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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鬼节 ...

  •   张晔数日后就因“病”薨逝,被追封为惠懿贵妃,停灵七日后安葬。朱棣做足了场面上的戏,在朝堂上唏嘘地讲起张晔的懿行范德,并命大才子解缙写了文情并茂的悼文。
      同样表现得肝肠寸断的还有张昭。一日,她与丘霁来看望我时,提及张晔,那眼泪就似断了线的珍珠滚下来。我看着十分恶心,站在一边淑贞不知内情,感慨道:“惠懿贵妃娘娘是世家华胄,秀毓名门,温惠秉心,柔嘉表度,悉备六行,淑德久昭,堪比得上太祖皇帝的恭献李贤妃,是六宫妃嫔的典范。”
      张昭揪着绢子抹泪道:“可不是么?贞姑姑是德行出众,熟知经义,本宫望尘莫及。要是每日能抽出一两个时辰,来东宫教导一下本宫就好了。本宫每览《列女传》,甚是思慕前人的高洁品质。”她向丘霁道:“二弟妹,我们真该学习一下。”
      虽然朱棣早立了高炽为太子,但是高煦与丘霁还赖在东宫,占了东宫嫡妃所居的淑正堂,而张昭反而居于东宫侧妃的住所蕙兰阁,颇有点鸠占鹊巢的意味。丘霁出身将门,自然对于书籍是不感兴趣的,不过碍于我与张昭的面子,附和道:“是的,真该学学。”
      张昭邀请淑贞去东宫教书,我本想推辞,但一见淑贞是一副十分情愿的样子,心生怜悯,她去东宫就可以常常见到高炽,也可稍舒思念之意,就笑道:“淑贞,太子妃娘娘见贤思齐,你可愿鞠躬尽瘁地辅弼?”
      张昭忙道:“辅弼不敢当,希望贞姑姑能不吝赐教,不嫌学生粗笨就好。不如每日卯正二刻到巳时一刻来蕙兰阁教本宫五经要义吧!”她向丘霁道:“二弟妹一块来听吧!”
      丘霁笑答道:“大嫂,弟妹我也没那么多时间去,又要在母后面前尽孝心,又要陪着煦哥,又要照料坦儿,恐怕是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比不得大嫂成日里闲着,母后那边有弟妹替您分忧,太子爷呢是天天闷在仁德轩里看书,皇太孙更是成日不在跟前,就剩下一个牙还没长全的瞻墡,反正有奶妈宫女太监照料着,费不了大嫂多少神气。”
      人人都晓得大姊偏爱丘霁,高炽是书痴,阿圭总在我宫里厮混,想必身为儿媳妻子与母亲的张昭也是不遂心的吧!丘霁的话里夹棒带刺,我是不好做声,只看着张昭,她似乎是日日受着这样的话,还是笑着。
      我含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眼风一扫淑贞。她立即走到张昭面前行礼道:“承蒙太子妃娘娘不嫌弃,奴婢恭敬不如从命了。”
      张昭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扶起淑贞,笑道:“折杀本宫了,应该是本宫向贞姑姑施礼才对,从来只有学生给先生请安的份。”
      丘霁慢条斯理地吹着茶盏里里飘出的热气,笑道:“徐夫人,怎么不见皇太孙呀?”
      我几乎要脱口说出阿圭的行踪,但马上醒悟过来,有阿圭的生母张昭在,我是不好表现出与阿圭过分的亲密,就笑道:“皇太孙的事想必是太子妃最清楚了。这做娘的心无时无刻不是记挂着子女,况且皇太孙最是钟灵毓秀的。”自那夜与朱棣开诚布公地谈了一番后,我恨朱棣的心又淡了不少,对阿圭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发自内心的喜爱。对于朱棣愈演愈烈的宠爱和阿圭日盛一日的亲近,虽然不能完全做到坦然接受,但我也不似开始时满怀戒心,一味地抵触。既然他们爷孙都是精明过人,让人防不胜防,我索性就不设防好了。
      张昭笑道:“还能去哪里?这个时候左不过是在交泰殿读书吧!瞻基是皇太孙,比不得瞻坦成日里闲着,可以弄刀弄枪斗鸡斗蟋蟀!”张昭套用丘霁的话,反将了丘霁一军。瞻坦是个顽童,据说与高煦小时候一样,见到书本头就痛,只喜欢刀枪剑戟与各种游戏。为了这个,丘霁没少骂过打过,偏偏高煦一个劲地护着,每次训诫都是一会儿就偃旗息鼓。
      丘霁放下茶盏笑道:“皇太孙的确很聪明,当年才五岁,就妙计退了李景隆的五十万大军,解了北平之围。”
      我心下微惊,那年允炆集结了他手中所有的军马粮饷,悉数交予李景隆,与朱棣决一死战。李景隆派平安把率领精兵的朱棣引出北平城外,将其团团围住,然后率大军猛攻只有老弱残兵镇守的北平,眼看北平城池将破,但不知怎的,李景隆到后来竟败得不可收拾,五十万大军一夜之间崩溃,李景隆仓皇逃窜至济南,靠着铁炫的死守,势如破竹的燕军才没有攻克山东。李景隆被押解至京城,若非黄子澄以浙东一派大半官僚辞职为要挟,允炆早就将他推出午门外斩首示众。北平之战是决定允炆与朱棣胜负的关键。那一战之后,朝廷的元气大伤,不仅无力组织大规模的进攻,反而陷入节节败退的惨境,以至于几个月后,朱棣攻入皇宫。
      丘霁瞧了一眼张昭,向我笑道:“皇太孙那一次可是功不可没,具体的,本宫说得肯定不仔细,不如等皇太孙自己讲给夫人听吧!就当是听一个故事,反正皇太孙不是搬到承乾宫的凝曦轩长住了吗?”
      张昭见我脸色不善,笑道:“事情过去好几年,瞻基不见得记得牢。徐夫人要是想听故事的话,不如让说书人说上一段。”
      丘霁斜视了张昭一眼,笑道:“大嫂这话不对,说书人的故事是编出来的,而我们尊贵的皇太孙殿下的故事可是真人真事,惊心动魄,左右了无数人的命运。”丘霁的目光似针芒一样刺到我身上,笑容里是藏着尖锐的刀剑。
      张昭看我的脸色不好,忙起身道:“徐夫人,本宫差点忘了,墡儿的药还在火上煨着呢!那些小太监毛手毛脚的,本宫少不得要回去盯着。”
      我了然地道:“那么太子妃请回吧!代本宫问候瞻墡一声。”于是唤来莺儿,挑出一支上好的人参,交给张昭。
      丘霁见张昭要走,也不好久留,也说要去探望瞻墡,与张昭手挽手地回东宫,那股亲热劲,让不知情的人看了去,还以为她们妯娌之间是多么的和睦。
      然而,我并没有去问阿圭是如何击退李景隆。既然知道那必然是一个让我伤心落泪的故事,那么我宁愿永远不知道。丘霁这个时候提起无非是希望我与阿圭闹僵罢了,毕竟我若是愿意狠下心肠,是很容易除掉阿圭的。阿圭和我太亲了,几乎可以与一对真正的母子比美。
      夏天虽然是出奇地热,但是朱棣命人在殿内放了很多块冰,静幽的承乾宫如雪洞一般清凉,原本就是冰肌玉骨的我并没有感觉到酷暑难耐。倒是朱棣与阿圭光着膀子并头躺在竹簟上,几个太监对着他俩打扇子扇着凉风,他们还直嚷着:“热死了!还是北平好!”
      怀着三个月的身孕,但我的身形并未多大改变,穿着镶着淡黄云纹边的白色寝衣,挽着家居的发髻,只插了一支白玉簪,静静地坐在一边。我缓缓地将蜂蜜依次注入冰镇过的两碗绿豆汤内,用银匙轻轻地搅动。翠绿的树林里的阵阵蝉鸣传至殿内,更衬得这一刻静好如斯。一个转念,若是在我身边的是允炆与文圭,我一定怡然沉醉其间,而现在我在感到一丝淡淡的温馨后,便是深深的无奈。我肯留在朱棣身侧,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孩子。深宫的孩子要想风光幸福地活下去,唯有依赖父皇的宠爱。
      阿圭等不及了,跳下榻来,捧起碗咕咚咕咚喝完了绿豆汤,笑道:“好甜,直甜到阿圭心里去了。”
      我将另一碗绿头汤捧给朱棣,向阿圭笑道:“绿豆汤再甜也比不上阿圭嘴甜!”
      朱棣一起喝完了绿豆汤,面朝着我,眼睛却望着阿圭,笑道:“朕看只要是你亲手做的,就是一锅黄连汤,阿圭都有本事说甜!”
      阿圭私下里也是很活泼,并不像个小大人,歪着头笑道:“就是呀,只要是干娘做的,阿圭都喜欢。”
      我点着他的脑门笑道:“干娘做的,阿圭就喜欢成这样,要是亲娘太子妃做的,你岂不是要乐疯了?”我总是适时提点他也该多陪陪张昭,淑贞每日去东宫给张昭讲解经文,回来常常感叹,高炽与阿圭待张昭太客气了,好像是对待一位暂居的贵宾一般,全不有一分我与朱棣与阿圭相处时的随和。
      阿圭每每在我提到张昭时岔开话题,他摸摸我的肚子道:“这里面真的有个小弟弟吗?”
      虽然我很希望是个女儿,但是道衍与卷耳很肯定地说这是男胎。为此,我有点的遗憾与担忧,宫里生下孩子,尤其是生下皇子,是多么的不易,可谓是险象环生。为了我的怀孕,朱棣总来陪我,除了大姊与王贵妃如无事一般,其余一干妃嫔无一不是满腹怨气牢骚。
      金钗正端来酸梅汤,噗嗤笑道:“皇太孙说错了,夫人肚子里的孩子是您的小叔叔!”
      阿圭一讪,回头望着朱棣吐吐舌头,然后跑到金钗跟前接过酸梅汤,呈到我面前,笑道:“那么阿圭谨以此汤敬小叔叔一碗!”
      我笑眯眯地接过,才要喝,就听朱棣问道:“冰镇过的可不能喝!怀着孩子可不能吃生冷的!”
      金钗笑道:“是新汲的井水凉过的。皇上回回都叮嘱一遍,奴婢再笨也记得牢牢的啦!”
      其实朱棣待我不仅不比允炆待我差,只有更好的份。他的关切无处不在,只要我稍微留神就能发现,我温柔地朝朱棣一笑,喝下酸梅汤,心里也是酸酸甜甜的,萌生痴念,若是我一开始嫁的人就是朱棣,那么横于我与他之间的很多困难就迎刃而解了。虽然此刻,我与他享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脉脉温情,但这温情中有多少的真心呢,我到底是心存芥蒂吧!
      后宫的日子过得如小桥流水般轻缓。大姊打理六宫庶务,王贵妃与景兰妃协理,日子过的无波无痕。我只管安心养胎,几乎是足不出户,若不是朱棣与阿圭天天来承乾宫,众人都感觉不到我的存在。
      到了七月入秋时分,我渐渐有些不安起来,因为七月十五日鬼节快要来了。允炆的忌日我无法去贤陵祭拜,只希望能在鬼节这一日,在静僻处,摆上几样祭品怀念惨死的允炆。都说鬼节就是阴间的元宵节,这一日夜里,阎罗王会开地狱之门,让那些终年受苦受难禁锢的冤魂厉鬼走出地狱,在人间短期的游荡,与在世难舍的亲人相会,享受人间血食。也许允炆之魂能够飘至深宫来,慰藉我忧郁而矛盾的心。
      在深宫的每一日,我都是面上笑着,心里在苦苦挣扎。朱棣待我愈是实诚与真挚,我愈是感到难堪与羞耻。有些伤痕是深深的烙在心底,时间并不能平抚,反而如深窖之酒般越久越浓,偶尔打开窖门,酒气混杂着旧日的味道扑面而来,不一会儿便盈满心间。
      这一些,朱棣似乎浑然不觉。大部分的时候,我扮演的是他金屋里藏着的美人的角色,巧笑生倩,顾盼含情,一如当初因如昼诗灯、如幻莲花而心弦驿动的小姑娘。只有在夜阑人静时,看着熟睡的朱棣发一会儿呆,任思绪纷飞至贤陵。月洞纱窗下,珠帘罗幕内,我与允炆的缘分如落尽的春红,花事已了,缘分已尽。君本痴情,我本薄命!我低低地叹息一声。
      莺儿出现在我身后,有些焦急道:“夫人,奴婢想总不能大张旗鼓地祭祀吧!”
      我叹道:“这个是自然。不过我也没有把握能瞒得住皇上。明天就是鬼节,可祭品还没配齐!”
      淑贞忙道:“这个好办,太子妃娘娘鬼节那夜要祭拜亡兄河间王与亡妹惠懿贵妃,奴婢可以问她要一份,就说是奴婢要偷偷祭奠先父,不如请莺儿明日辰时悄悄地来一趟东宫拿吧!”
      我皱眉道:“祭品解决了,可万一明日皇上留宿承乾宫怎么办?他睡觉可警醒着,一点风吹草动都晓得,想溜出去不容易。”
      淑贞笑道:“那还不简单,夫人只消灌醉了皇上!实在不行,再下点蒙汗药!”
      莺儿喜道:“这样什么问题都解决了。现在这个时候没什么人去清凉山的飞霞殿,不如我们去那里的佛堂吧!奴婢这就告诉韩嬷嬷与琏姑姑去!”她一扭身就跑开。
      我看着淑贞微微一笑,心里轻松了许多。当下计策已定,大家分头行动。
      但是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顺利,莺儿出去两个时辰,我左等右等还不见她回来,还是张昭打发了身边的两位有脸面的宫女绿绦、绿绕送来的祭品。两个人昂首挺胸地从东宫走到承乾宫,少不得引人注目了。
      晚风如故去的人在低声啜泣,含着悲哀与怨怼幽咽在深宫的飞檐上,摇动着垂下的紫金风铃,让人觉得是幽闭已久的魑魅魍魉乘着清冷的月色渐渐飘近。待到夜色渐浓时,莺儿萧索的身影才出现在殿门外。她头发蓬乱、衣裳不整、面如死灰,摇摇晃晃地走进,仿佛是鬼附身了一般。
      淑贞走过去摇着她道:“你今天跑哪里去了?怎么没来蕙兰阁?我可问过侍卫,他们说你来过东宫。我们都等急死了,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莺儿双目无神,如死鱼眼睛一般,她整个身子似幽灵一般轻飘飘的。我连连唤她几声,她都没有答应,从我身边径直飘了过去。
      淑贞最是怕鬼,吓得脸色都变了,一个劲地念叨:“子不语怪力乱神!”
      素日胆大的金钗都道:“准是撞着鬼了!琏姑姑快念经驱鬼!”
      大家围成一团商量着怎么办,我回头看看莺儿,蓦然一惊,莺儿的目光越过众人牢牢地系在淑贞身上,眼神里满是怨毒与憎恶,我绝对没有看错。然而一刹那后,她似乎察觉了我在看她,目光迅速冷却下来,空洞地飘向晃动不止的风铃。我眼光瞥过淑贞,瞧见了她神色的一点不自在。一定发生了什么事。然而莺儿不给任何人询问的机会,关上房门,任凭人怎么敲门就是不开。
      当夜,我按照原定计划摆下酒席静候朱棣,可是等到快戌时,他还是无半点踪影,但并没有听说他择了那位妃嫔侍寝。我怕他冷不丁地赶来,只得等待着不敢贸然离开。
      淑贞等急了,问道:“那么我们还去飞霞殿吗?”
      我没有答,有一次因为奏折太多,朱棣是改到半夜才来。不过那次,我懒得等,早早地就睡了,他来了我也不知道,等到次日醒来时,才发觉身边躺着他。我看看未动过的菜肴,叹了一口气,道:“都撤了吧!让小光子去乾清宫看看情况吧!”
      等待最是煎熬,尤其是等待一个未知的前方。我走到月洞窗前,天空是满满一轮朗月,已升到红墙黄瓦之上。
      正在此时,殿外传来太监的通报,“皇上驾到!”我一转身,看见黄俨与张诚一左一右地搀着步履轻浮的朱棣走近。他的身上散发出香甜的西域进贡的葡萄酒的味道。我有些奇怪素日千杯不醉的朱棣竟也会喝得酩酊大醉,更何况喝的并不是烈酒。
      朱棣身后闪出阿圭,他的脸红如戏台上的关公,浑身上下也是酒味,打着哈欠道:“干娘,皇爷爷就交给您了,阿圭睡去了。”说着就扶着小振子向凝曦轩而去。
      我疑惑地看着张城、黄俨二人,他们忙道:“皇上今日见月色甚好,颇有兴致,与皇太孙殿下月下小酌几杯,谁知葡萄酒清冽醉人。”
      我看朱棣的眼神里有了责怪的意味,贪杯伤身,朱棣自己喝喝就算了,还拉上阿圭,阿圭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万一因酗酒而落下什么毛病可怎么好!
      朱棣挣脱着向我扑来,斜着眼龇牙咧嘴地笑着,口里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我只得走过去扶住他。黄俨、张诚帮着将朱棣扶上床后就退下了。
      入秋之后,早晚渐凉,若朱棣合衣而眠,明日早起上朝时,被凉风一扑,难免不打几个喷嚏,传到其他妃嫔耳里,又是嚼舌的好话题。我少不得替他宽衣解带。虽然有一点麻烦,不过他自己醉得不省人事也好,倒免了我一番功夫。手在他身体上游走,我不自觉地打量起他的容貌来。与朱棣同衾共枕了这些日子,我还从未如此认真地端详过他,只见他双目微瞑,原本粗犷棱角分明的脸因朦胧的烛光而蒙上了轻纱一般的细腻沉静。以前只觉得朱棣威风凛凛如展翅奋翼直上九天的大鹏,没想到他的睡姿气度高华,巍峨若玉山之将崩。拨开他额前的几丝黑白相杂的碎发,忽然想起记忆中第一次有他是在孝陵长长的甬道上,我是被他抱着的,我把头搁在他的头上,感到莫名的亲切与信任的温暖。世事无常,那个时候还是孝云公主的我是绝不会想到二十年以后,我会成为他的枕边内宠。他额头上的皱纹清晰可见,我伸手想去抚平,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他是一代枭雄,一位成功的帝王!
      有轻轻的咳嗽声在耳边响起,我一回头,看见满脸不悦的淑贞。她低声道:“夫人,摸够了老燕贼没有?没有摸够的话,再摸两下呀!”
      我矍然一惊,才想起今夜谋划的事,心里忽然涌起无限的害怕,在方才那一刻,我几乎都不记得这世上还存在过一个叫朱允炆的男子,而允炆才是我真正的夫君,遂起身,拿起月白色的披风系上,道:“我们走吧!”回头再看一眼朱棣,发现他一个翻身,薄薄的蚕丝被已滑落在地。
      淑贞拉拉我的衣襟,道:“夫人,别管他,老燕贼着凉病死了才好!”
      对淑贞含着怨怒的话,我置若罔闻,回身捡起被子,替他盖上,仔细地掖好被角。淑贞看不下去,早气呼呼地把头扭向窗外。我确认一切无虞后,才吹灭了灯,放心地走。
      跟我去的只有淑贞、金钗与小光子。韩嬷嬷老迈,本是只留她在承乾宫。但淑贞说,莺儿着了邪,需要卷耳相伴。所以我让卷耳也留下。
      子夜时分,深宫死寂,我们尽捡幽僻的小道走,小心地避开列队提枪持剑巡视的侍卫们。一行人不敢点灯,只带了打火石与蜡烛,预备到无人在的飞霞殿使用。
      到了灼华亭附近,只见有星星一点火光,我们忙躲在树后屏息窥视。只见脸如银盆,眼如星子,修眉含翠,樱唇泛红,身着蜜合色上衣,玫瑰紫色长裙的景兰妃着急拉起蹲在地上的另一个宫装女子,道:“可盈姐,你不要命了,给鱼罪人烧纸钱!”
      吕淳嫔哀哀地哭道:“兰妃娘娘,璇玑姐一直待嫔妾很好,她获罪,嫔妾救不了她,只能给她烧点纸钱,希望她在阴间不要受冻挨饿,将来投身一户好人家,嫁与一个少年郎为正妻……”听闻吕淳嫔最是淳厚实诚,她似太液池边一棵不起眼的柳树,在宫中可有可无。她的人缘不错,因为没有得罪人的地方,平心而论别人也待她不错,就连有些尖酸的鱼璇玑也能与她和睦相处。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景兰妃也蹲下帮着将纸钱投入火中,叹道:“什么兰妃娘娘,叫我泰兰吧!今天是我给璇玑姐烧纸,明日说不定就是你给我烧了!”
      可盈忙道:“泰兰你好端端的咒自己干嘛?你现在不是还有圣宠吗?”
      景兰妃哼了一声道:“阴间有六道轮回,行善升化仙道,尽忠的超生贵道,行孝的再生福道,公平的还生人道,积德的转生富道,恶毒的沉沦鬼道。不晓得她将来会落到何道?”
      可盈忙捂住景兰妃的嘴,道:“可不能背后议论徐夫人!”
      景兰妃移开她的手,点着她的脑门道:“我说的是璇玑姐!看你,草木皆兵!”她冷笑一声道:“话又说回来,我就是说她又怎么样?反正她又不知道。这会子恐怕是搂着她的第二个男人酣然入睡吧!忍看新夫新儿女,已是人生第二回!”
      可盈叹道:“闲事少管吧!徐夫人人不坏,上次要不是她,我早就做鬼了。”
      景兰妃随意将一张纸钱撕成几片扔到火中,道:“是呀,托她怀孕的福,皇上心情顺畅,大赦六宫。”
      可盈忽然笑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嫌闺房寂寞感怀身世了。有一段时间,我也很忧郁,不过后来自己相通了。我教你个法子排遣排遣,如何?我呀,睡不着的时候就数珠帘上的珍珠。一副珠帘上的珍珠可多了,我数着数着就数迷糊了,到现在还没数清呢!”
      我为可盈笑里的凄凉之意,深深感慨,又是因我之故,深宫之内尽是怨女,这一幕,我不忍再看下去了。
      到清凉山时,夜浓似烟。朗月空明,被茂密的枝杈一隔,筛下支离破碎的光影。林下之风萧萧肃肃,似乎在阴翳幽处,匿藏了悲悲切切呜咽的鬼怪邪魔。苔深露冷,白雾漫漫,我虽有几分怯意,但仍强撑着走在积年未有人来的石阶上。
      石阶两边青藤缠老树,山花立绿草,幽鸟时飞,小虫常鸣。忽地有一股飒飒阴风自背后袭来,我一回头,在氤氲的雾气中,模糊地辨出有几个身影一晃而过。
      淑贞吓得连手中的祭品都掉了,道:“别是鬼呀!”
      我与众人忙四下张望,只见月色溶溶,静林幽幽,烟霭茫茫,唯有带些戾气的阴风穿过,如花阴柳影下的一脉笛音发出呜呜悠悠的声音,带着几分惘然断肠之意。
      金钗拍拍胸脯,道:“贞姑姑你想吓死人呀!叫你不要来,你非要来。来了,又怕鬼,一惊一乍的。等下先帝的魂真的来了,你岂不是要吓得死过去呀!”
      小光子帮着捡起祭品,道:“我们快点吧!时间紧着呢!”
      我压住心中的恐惧,拾阶而上。有一抹微云飘来时时遮住明月,山路时明时暗变化不定,更添了一分神秘阴仄之色。一路走来,淑贞颤抖不止,道:“夫人,我真的看到了,真的有鬼,好像鬼一直在跟着我们呢!”
      金钗含着三分不耐烦,七分的害怕,道:“不要再说了。你要真怕的话,就回去好了,再说下去,没有鬼也给你说成有鬼!”
      淑贞自然更不敢一个人回去,小声道:“说说也不行吗?你敢说你一点都不怕?”
      我打圆场道:“不拘说什么,只要有人说话就好。树林静谧,若无人声,真觉得是走在幽冥背阴山上,到处都是邪魂野鬼。只有一条不许伤了和气。”
      小光子笑道:“路上若是闷得慌,小光子唱个小曲,如何?”他清清嗓子就细声唱道:“恨眉醉眼,甚轻轻觑著,神魂迷乱……”
      我一听前三句就想起这是秦观的小令《河传》,全词直白显露地描述男女行欢,实在是曲不称景。
      淑贞也知道,脸红道:“打嘴!唱这种曲子,还不快换一首!”
      金钗不解道:“我听小光子唱得挺好的,怎么——”
      小光子不等金钗说完,又唱道:“笙歌梦断蒺藜沙,罗绮香余野菜花。乱云老树夕阳下,燕休寻王谢家,恨兴亡怒煞些鸣蛙。铺锦池埋黄甃,流杯亭堆破瓦,何处也繁华?”
      乔吉这一曲《水仙子》慨叹兴衰无常,繁华如梦,次日高门士族的府第到如今只剩下断井颓垣,歌舞场地脂粉香风再无觅处,惟有读书人一声长叹。我不觉痴了,飞霞殿也该破落不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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