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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故人 ...

  •   众人散去,我独坐一晌,远空萧洒,碧云寥廓,无一点纤尘。阴郁着脸的淑贞提着一个玉色绸布包袱至我面前道:“奴婢理了一些旧物,就要送还给莺儿吗?”
      “错了,是珍妃娘娘!”金钗笑着纠正,她是真心为莺儿喜悦道,“宫里人都知道,皇后娘娘给她的赏赐不断,这些旧东西早就用不到了。她现在可是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去了一次东宫就被太子殿下看上。贞姑姑,你天天往东宫跑,怎么太子殿下没看上你呀!”金钗没多少心眼,殊不知今日这句玩笑话正刺中了淑贞的痛处,别的封号倒也罢了,偏偏是个“珍”字,与淑贞的“贞”音同字异,淑贞自然是十分吃心。
      淑贞的脸色白了又红,我不满地看了金钗一眼,道:“小蹄子混说什么!”拉起淑贞就往外走,道:“我们去东宫!”
      临近中午,东宫侍卫在换岗,我没有惊动人扶着淑贞的手悄悄地才至蕙兰阁外,就听见永平公主在骂道:“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本来我看她可怜,又是为了儿子才不得已留在父皇身边,所以才对她客气,我呸!什么东西,狐媚子一个,占了父皇不算,还让自己的丫头把大哥也迷住了!哼,上梁不正下梁歪,原来我看大哥还好,没想到为了区区一个宫女,把大嫂你抛到脑后了。大嫂我来替你主持公道,我这里找大哥去,把大哥押到你跟前,非要他好好地给你赔罪,把小狐狸精一顿棒子打死了才能善了!不然誓不罢休!”
      听了永平公主的话,我似乎从头到脚被浇了一盆冷水,原来她竟以为是我指使莺儿引诱高炽。张昭气息微微地喘道:“平姐姐,你少说两句吧!隔墙有耳!传了出去,母后又该说我没有容人之量。更何况你还扯上了如铃。父皇知道了,会十分不悦的。都给你分析了好多遍了,如铃不是那等人,她心里的苦可比我多。”
      我眼角有些湿润,张昭都自顾不暇了,还肯替我说话。我为从前我对张昭的种种猜忌感到耻辱,原来我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到暖流遍布全身,在宫里的每一天我几乎都在提防着,小心地筑起一道墙。那道墙不止挡去了明刀暗枪,还挡去宫里硕果仅存的一点阳光。我变得越来越冷漠,冷眼看着一切,几乎不会再被感动。原来,那样温暖人心的感动,一直都在我身边,是我自己忽视了。
      我悄悄转身去找高炽,淑贞不敢说话只是紧紧跟着。一走进仁德轩,我不觉怔住了,一应陈设俱与懿文太子在世时相仿,落地的红莲锦帘隔去了屋外明亮的光线,高脚铜质烛台上红烛摇曳生光,几排书架上的书散着淡淡的墨香。若不是淑贞在我身边,我一个错觉几乎以为我是在二十年前,我偶然间窥见了隐事的一角,那个暗恋着我母妃的太子哥哥就握着暮雨笛合衣躺在书橱后的睡榻上。斯景如旧,而这东宫早易了几位主人。
      书桌上的美人觚里插着一朵白莲,我一眼认出那是当初我送给允炆的摆设,心一紧,听见里面高炽忽然道:“我救你是因为你是他的人。”他说完凄凉地叹了一声。
      莺儿似乎在啜泣,道:“虽然他是你弟弟,可你也不能这样包庇他!奴婢一点也不想活下去,更不想要这个孩子!殿下,还是让奴婢把实情告诉皇后娘娘,孩子是汉王的!汉王是个大淫贼!”
      高炽叹道:“莺儿,你到现在说这些,那我是白费半日唇舌了。只有我认下这孩子,各方才能相安无事。索性和你说了吧,我还是从政治上考虑,要是让汉王妃知道,以她的个性还不大撒泼。她的伯父丘福正镇守北平,性子急躁说不定会因此事大动干戈,到时候又是伏尸百万,血流成河。太子妃那里有我呢,我会说清楚的,她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我与淑贞俱是吃惊不小,莺儿的孩子居然是高煦的,而高煦的专一则是因为忌惮丘霁的伯父。可是却听莺儿道:“殿下,您不用找借口了,您口中的她其实指得是夫人吧!您愿意帮奴婢的最大原因是因为奴婢是夫人的贴身侍女。奴婢从第一次走近仁德轩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有那么多的莲花,就好像走进承乾宫的凝曦轩一样。后来看到殿下的诗,奴婢就明白了。可是奴婢要劝殿下,不要心存妄念,这不仅是为殿下好,更是为夫人好!”
      高炽口气懒散道:“莺儿,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与徐夫人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他安静了片刻,又道:“你没事的时候,可以去承乾宫请安。”
      莺儿笑道:“殿下这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奴婢还会常常回禀殿下,夫人是否安好。”
      我早被他们的话搅得心神不宁,听莺儿的口气,她给高炽通风报信不是一次两次了,更要命的是高炽居然还是不改初衷,要是让朱棣察觉该怎么得了,忽然发觉见淑贞的脸色蜡黄,忙拉着她抽身出去。被太阳一晒,淑贞才好些。她低垂着眼皮,异常恭顺,只是一双手紧紧的攥着包袱。我悄声道:“今天听到的要烂在心底。”淑贞点了一个头,但并不看我。也许,她心底开始怨我了吧!不待我再深劝,蕙兰阁那边有了不同寻常的声响。
      我走过去,绿绕正好匆匆地跑出来,见到我也不行礼,只急得满头是汗地道:“夫人,太子妃娘娘又晕倒了!奴婢这就去请太医!”
      我忙吩咐道:“绿绕,还是去承乾宫请琏姑姑过来!”太医们都听命于大姊,我怕医得不好,反而会断送了张昭的命。
      淑贞回过神来,人命关天,她自然放下心中的一点妒忌之心,将包袱塞给绿绕道:“还是我去吧!你留下照顾你家主子!”
      随着绿绕进内,赫然发现当朝太子妃的蕙兰阁居然如修行的静室一般,素净得倒像是多年孀居的老婆子的屋子,一点鲜艳的色彩都没有。床上吊着白纱帐幔,面色苍白的张昭平躺着,只盖了白毯子,猛一看上去,我几乎以为她是停尸在床!永平公主已经不在了,只有绿绦守在一边直抹眼泪。我悄悄问道:“怎么就你们两个?”
      绿绕脸上顿起愤愤之意,道:“还不是汉王妃把人都要走了!永平公主也是了,明知道我们娘娘人不好,还说那些伤人的话!”她捂着脸哭道,“这下可怎么好!”
      绿绦将一条湿毛巾敷在张昭的额头上,哭得抽抽搭搭地道:“又不好去请太子殿下!今个毕竟是珍妃娘娘进东宫的第一天。”
      我责备道:“你们两个糊涂了!珍妃是太子侧妃,你们主子可是太子元妃!再说天大的事有本宫呢!还不快把太子请过来!”
      绿绕才要去,张昭忽然颤颤地道:“不许去!”她喘了一会儿看着我道:“如铃,别叫嚷!闹开了,我会被说成是借病引人注目博取同情了!”她别过头去哭,素白的枕头上早已是湿了一大片,显然是哭了很久了。她忽然转过头坚决地道:“绿绕、绿绦,你们去把王嬷嬷请过来!然后就守在屋外,别让一个人进来!”
      绿绕、绿绦见张昭异常坚定,只得照做。张昭这样子分明是有话单独对我说,可是我见她憔悴得惨不忍睹,就含泪道:“什么话以后说吧!昭姐姐,身体要紧!”
      张昭喘气道:“王嬷嬷是瞻基的奶娘,小振子的娘。那个秘密她会告诉你的。”她痛苦地闭眼,挤出一行泪,道:“我得的是心病,自己钻了牛角尖,别人再劝都没用。我现在放心不下的是那件事,一直想告诉你,但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现在不管机会合适不合适都要说了,我怕我一个闭眼,就再也睁不开眼。只等王嬷嬷来了。”这番话耗了她不少气力,她说完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几乎要落下泪来,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莺儿的事只是个开头,大姊一定还会送很多年轻漂亮的侍妾给高炽,虽然莺儿并无杂念,但其他人就说不准了。源源不断的美人进入东宫兴风作浪,我几乎可以看见张昭寂寞的后半生,心耿耿,泪涟涟,皎月寒风透窗冷,听着滴滴答答的宫漏,对着红烛香炉独坐到天明。我一个转念,也许张昭是不会眼见了,说不定那个时候她早就因心力憔悴而死。我咬着嘴唇,生生把这份担忧压下。
      轻薄透明的白纱被轻轻撩起,摇摇走来一人,我疑心自己眼花了,鸭蛋脸面,凤眼修眉,妩媚若绮丽的晚霞,这正是夕妍呀!只是她眼角浅浅的鱼尾纹提醒我,我与她的相逢隔了十年的光阴。她穿着天青色的衣裙,发髻上斜插一支镶绿宝石银簪,添了几分端庄,正是宫中普通嬷嬷的打扮。故人再见,我在欣喜之余生出许多疑问,当初允炆放走她后,她不是没了踪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成了阿圭的奶娘。我低唤道:“夕妍——是你么?”
      夕妍一见到我激动得哭了,只是拼命地点头。
      张昭叹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王嬷嬷快告诉徐夫人吧!”
      夕妍擦擦泪道:“徐夫人,那日奴婢被送出宫后,不知去哪里好,一直在长江边徘徊,江边打渔的王小二收留了奴婢,后来奴婢就嫁给了小二哥。建文元年元月初一的深夜,奴婢抱着小振子看小二哥补渔网,就看见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娘娘着急地抱着孩子跑过来,后面跟着马,哦,是郑和,说要急着过江,多付小二些银子,见到奴婢吃了一惊。这时吴德佑公公带着一个宫女模样的人抱着一个男婴追过来。吴公公只说请太子殿下也把那个孩子带回北平就走了。可才要开船,就有一伙人举着火把凶神恶煞地拦着,说要把孩子留下来。小二哥与他们争辩,结果被一剑挑到江里,死了。”
      在夕妍的哭诉里,我完全可以想象那时的惨状,那个宫女一定是叶容了,她抱着的孩子一定是我的文圭。我几乎站不稳,跌坐在床榻上,侧头看看张昭,她哭得一塌糊涂,道:“如铃,你知道有一出戏叫《赵氏孤儿》吗?”
      我当然听过《赵氏孤儿》,里面的程婴用了自己的骨肉的死换回了赵家遗孤的生,难道说!夕妍哭道:“结果太子妃娘娘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孩子交给了来人,那些人当面就把孩子摔死,这还不算,又把孩子的尸体扔到长江里去了!那个宫女要和他们拼命,结果也被杀。”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正的瞻基已经死了,那么现在的皇太孙岂不就是我的文圭!张昭安慰我道:“反正那孩子当时病得不行,回去也不见得有救。”她哭得不能自持,心中的丧子之痛不言而喻。目睹自己的儿子死在眼前却不能有任何表示,那是对母亲何等的残忍!
      “昭姐姐!”我现在不知对张昭说什么,她为我无私牺牲的竟是这样多。在她的伟岸的精神面前,我渺小如蝼蚁。怪不得阿圭相貌会如此清润,怪不得他会和我那么亲,原来他竟是我的亲生儿子,是我与允炆的二皇子!可是阿圭的小名不是朱棣起的吗?我一个冷战,道:“皇上知道吗?”
      张昭边哭边喘道:“父皇看到孩子脖子上的玉观音就什么都明白了。那玉观音现在还在父皇那里收着呢!”
      朱棣竟是这样的大度,他不仅留下了敌人之子的性命,而且还封他为皇太孙,让他做皇位的继承人。我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朱棣待阿圭是那样的好,真心真意的好,简直把阿圭当成命根子一样,应该不会仅仅因为那块玉观音承载的一段尘封往事吧!
      我蓦然一惊,阿圭酷似朱棣的那双眼睛,刚生下他时一直萦绕在心头的莫名的罪恶感,以前允炆三番四次的怀疑,道衍给我吃的不知名的白色药丸,还有最早的在北平的那个我醉酒的月夜,似乎有人带着白芷的清香渐渐走近。点点滴滴的困惑,在此刻我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根本的根本,阿圭就是我和朱棣的儿子!
      不行,我一定要找朱棣问个清楚,如果真是这样,我从一开始就不是贞洁之人了,我还没与允炆大婚就成了无耻的□□。我心里饱受荆棘的刺戳,老天爷,你不能那么待我,让我一早就背叛了允炆。
      我转身,向乾清宫飞奔而去。不知何时碧云天已是彤云密集,一道白色的光如流星般划过阴霾的天空,接着轰轰的响雷,大雨磅礴而下。雨点砸在我脸上是生生的疼痛,雨水顺着脸颊流到口中,我尝到了咸咸的滋味。是汗,还是泪,我已分不清,只是没命地跑着,心是惘然的,似乎有许多人跟在我身后。暴雨激起白色水汽模糊了周遭的宫殿,只留下轮廓不甚明朗的影子;哗哗的雨声激荡在九重宫阙里,湮灭了人声。
      从轩昂壮丽的宫殿里飞驰出一道明黄色,是朱棣。跟在他的身后跑出来的是阿圭。朱棣撑着伞,不由分说地拥我进内,气急败坏地道:“不要命了!下大雨跑过来!”
      我这才觉得浑身无力,抓着他的衣襟,软绵绵地倚在他的身上,喃喃地道:“玉观音,那块玉观音呢?”我与他靠得那样近,即使雨声雷声交加,他也听见了。隔着湿漉漉的单薄的秋衣,我几乎可以感到他加速的心跳与身体的温暖。
      朱棣的话里有无穷无尽的甜蜜柔情,道:“进去吧!把湿衣服换下来!”
      进殿以后,朱棣一个横抱径直将我抱到寝宫,那样的熟稔与自然,仿佛我们是相处了很久的情人。我没有反抗,温顺地接受着朱棣给我的温柔。头一阵眩晕,心里堵得慌,我真的不是好女子,如今已是另抱琵琶的我还有什么颜面去追问当初的事,现在的我早已是忘旧迎新理受天谴的□□□□!
      早有宫女备下热水、毛巾、干衣服。朱棣笑道:“你们都退下吧!朕亲自帮夫人更衣。”
      我由着朱棣摆弄。他的目光像巨大的罩子从天而降把我留在他给我的一小块天地里,眼神情深如许,如一碗甜得腻人的糖水倒映着我丧魂落魄的身影。他的笑容荡漾肆意,道:“本来朕还打算冷你几天的。今天你差点没把朕气死!朕这些天的努力都白费了,你还把朕看得扁扁的!朕还不至于染指你的宫女吧!”他替我换好衣服后,又帮着擦头发,轻松自在地笑道:“不过现在朕不生气了!朕怎么舍得不理你呀!这乾清宫你想来就来,只是有一条,今天的这个样子不许再出现了。乖,要听话!”
      朱棣明白我的来意,自然不会单刀直入地说,刺激我本来就脆弱的神经。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哭道:“你害苦人家了!”朱棣真是我命中的煞星,想摆脱都摆脱不掉,一直在我头顶上亮着。我好像是走夜路遇上鬼打墙,绕来绕去,还是绕到他身边。
      朱棣笑笑,从枕头下摸出那块玉观音。玉观音晶莹剔透,泛着幽幽的碧光。他望着我,目光是真挚而柔软的,道:“朕希望有一天,朕与你可以一起替我们的阿圭戴上。”
      心是支离破碎的,眼里也积蓄了嘲讽的冷意,我深感的命运的捉弄,叹道:“那晚果然是你。”我仰头仔细回想了一下,肯定地道:“那不会是偶然吧!”
      朱棣将手搭在我的肩上,一口承认道:“傻女人也有偶尔聪明的时候嘛!不错,朕是在你的酒里下了蒙汗药。谁叫你让朕不能自持日思夜想!能与你欢会,朕已是喜不自禁,得知你有孕,朕更是意外之喜。”
      我愤愤地道:“所以你让道衍给我吃药丸!那是安胎药吧!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明知道那时我是公主,我们是兄妹,是□□!也不怕父皇知道,问罪于你!真是美色当前,什么都不顾了!”
      朱棣哄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好啦,不生气啦!这事的确是朕不对,朕给你道歉还不行吗?”他嘿嘿地笑道,“你生气也没用!我们的阿圭都快十岁了!”
      的确,生米煮成熟饭,我只能接受。我不禁为允炆叫屈,道:“那你也不可以把这个孩子划到他的名下!太对不起他了!他是多么喜欢阿圭!”
      然而朱棣的眉头陡然聚起凉意,冷笑道:“你以为建文真不知情?”
      一个可怕的推测在我脑际中成形,会不会是允炆得知阿圭不是自己的儿子后,刻意抽去对阿圭的重重保护,让吕秋水等人有机可乘!或者更绝,那伙要取阿圭性命的人根本就是允炆派的,只不过是假借了吕秋水的名义。
      朱棣抱住我叹道:“据说建文事后可没有追查呀!试想一下,自己的亲生儿子被人害死了,做父亲的怎么会不想办法去查出元凶替子报仇!也许他会百般为难九转八绕地跟你说,是朝中权臣干的,牵扯太大!其实这事只要惩罚首恶就行,大不了就暗杀嘛!”
      我冷汗直冒,牵连太广不就是允炆给我不彻查的理由嘛,但仍然道:“你现在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那时可没你那么走运!皇权不盛,几位重臣把持朝政。”
      朱棣更加冷笑道:“难道建文是傀儡吗?他削藩时可是劲头十足!你是被感情蒙蔽了双眼,你要是知道他——”他在此打住,笑道,“不提了。朕今天不改折子了,就陪你。”他说着把床上的好多折子推到一边,腾出空地,笑道:“坐着不如躺着,来,你躺下吧!”
      朱棣很喜欢在床上躺着看折子,又因为总在承乾宫留宿,以至于龙榻长久不收拾,成了御案,乱七八糟铺了一床的奏章。我才躺下就发现身下压着一个圆球似的的东西,摸出一看是一个纸团。这时阿圭出现在门口,双手遮住眼睛,探出个脑袋,笑嘻嘻地道:“阿圭可以进来吗?”
      朱棣看了我一眼,愉悦地道:“阿圭过来坐。”
      阿圭从身后的小振子手里接过一个托盘,里面搁着一个镂花银碗,正热热地冒着气。他独身进来后挨着朱棣坐下,眼睛望着我,笑道:“听说姜汤驱寒的。”
      我望着阿圭不说话,我失而复得的儿子就站在我面前,我应该是欢乐的,只是……他润泽如玉的眼睛与朱棣一样总带着些深沉,汪汪若万顷之陂,流光潋滟,难测深广,提醒我他是一次罪恶的产物。
      想到此,我的手不自觉地轻轻攥着纸团,屈辱、喜悦、负责、欣慰多重感情似迷离如烟的轻纱帷幕被岁月的晚风重重卷起。
      阿圭见我无反应又笑道:“阿圭喂干娘喝好不好?”他的目光落在我的手上,脸上顿显尴尬之色。
      我好奇地打开纸团,是阿圭的笔迹,上面写着《罗永庵随笔二首》:“其一,风尘一夕忽南侵,天命潜移四海心。凤返丹山红日远,龙归沧海碧云深。紫微有象星还拱,玉漏无声水自沉。遥想禁城今夜月,六宫犹望翠华临。其二,阅罢楞严罄懒敲,笑看黄屋寄云标。南来瘴岭千层扃,北望天门万里遥。款段久忘飞龙辇,袈裟新换衮龙袍。百官此日知何处,惟有群鸟早晚朝。”这诗分明就是允炆的口气,然而我再仔细看一遍后,觉得是自己神经过于敏感了,允炆的父亲名讳是朱标,以他的纯孝是不会在诗中写出“云标”二字的。
      阿圭委屈地道:“干娘,阿圭知道错了,不再抄李后主的诗了。阿圭晓得,李后主是昏君,近小人,远贤臣,亲女色,佞佛道,阿圭要引以为戒!”
      可是李煜的诗词我都读过,没见过这两首呀,不等我细想,朱棣从我手中夺过纸撕成几片,往地上一扔,拉下脸来训道:“身为皇太孙,不当读此颓然之诗文,琴棋书画,但当涉猎即可,不需要深加揣摩!”他的口气缓和了一些,“朕也说了你一个中午了,你应该知道了吧!吟风弄月是风骚文人干的,身为帝王,只需留心治道,而治道之本在于治人!”
      阿圭点点头道:“阿圭记住了。”他的脸上有了惶恐之意,这个时辰阿圭本应该在交泰殿读书,大概就是因为这诗的关系,才被朱棣拘在这里训斥了好久吧!朱棣本来就很讨厌李后主宋徽宗之流,又有允炆的前车之鉴,自然是很反感阿圭抄写李煜的诗。
      看到阿圭挨骂,我自然是心疼万分,忙坐起端起银碗喝姜汤想转移朱棣的注意力,喝得急了些,呛到了,不免咳嗽了几声。朱棣本来张口还要骂,见我如此就扶住我,瞪了阿圭一眼道:“还不快去交泰殿读书!朕罚你今日补出三日的功课来!晚上,朕要考你,看看你《资治通鉴》读得怎么样了!”
      阿圭答了一个“是”后,低头正准备退出。朱棣叮嘱道:“打着明瓦灯去!下雨天暗,路滑着呢!仔细别摔跤!”
      我暗自放心,朱棣终究是关心阿圭的,料想无妨,不觉宽心一笑。
      朱棣见阿圭离开了,才大笑道:“你刚才心疼儿子了?做娘都一个样,以前朕没少骂过太子,你大姊在一边,那神色,简直是被割了肉!”他搂着我乐道,“这孩子本来就是娘的心头肉嘛!”
      阿圭是我的心头肉,那么张昭呢,瞻基不也是她的心头肉吗?她无私地奉献,换来了我儿子似锦的前程,可是她自己却遭受不断的苦楚,婆婆不疼,丈夫不爱。我一个心惊,说不定,高炽就是因此与她产生了嫌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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