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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闲庭桂花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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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中新移来五盆金桂,待到八月中旬时,已是满树黄色的碎花,初秋每一阵风过,都送来缕缕地清香,如二八佳人袅袅的歌声般轻绵。我的身子越发笨重了,只躺在近桂花处摆放的一张横榻上,盖着软软的绣了秋雁流云图案的薄被,闭目养神,听得桂花如雪子一般轻轻地落地声。
这样静好的时刻,是没有人来打扰的,初秋的风带走了暑气,送来了一份清凉,我安然地享受着难得的安逸静谧,仿佛这世上没有倾扎,没有圈套,如我幼时眼中的世界一般的美好。阳光透过浅淡的云影与深浓的花影树影落在我的身上,有一点热,我推开了被子。
然而有人却轻手轻脚地将被子替我盖好,我睁眼一看,却是朱棣。朱棣笑道:“不想把你闹醒,没想到手还是重了。睡得这样不安稳。”
自入八月以来,我噩梦缠身,几乎夜夜醒个数次,对饮食也百般挑剔起来,常常是对了一桌的珍羞美味,无法下箸。朱棣为此让御膳房变着花样送来膳食,又让卷耳做了酸甜开胃的山楂。但我总是勉强吃下不久又哇地一声全部吐出来,有几次大吐特吐都吐出血来。一宫的人为我揪心不已。朱棣更是心急如焚,但是御医异口同声道,这是妊娠正常的反应,只能靠我自己意志克服,啰啰嗦嗦一顿后只敢开一些安神的补药。
朱棣坐在榻上,看着我明显隆起的肚子,笑道:“早知道让你这么辛苦,朕宁愿不要这个孩子!可惜道衍又不在京城!他行踪成迷,朕派人去找了几次都没找到!”
据说道衍挂冠而去,只穿走当年投奔朱棣时的一身佛衣,带着朱棣御赐的紫金钵盂不知往哪座深山古庙去了。我在他身上,看到了范蠡的影子,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与君王共患难易,共享福难,道衍是个聪明人,懂得功成身退。
朱棣摸着我的脸,心疼地道:“又清减了!”他安静了片刻,又道:“你以前几次反应也是这么强么?”
我摇摇头,然而眼圈红了。以前的几次,我自己都不愿意回想,那样青春飞扬灿若夏花的岁月真是冗长而炫目的梦罢了!
我抬头看着天空,江南秋光,不是春光,胜似春光,碧空中日色凝金。袅晴丝吹来闲庭院,一两声莺啼在繁枝间,秋色如许似从前,我觉得这韶华轻贱,人事只在弹指一挥间。想起良久不说话有些失礼,虽然朱棣是一片好心,但我不愿意回答他的提问,就道:“皇上怎么来了?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御书房看折子吗?怎么没人跟着?”
朱棣笑道:“朕不放心,就过来看看。”
我坐起凝视着他攒起无限爱意的双眼,颇有触动,这个男人待我也算是真心了,可是做帝王的至爱,犹如受炮烙之刑,只怕他的爱会成为我的负累。我叹道:“好好的门不走,钻暗道做什么!那暗道又黑又长,磕着碰着可怎么好。”
朱棣听得我言语中在关心他,自然很高兴,道:“朕没事,以前什么难走的路没走过!倒是你,韩嬷嬷遣人来说,今早比平日多吃了半碗!这样就很好!上午有没有用点心呀?”
我笑道:“用了桂花糕,不过太甜,咬了两口就放下了。”
朱棣颔首笑道:“想吃东西就好,朕让桂花糕做的味道淡一点吧!”他与我说了一会儿饮食,才道:“如铃,你老实告诉朕,刚才那一刻你是在想……建文吗?”
朱棣一次又一次的坦诚,渐渐减少了我与他的隔阂,我有想哭的冲动,头紧紧倚在他的胸前,道:“皇上,男儿爱后妇,女子思前夫,虽遇今日宠,犹忆昔日怜。”
朱棣的怀抱很温暖,如这天的晴日一般。他怜惜地道:“不如给建文设个牌位吧!你思念他的时候可以上炷香,玉清阁,清馨堂,不拘哪里都可以!”
我心中翻涌的不止是感动,手戳着他的心口,感慨道:“傻子,你不难过吗?”
朱棣淡淡地笑着,道:“这样你也可以安宁些,朕……常听见你梦中呓语着他的名字。”
我心跳得厉害,我与允炆悠悠生死别四载,与他的一段恋情自然至死不能忘怀,也应该永远铭记。只是当朱棣在夜深人静时,听怀着他的孩子的枕边人呼唤着另一个男人是怎样的心情,想必心是凉到极致的失落。我心底的一点心痛渐渐扩大,似星星之火在辽阔草原上蔓延燃烧,温热的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落在他衣襟上。
朱棣以手替我拭泪,笑道:“你才傻呢!想他又不敢在朕面前表现出来,时时忍着。憋在心里多难受。朕不生气,真的,相反朕真的很高兴!前夫,后夫,不管怎么说,你认朕是你现在的夫君啦!”
我傻,那么朱棣岂不是更傻。不知也就罢了,偏偏他是清楚地知道的。我手绕上他的腰,抬头看着他,他到底是伤心的,虽然嘴上说得轻松。我心越跳越快,才发觉其实我对他并非是无情。他低头吻我,唇间灼热若含了一团火,那样的亲密,那样的自然,仿佛是两个错失已久的人回头时发现彼此对对方还有一点真心。
我闭上双眼接受他的热情。在晴光溢彩里,仿佛从前重重的敌对仇怨在这一刻轰然倒塌,仿佛我与朱棣只是普通的一对男女,没有被许多人悲惨的命运所羁绊,我们有的只是花鸟缠绵的明丽鲜艳,没有弦泉幽咽的悲凉凄清。
然而我却听到了裙摆摩擦的沙沙声,然后传来大姊的声音,“皇上!”
我与朱棣同时松开了对方。他转过身来一看,不觉眉头微皱。大姊带着朱棣的后宫妃嫔、张昭、丘霁、永平公主一大群人浩浩汤汤地出现在门口,一起跪在地上。朱棣走过去扶起大姊,携着她的手进来,笑道:“都起来吧!你们怎么来了?”
王贵妃陪笑道:“皇后娘娘本要探视徐夫人,适才在坤宁宫听永平说要和太子妃等下就来承乾宫,就一道前往了。臣妾们也跟着来凑趣。”
可盈紧张不安地道:“皇上,臣妾真的不知道这个时候皇上会在!真的不是有意看见的!”
朱棣笑道:“怎么?吕淳嫔方才没有眼花?”
景兰妃忙道:“哦,皇上,方才太阳光太强,只晃得臣妾眼睛都睁不开了!”其他妃嫔纷纷附和,他们说话间已至我跟前。
今日我没预备着见客,只穿着淡黄色的寝衣,头发也不曾好好梳,随意散着,长长地披下来,与珠光宝气的后宫妃嫔一比,倒像是山野村姑。我自然是不能进内更衣,只得上前一福,道:“皇后娘娘金安!”
大姊扶住我,和颜悦色道:“都是自家姐妹,行那些虚礼做什么!”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肚子上,搀我坐在榻上道:“你是有身子的人了!快坐着吧!”
朱棣也坐下,笑道:“皇后,你也坐吧!”
韩嬷嬷带着小光子金钗领着一干太监鱼贯而出,搬出了许多凳子,伺候妃嫔们坐下。卷耳与淑贞则领着一列宫女奉上茶水。我暗自奇怪,承乾宫哪来那么多下人。朱棣朝我微微一笑,低声道:“张诚、黄俨越发会当差了。”既然有朱棣的相助,我只管安心坐着就是,不觉也回之温柔一笑。
王贵妃笑道:“皇上,秋风飒爽,闻着满院的桂花香,看到徐夫人与花树交相辉映,真是美不胜收!”
王贵妃身后的永平公主终于找到插话的机会,笑道:“就是呀!没想到如铃没化妆还是那么漂亮!那句话怎么说的?天生荔枝在一起!”她头上的蝴蝶金步摇直颤着。
张昭笑道:“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吧!”
很多妃嫔窃笑不已,但永平公主一点也不在乎,笑道:“就是这句!是白吃米写的,夸那个祸国殃民的杨贵妃长得美得要死!我看如铃现在就和杨贵妃差不多!”
永平公主是不会有恶意的,她想赞扬我的美丽,只是这话说得实在不妥,把我与杨贵妃相提并论。一时间无人敢接话。淑贞忍笑道:“公主殿下,《长恨歌》是白居易所作,相传有人曾拿其名字开玩笑,曰‘长安米贵白居不易’!”
张昭笑道:“平姐姐,上次贞姑姑不是说过的吗?我们还是一起听的。”
永平公主抓耳挠腮道:“是呀,就记得那个姓白的,有一个吃不吃米的故事!”
玉簪又领了一行人奉上点心。淑贞正好侍立在大姊身边,就彬彬有礼地向大姊道:“点心一共两样,是桂花糕与煎饺,不过煎饺比较油腻,是螃蟹馅的。”
张昭捡了一个饺子吃,笑道:“儿臣倒觉得煎饺好吃,这时节吃螃蟹最好!”
丘霁接口道:“儿臣猜到了,皇太孙非常喜欢吃螃蟹,昨日儿臣瞧见小振子带着两个小太监挑了一筐螃蟹来承乾宫,这饺子馅就是那筐螃蟹做的吧!”
阿圭见我吃不下饭,很有孝心地找来时鲜螃蟹,只是螃蟹有一股腥味,我远远地闻着都十分不适。现在看见油沥沥的煎饺,心中起腻,不过今日有众多客人在,我少不得忍忍。卷耳站在我身侧,自然留意到了,就代我答道:“的确是的,皇太孙还说过两日要挑几个大的给太子妃娘娘送去!好像太子妃娘娘也很喜欢吃螃蟹呢!”
张昭听见阿圭记挂着自己,笑容明朗,道:“是呀,难为阿圭还记得!”不由地多吃了几个煎饺。
可盈不吃点心,只不住地看着飘香的桂花,笑道:“徐夫人这里桂花开得真好!”
景兰妃推推可盈笑道:“可盈,也好好学学人家徐夫人!你院子的七八株桂花可都要让你养死了!本宫早就劝过你,不要一天七八趟地浇水!你却道花儿离不开水,殊不知雨露太多,花儿会被淹死的!”
景兰妃眉眼俱是望向可盈,似乎这一席话不过是针对可盈养花有感而发。但众人都听出另一层含义,这几个月来,我几乎是夜夜霸着朱棣,害得六宫妃嫔如无人浇水的花儿,没有雨露的滋润。好多位妃嫔虽然不敢接话,但眉目间的神气俱是赞同不已。只有永平公主听不懂,道:“就是嘛!花不能浇太多的水!差不多就行了。”她还要说,却被王贵妃悄悄按住了。
见大姊坐视不理,张昭有心替我解围,笑道:“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贞姑姑博闻广记,琏姑姑医术不凡,不知养花人又是何等妙人。”
可盈恳切地道:“徐夫人可以让嫔妾见一见吗?嫔妾想向她讨教如何养花?”
我有些为难,这些日子承乾宫的花鸟虫鱼都是莺儿在料理,她的性子最近变得十分古怪,冷心冷面起来,做完手中事后,总是留在自己屋里,轻易不与人说一句话。我正要想法子婉拒,不想淑贞笑道:“奴婢这就带莺儿过来。”
大姊向朱棣笑道:“皇上,想来还有许多政事等着您处理,不如您先回御书房吧!这里有臣妾呢!不会让妹妹累着的。”
朱棣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笑道:“再坐一会儿,皇后着急地赶朕走,是不是嫌朕碍着你们姐妹们说话?”
朱棣是怕我应付不了这样的局面,才要留下帮我,这也称了妃嫔们的心愿,她们平日没有机会见到朱棣,现在自然是要各显身手,让朱棣多多注意了。果然,大姊还没说话,景兰妃就抢着甜甜地道:“怎么会呢?”她向我笑道:“徐夫人也说句话呀?”
丘霁咬着桂花糕笑道:“兰妃娘娘,您就别呕徐夫人说话了!徐夫人向来话就不多!她的话都让她身边的强兵说光啦!”
丘霁三句话中有两句都是指向张昭,张昭习以为常地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了。”
果然,淑贞引着莺儿一路小跑过来。莺儿一身灰色衣裙,裙摆处沾着不少泥土,想来刚才是在清馨园里莳花。她面色肃冷,如敷严霜,跑过来后,只向我一福,便垂手立于桂花树下。我怕朱棣见怪,就笑道:“莺儿心性冷淡,还望皇上不要介意。”
朱棣也晓得莺儿是允炆的遗妃,也不在意,倒是大姊细细地看了两眼,道:“莺儿长得不俗,就像这桂花,虽然小如米粒,但香远益清。”
张昭走到莺儿身边,扶正莺儿头上唯一镶蓝宝石银钗,自语道:“咦?这钗好眼熟。”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莺儿竟大吐起来,不过几口,就吐了张昭一身秽物。
卷耳忙道:“金钗、玉簪快扶太子妃娘娘进内换衣。”
金钗与玉簪答应一声,就一左一右地扶着张昭向内而去。永平公主尾随其后。
卷耳去扶莺儿,但是她们才走了一步,莺儿就急急地推开了,转过身扶着桂花树接着大口呕吐。
淑贞急道:“准是吃坏了!都是奴婢不好,给她留了八九个大螃蟹!”也跑过去要扶她。
卷耳却走过来朝朱棣一跪到底,道:“莺儿有了一个月的身孕。”卷耳的话不响,却如一记耳光般打在我的脸上。原来,这就是朱棣所谓的真心!能自由出入后宫的男子只有朱棣,不用多想了,我立即换上最灿烂的笑容,也跪下,用最恬美温柔的声音道:“臣妾恭喜皇上!”
大姊也反应过来,亦跪下贺喜道:“真是好事成双了!”大姊一跪,妃嫔们连同丘霁都跪下了,不管她们是否真的愿意,也都道了一句,“恭喜皇上!”
良久却未听朱棣叫平身,我不觉抬头,瞧见朱棣带着三分嘲讽的笑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神如严冬冰雪一般的冷到彻骨,不怒而威。他的口气里没有掺杂了一点感情,道:“将这个秽乱宫闱的贱婢拖出去乱杖击毙!”
我脑子转不过弯来,难道莺儿怀的不是朱棣的孩子,可是除了朱棣外还能有谁呢?难道朱棣是为了颜面要杀莺儿吗?我不忍见无辜蒙难,拦道:“皇上为天下至尊,临幸一个宫女是最正常不过的事。莺儿能有身孕也是蒙上天眷顾。有道是虎毒不食子。所以请……”
话还没说完,朱棣一拳重重地垂在横榻上,猛然站起雷霆震怒道:“你说够了没有?”他想是气到了极致,反而不住冷笑道:“朕再说一遍将这小□□拖出去乱杖击毙!”
可盈恍然大悟地道:“这么说不是皇上的龙种呀!”
大姊握着朱棣的手道:“皇上,仔细手疼。”又道:“暂缓行刑。丑事出自后宫,臣妾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臣妾管理不力,请皇上降罪。”边说边重重地磕头。
朱棣哼了一声道:“皇后就是这样治理后宫的吗?宫闱丑闻不断,传遍街头巷尾,让朕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我从没有见朱棣发过这样大的火,惶恐不已,余光偷偷向莺儿望去,只见她神色冷清地站着,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不由地心生奇怪。
大姊不慌不忙地道:“臣妾在此请罪。不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臣妾是皇后,为后宫之主,后宫大小事务悉由臣妾来处置,所以还请皇上让臣妾以宫规处理此事,以儆效尤,以防再有类似的事发生。”
王贵妃也抬头道:“皇上,有道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当务之急,是要查出肇事之人,加以处置。”
朱棣望着我道:“你怎么说?莺儿是你的丫鬟。”
我顾不得避嫌,就道:“皇上,上天有好生之德,若是莺儿是被逼无奈,还请饶皇上饶她性命。”我唯想救莺儿的性命,我坚信莺儿的人品,她一定是被人害的。
朱棣笑道:“这个是自然,女子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心,淫威当头,被逼屈从,对不对?所以她们是没有罪的,有罪的是那些纵欲的男人,十恶不赦!”朱棣这话是说给我听的,他的话并不严厉,但听上去只让人惶恐到极点。他笑着扶起我道:“朕差点忘了,你还怀着朕的骨肉呢!快坐到朕的身边来!看你大姊如何了结此事?”
我这才嚼出朱棣话中的恼怒与失望,他是怪我不信任他,不问青红皂白地在众人面前胡说一通,害得他面上无光;更是怨我并没有真心相待,对他种种温情不过是迫于他皇权的压力。但眼下我没有心思去想这些,只是低眉坐在他身侧,担心地看着莺儿。
跪在莺儿身边的淑贞抱住莺儿的双脚拼命地摇着,哭道:“你倒是说呀!那个糟蹋你的男人是谁?你快点说呀,兴许还能活命!”
莺儿一直如红梅傲雪般站立,平静而坦然地接受着众人投来的复杂的目光,冷静地向大姊道:“皇后娘娘不必审了,所有罪孽由奴婢一个人承担,只希望皇后娘娘不要再追究下去,奴婢愿意以死谢罪。”
大姊已经站起,见状也有些敬佩,道:“莺儿,你可是自愿的?竟愿意用生命维护那个男人。人死不能复生,更何况你腹中还有孩子,你真舍得死吗?你还是说出与你私通之人吧!”
莺儿面无惧色道:“死便死吧!太史公曰,人之死,或如泰山,或如鸿毛,奴婢如同草芥,生不足惜,死亦无憾。只是皇后娘娘问奴婢私通之人,奴婢当真不知。”
丘霁拍手称快道:“好丫头!”莺儿至死维护那个人的决心打动了在场的所有人,连与我不对头的景兰妃都道:“皇后娘娘,臣妾请娘娘法外开恩。”
我哀哀地望着朱棣,悄悄地拉拉他的衣襟,但是朱棣却道:“若是次次都法外开恩,那么六宫法度何在?皇后,你看着办吧!”
大姊叹了一口气,才要说话,只见莺儿大步走到我跟前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道:“奴婢不是,连累了承乾宫的清誉,自知今日难免一死。夫人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今生无以为报,只求来世再投生为夫人的婢女日夜服侍。”又朝大姊道:“求皇后娘娘开恩,赐奴婢全尸,让奴婢自行了断。”
大姊招来吴德佑道:“准备白绫、匕首、毒药吧!”
莺儿抬头微笑道:“一概不用,奴婢已经准备好了。”她从头上拔下镶蓝宝石银钗,轻轻地抚着,像是在抚摸情人的手,眼里蓄起满足而幸福的泪水。她凌乱的长发被风带起,如同黑丝带般飘着,带着决绝的热烈。她缓缓地闭上眼睛,挤出的晶莹的泪珠沿着脸颊慢慢地流下,她高高举起银钗,蓝宝石在灿烂的阳光里璀璨如星子,忽然她猛地将银钗朝颈部刺去……
我不忍再看,痛苦地闭眼,伏在朱棣的肩上嘤嘤地哭起来。
一片死寂,然后是大姊不敢相信地在道:“高炽——是你?”
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我看见高炽不知什么时候冲到莺儿身边夺下银钗,怯怯地跪在地上磕头道:“父皇、母后,别伤害莺儿,孩子是……儿臣的!”
莺儿气急败坏,全没有方才的镇定,她使劲地搓着高炽的衣服,道:“你胡说什么!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她亦是重重地磕头,道:“皇上,皇后娘娘,这孩子与殿下没有半分关系!真的,一点点都没有!”
莺儿极其顺口地唤高炽为殿下,想来他们至少私底下是见过面的,更何况懦弱的高炽居然为莺儿挺身而出,这孩子的生父是谁显而易见了。本来,太子要一个宫女没什么,只是今日有所不同。朱棣在先前是大动肝火的,大姊觑着朱棣不善的脸色,道:“高炽,你可要谨慎些,皇嗣之事非同小可。”
高炽今日穿着一件银白色团福如意长袍,只是领子被因天热与害怕而流下的许多汗浸得又黄又软。他捂紧莺儿的泛白的嘴唇,紧张地道:“真的是儿臣的,时间,上个月十五日,地点,东宫仁德轩,信物就是这支银钗。还有东宫的侍卫都有看到莺儿走进东宫,到申时一刻时,他们还看到儿臣依依不舍地送莺儿出去。而且儿臣还写了一首诗,‘相会纱窗下,美人笑如花,来去如一梦,回首隔天涯。’就夹在放在书案上的《小山词》里,父皇、母后若不信,可以派人取来一看。”
丘霁幸灾乐祸地道:“难怪大嫂看银钗眼熟,原来是大哥送的。”
“够了!”朱棣飞脚一踹,踢中高炽的心窝,骂道:“瞧瞧你这幅窝囊样!除了青天白日猥亵宫女,写些淫诗,还能干什么!”
高炽往后一扬,如被翻了身四脚朝天的笨重乌龟。莺儿立即扶起高炽,直哭道:“皇上息怒,不干殿下的事,是奴婢不要脸,殿下真的一点错都没有,求皇上开恩不要责打殿下,都是奴婢的错!奴婢有罪,奴婢这就去死!”她说完,就趁人不备,一头朝养花的大瓷盆撞去,若不是高炽眼疾手快死死地拉住,眼看就要血溅当场了。
高炽大吼道:“莺儿不许死,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出什么事来找我呀,你干嘛非要自己抗呢?”莺儿整个人顿时软了下来,倚在高炽身上,泣不成声,软弱地像才出生的小猫咪。高炽的脸上忽然有了男人的坚毅,正色道:“父皇,这件事儿臣愿意一力承担所有的后果。”
朱棣微眯着眼,笑道:“高炽,你不怕朕因此废了你的太子之位吗?”
此言一出,早已心痛得不行的大姊慌忙跪下,道:“皇上,事关国本,还请皇上三思。”我也随着众人跪下,眼睛却不时地瞟向高炽与莺儿,深深为他们担心。我早已听闻,本来高炽的太子之位在高煦不遗余力地活动下就岌岌可危,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更是给废去太子一个绝妙的理由,高煦显然是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的。高炽若是有事,莺儿也难逃厄运。女子从来就是男子争权夺利的牺牲品。
然而高炽却高高地抬起头,表现出了前从未有过坚强,道:“儿臣不怕!负责是对男人最基本的要求,儿臣既然做了,就要负责到底。”
“好!这才像是朕的儿子,朕的太子!”朱棣的欣慰与赞许之情溢于言表,“记住你今天的话,你不紧要对妻儿负责,更要对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负责,无论对错要敢于担当,永远不要当缩头乌龟,懦夫是最被人瞧不起的!”
高炽敛容再拜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朱棣一手扶起大姊,一手扶起我,向大姊笑道:“妙锦,看来朕与你又可以抱孙孙了!”
见危机化解,大姊松快地笑笑,转向高炽嗔道:“高炽,你还不快将太子嫔扶起来。”
然而众人的眼光都瞥向另一侧,几丈之外,张昭正摇摇欲坠地站着,如深秋的最后一片枯叶在枝头迎风战栗,若不是永平公主扶着,眼看就要晕倒在地。她换上绯红色织金百蝶戏花罗衣,绣着金盏合欢花的石榴红绫裙,攒珠累丝金凤在头上展翅欲飞,华贵很衬太子妃的身份,只是那一张脸如莺儿的灰袍一般暗淡,与莺儿绯红而娇美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怜悯地看着她,完全理解她此刻的心情,眼睁睁地见着夫君纳新人,却不能做什么说什么。张昭似乎想笑,但怎么也笑不出来,嘴唇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永平公主性子最是火爆,早顾不得人前人后,骂道:“大哥!你怎么可以这样!大嫂有哪点不是?”全不管王贵妃在一边着急猛地使眼色,替张昭抱不平道:“大哥,你倒是说呀,你有没有把大嫂放到心上?为了一个宫女闹得天翻地覆!”
高炽眼里有一丝的不忍,但是却飞快的消失,他平静地道:“皇妹,为兄一直很敬重太子妃。”他的口气很一般,像是在敷衍。
我愕然,以前高炽与张昭多好,记得张昭初次有孕的时候,高炽几乎是寸步不离,两口子成日腻在一起。而现在呢,他们哪里称得上相敬如宾,倒像是相敬如冰,冰冷的冰。高炽待张昭凉薄得连旁观者的我都心寒。
永平公主忿怒不已,才要再骂,另一个声音响起,“莺儿怎么可以做太子嫔!”是面如死灰的淑贞在喊,她折下桂花枝使劲地揉着,道,“她是先帝的僖妃呀!” 淑贞此言不仅是出于自己恪守的礼制,更像是因嫉妒而胸中意不平。
莺儿倒也机灵,流泪磕头道:“奴婢不要名分!奴婢自知不配!奴婢——”
大姊和蔼地笑道:“没有什么不配的!你于皇裔有功,自然要论功行赏!不过说到底这是东宫的内务。”她善解人意地望向张昭,笑道:“太子妃,这事还是要你点头。”
张昭还未答话,永平公主嘟囔道:“母后不开了口吗,是太子嫔,大嫂除了点头还能怎么样!真不晓得大嫂哪里让您不满了,您老是找她的晦气!”
丘霁惟恐天下不乱笑道:“皇姐这样说倒好像是大嫂不乐意了,为夫纳妾也是妻子的义务,要不是汉王殿下推三阻四的,妾身也会替王爷置几房妾室。”丘霁一方面暗讽高炽的变心,张昭的不大度,另一方面又表示了高煦对她好。高煦力大无穷性格暴躁,但却对王妃丘霁却是俯首帖耳言听计从。这不能不说是丘霁的福气。可是这样的福气并不是人人都有的。
王贵妃责怪着永平公主道:“你懂什么,皇后娘娘对太子妃严加管束,是为了太子妃能更上一层楼,更好地辅佐太子。”又帮着张昭解释道:“皇后娘娘,太子妃还年轻,今后多历练历练就好了。臣妾倚老卖老说一句,谁年轻时不都这样!”王贵妃眼角深深的皱纹远望就可见,上了年纪的她懒得打扮,除了重大节庆暗品级着装外,成日里都穿着暗色调的衣裳。又兼因长年吃斋念佛,怎么看都像是一位慈祥的老太太。
芳华弹指老,红颜须臾逝,王贵妃芳名菊芳,当年也是一位美人,我在燕王府时听人说,她曾是大姊正妻宝座的最有力的挑战者。但是,多年过去了,她已是白发杂生的老婆婆,除了一个贵妃的名分外,所有的不过是永平公主这个女儿以及几个小外孙。我摸着肚子,心下感叹,男子自古多薄幸,帝王的情爱更不可靠,像允炆那样待我的人是不会再有了,还不如生养个孩儿,将来君恩不再时也好有个寄托。
朱棣注意到我的小动作,轻轻一笑。
张昭终于微笑了,如羽毛般轻轻地飘向高炽,扶起抖抖索索的莺儿,柔柔地唤一句:“妹妹!”她笑着笑着,泪就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她想必是伤心到了极点,根本掩饰不了内心的凄凉。若是他们从一开始就是无爱的夫妻,她也不会难过到如斯境地。因为有爱,所以才能被所爱的人伤得体无完肤。
永平公主摄于大姊的威严,不敢再多嘴。我非常同情张昭,见朱棣也是一副冷心肠,不由地出声相助道:“莺儿能保全性命已是皇恩浩荡,如今虽是蒙太子恩宠,但不能逾制。皇后娘娘,臣妾记得世家小姐入侍东宫方可为太子嫔、良娣。”我想安抚张昭受到重创的心灵,但又不想过于委屈莺儿,就想出了一个折中的主意,让莺儿的位份不太高,这样张昭还能在东宫独大。反正莺儿不是斤斤计较的人,更何况张昭是不会亏待莺儿的。有淑贞的话在前,聪明的大姊不会听不出我的言外之意。
景兰妃本看不惯莺儿在顷刻间的飞黄腾达就笑道:“是呀,一般出身不太好的,封个承徽就到顶了!”
大姊微笑道:“多谢妹妹提醒。”她向朱棣道:“皇孙之母的确不能卑微,不如让莺儿认滁阳王为曾祖父吧!”
滁阳王郭子兴是父皇的孝慈马皇后的义父,也是郭惠妃的生父,郭子兴在父皇登基前就已作古,但郭家名声赫赫,屹立三朝不倒,是一股不可小觑政治力量。我暗替张昭担忧,大姊这分明是刻意贬低她,抬高莺儿嘛!有郭家为后援,莺儿别说做太子嫔了,就是做太子侧妃也是说得过去的。我想帮帮张昭,没想到却因大姊一个回转,反而让张昭陷入更加不利的局面。
还好莺儿推辞道:“皇后娘娘风意,奴婢本不该不识抬举,只是奴婢已经有了一位义父。”
大姊笑道:“所以才让你认曾祖父呀!郭家功勋卓著,可不能委屈了郭家的女儿。本宫见太子十分珍视你,就封你为珍妃,珍宝的珍,希望太子永远视你为珍宝。”
张昭的笑本是强装出来的,一听这话,脸色大变,身子竟往前一栽,几乎晕倒。高炽见张昭如此伤怀,脸色布满内疚之色,赶紧扶住,道:“父皇、母后,儿臣扶太子妃回去。”
看朱棣并无异议,大姊就道:“莺儿也跟着走吧!”又摇头道,“太子妃太不成体统,这点小事都想不开,还怎么当太子妃呀!”
我看着三人的背影叹道:“彩袖殷勤捧玉钟,少小欢乐别是梦里同。”我是说给高炽听的,提醒他在得新人时,别把与他少小欢乐的张昭忘得一干二净。我说话的声音很轻,但高炽是听见了,在我话音刚落时,他脚步戛然停住了一瞬,然后才慢慢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