不在焉地道:“王公公是功臣,说吧!任何要求,只要朕能做到,一定会满足你的。”
      王诚安道:“天下既定,安稳为佳,不宜为此事而起巨波,对涉及者,断狱从轻,此为公;老奴已过古稀,如朽木,为皇上尽忠实在是有心无力了,所以还请皇上恩准老奴辞去青龙使之位,长守孝陵。”
      王诚安说得十分坚决,朱棣挽留一番,见他主意已定,也就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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