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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毒药 ...

  •   人间四月,芳菲散去,但灵巧的宫女们用绸缎纱绢制成花朵粘在翠枝上,在绿叶间系了无数丝带彩线。四月底每一阵暖风熏来,绢花颤颤,绣带飘飘,御花园里春光无限好。
      这一日,是阿圭的生日,因为不是整寿,所以不大开筵席。与前几日朱棣与群臣共宴万民同欢的万寿节相比节约得多。不过是阿圭穿着皇太孙的冠服,早起后先去拜祭宗庙,再去各位长辈处行礼,然后中午时分在御花园开筵。所来的宾客不过是几位近亲与后宫有宠的妃嫔,与朱棣同辈的公主郡主中只来了宁国公主与庆城郡主,我与文奎也在受邀之列。
      筵席的地点设在碧玉台,是朱棣的意思。此时灼华亭的桃花虽谢,但枝叶间被点缀了粉红色的绢花,从碧玉台远远望去,仍是如轻云薄雾后的一匹锦缎般,似黄昏时天边的一抹霞光。而太液池烟波浩渺,天光水光俱是碧如美玉,连飘飖的柳枝也融化在一片碧色中,宫中养的鸟雀在枝间跳跃飞旋时时时宛转鸣叫,深宫暮春当真是桃红柳绿,燕妒莺渐。
      我穿着一袭粉红色的衣裙,连珠钗上镶得都是粉红色的宝石,似乎也是美丽的桃花中的一朵。筵席上,我带着文奎坐在西边第一席。西边坐的都是客人,比如第二席的宁国公主与庆城郡主,第三席的永平公主与驸马李让及长公子李胤承。朱棣与大姊自然是主席,而阿圭因为是小寿星,就傍着朱棣坐,位次倒在高炽与张昭之上。张昭抱着瞻墡,时不时地亲亲瞻墡的额头,夹菜喂他。东边第二席是高煦与丘霁带着瞻坦,第三席是高燧,而张晔、景泰兰、吕可盈、鱼璇玑的位次就在高燧之下。
      因为不是大宴,所以众人显得随意了些。朱棣的目光大部分时间停留在阿圭身上,偶然扫视过我,短暂地在我身上停留一瞬后就移开。阿圭此时已经换下了冠服,头上戴着束发嵌珠紫金冠,身着大红色团蝠百寿便服,项上金螭璎珞,束腰的玉带上左边挂着金锁,右边挂着护身符,精神抖擞地坐着,笑若这满园的春光,得体地扮演着今日宴会的主角。
      在阿圭被众星拱月般关注时,同样华服的少年文奎只得坐在一边落寞地品尝美味佳肴。表面上他开开心心地一把又一把地将果子塞进嘴里,一口又一口地喝着蜜水似的美酒,但我察觉到他强烈的失落。因为从来就没有人为他的生日举行过宴会。
      舞姬挥舞衣袖,歌女放声高歌,众人言笑晏晏。我趁机低低地提醒道:“奎儿,笑得真诚一点!”我明媚地笑着,朱唇微启,爱怜地望着文奎,旁边的人看了去,绝对以为我方才在劝文奎多吃些东西。我溺爱文奎是人所共知的事。
      文奎嗯了一声,就靠过来,把头蹭着我的衣裳,大声笑道:“母后,您的衣裳又香又软哦!”
      庆城郡主用香扇掩面笑道:“那当然香,云妹子可是咱们大明第一美人呢!”几年未见,庆城郡主还是一副咋呼的样子,越发肥硕,近看好像是一坨存放了多日快要腐烂的肉。
      宁国公主身后的女官刘莫邪笑道:“‘琼花移入大明宫,旖旎浓香韵晚风,赢得君王留步辇,玉箫嘹亮月明中。’当初师姐王司彩写了这首诗赞扬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孝云皇后娘娘,如今用在徐夫人身上也妥帖!”
      刘莫邪言语之间暗喻朱棣与我今日的情形与当年父皇与母妃无异,朱棣听了高兴地向我送来火辣辣的目光,我报之浅浅一笑,暗中留意诸人的神色,对于朱棣与我的眉目传情,除了鱼璇玑有些愤愤不平外,其余人都安之若素。
      庆城郡主一仰脖子,喝下一大杯酒,笑道:“可惜云妹子没个女儿接衣钵!”
      庆城郡主明明白白是想呕众人一笑,可是她的话总说得不妥,无意中带刺。我不是没有女儿,只是……
      文奎见我神色不对,站起道:“不对,我是有个妹妹的!”
      庆城郡主叹道:“知道,可惜死掉了!若是活着也该快五岁了!”
      文奎分辨道:“错了,莲儿妹妹是没有找到,也许还活着呢!”
      庆城郡主长吁短叹,说出的话越发刺痛我的心,道:“小孩子懂什么!那个时候兵荒马乱的,下落不明与死了有什么分别!”她似乎似自言自语道,“云妹子也是可怜,亲生的几个孩子死得精光!儿女上无福!”
      庆城郡主话音一落,众人有片刻的安静。朱棣看了一眼阿圭,阿圭立即道:“干娘,您有闲王兄和我呀!”
      我生生忍住了快要涌出的泪水,勉强一笑,目光只落在文奎身上。
      庆城郡主脸上讪讪,自悔失言,只得端起酒杯又喝了一杯。宁国公主笑道:“庆姐姐喝醉了,莫邪你扶着郡主四处走走醒醒酒吧!”
      永平公主笑道:“庆姑姑又去醒酒了!”她向张昭道:“大嫂,你还记得那年除夕也是……”她说到一半忽然噎住了,胆战心惊地眇了朱棣一眼。
      张昭并未接话,只是一笑。
      众人不解其意,才要问,而文奎扬着头笑道:“母后,奎儿这一辈子都守在母后身边,一步也不离开!”
      瞻坦跳起来道:“不羞!一个男孩子一天到晚守着娘亲有什么出息!你不讨老婆啦?”
      文奎撅嘴道:“我才不讨老婆!贞母妃说,讨了老婆以后要和老婆一起睡觉,就不能留在母后身边了。我不要和老婆睡,我要和母后在一起!”
      听了文奎孩子气十足的话,大家都笑起来。我摸摸文奎的头含笑道:“可是母后要孙子呀!”我朝大姊微笑点头。就在几日前,大姊拿着初选出的几幅女子的画像来,约定端午节后挑个日子,请我与文奎亲自见一见画中女子,做最后的定夺,确定闲王妃的人选。
      大姊笑道:“闲王成亲在即,只怕明年妹妹就能抱上孙儿了。”
      鱼璇玑笑得不怀好意,道:“是呀,徐夫人明年又能抱孙子,又能抱新生的儿子,这样的福气,旁人只有羡慕的份了。”她重重地咬着“新生”二字,眼神里是刻毒与轻蔑。
      鱼璇玑是明褒暗讽,直指朱棣与我有不伦之事。这件讳莫如深的宫廷密事,早因口耳相传广为人知,但都是背地里非议,当着朱棣与我的面说出来,鱼璇玑也不怕朱棣大怒。我只做羞愧状,低头不语,余光却是关注着朱棣的脸色的阴晴变化。
      朱棣冷漠地笑道:“鱼选侍醉了,扶回钟粹宫吧!没事别出来晃!”
      鱼璇玑的本被封为从五品的美人,今日出言不逊降为正七品选侍,而且有不能出钟粹宫的旨意,形同闭门思过。
      我抬头,不忍地看了鱼璇玑一眼,迅速地望向朱棣,做出一副欲开口求情但又不好出口的样子。
      朱棣微微一摇头,示意我不要开口,然后向大姊笑道:“皇后,此舞不佳,再换一舞吧!”
      大姊微笑道:“乐师舞姬演一曲《殿前欢》吧!”
      鱼璇玑脚步有些踉跄,没有人再敢多嘴,甚至没有人敢多望一眼她离去的背影。
      歌舞正浓时,御膳房的人在阿圭面前摆上寿面,但他没有急着动筷。张晔笑道:“皇太孙快吃呀!寿面一定要一口气吃完。”
      寿面盛在青花瓷碗里,只有一根面,寓意着阳寿。吃寿命时要小心,若是吃面者不注意咬断了,就会被视为不详。方才佳肴珍馐,阿圭已吃了不少,再吃这碗面,却有些勉为其难。朱棣摸摸瓷碗,笑道:“太烫了,再凉会吧!”
      文奎痴笑道:“面烫些才好吃嘛!我就不喜欢吃凉面!老弟,要不我替你吃了?”
      我忙道:“奎儿要想吃面,回头另下一碗吧!”我笑着向众人解释道,“奎儿不懂规矩,让大加见笑了。”这碗寿面只有阿圭才能吃,因为那面就是阿圭的阳寿。
      阿圭看着我,温和地笑道:“没关系,闲王兄想吃就吃吧!”
      “好咧!”文奎跳下席,跑到阿圭身边,捧起碗就往地上一坐,也不用筷子,用手抓起面就往口里塞。他一连串动作极其迅速,我想阻止都来不及了,只得尴尬地看着他。
      高炽笑道:“没关系,孩子开心就好!”他匆匆地看了我一眼,又扭头去看张昭,不时地与她耳语几句,态度温柔敦厚。虽然高炽对我有意,但对张昭也是有情的吧!我偷偷地看一眼立于我身后的淑贞,她微微有些失神,高炽与张昭的夫妻情意,她看在眼里,更难受在心里。千古情场得失,并不是取决于谁爱得深,而在于投缘与否。也许有娇妻爱子的高炽早就不记得淑贞这个人了。
      朱棣看着傻模傻样的文奎,忍俊不禁道:“文奎挺能吃的嘛!朕瞧你方才一直都在吃东西!”
      文奎憨憨一笑,把嘴里嚼烂的面连带着口水吐到碗里。
      瞻坦指着文奎道:“你吃相好难看哟!当心明年被你老婆看到,打你屁股!”
      文奎把头一扬,道:“喂,你怎么‘老婆’长,‘老婆’短的!我是不要老婆的,你自己要好了!”
      高煦一拳捶到瞻坦头上,道:“好小子!太多大一点就嚷着要老婆啦!”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永平公主望着我笑道:“歌舞过于寻常了,真不能和你比?”
      丘霁也笑道:“早闻徐夫人能歌善舞,名动京华,只恨无缘一见。”
      文奎见别人夸我,骄傲地道:“我母后可好了,以前她和父皇合奏曲子,连天上的大雁都要飞下来听,水里的鱼儿都要浮起来听!月亮听了都要躲到云里去,花儿听了都要低头。”
      阿圭笑道:“落雁浮鱼,闭月羞花!干娘,您可不可以……”
      我见朱棣也是一副期待的神色,笑道:“既然小寿星都开口了,自然要登台献丑。”我向阿圭微笑道:“小寿星,你说吧,想看哪一首曲子?”
      阿圭冲口而出道:“《长相思》吧!”他黑漆的眼眸里闪着温润如玉的光泽。
      此言一出,众人神态各异,朱棣更是一凛,我在奉天殿外掷地有声的誓言想必他是永生难忘的。他略带失落地看了我一眼,向阿圭笑道:“让你干娘随意歌舞一曲吧!你看你,猴儿似的,给根杆子就往上爬了!”
      我只凝视着阿圭,道:“就《长相思》!”唇边的笑容越来越温柔,如太液池波光粼粼的春水。我翩然起身,粉红色的长裙缓缓曳着大红色的地毯,衣裳上的珠玉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阿圭脸上显出欢喜之色,他拉一拉朱棣的衣襟,爷孙俩对视一瞬,交换了一个愉快的眼神。
      乐师奏起了熟悉的旋律,我曼声唱道:“长相思,长相思,碧台软柳春晴日,灼桃夭夭煦风滞。水云烟缭太液池,桂殿琳宫开筵时,流莺飞燕栖琼枝。管弦纷繁丝竹腻,金鼎焚兰暖香溢。玉壶漏酒醉喜事,佳肴盛席俱珍稀。长相守,长相守,韶华暗度水悠悠,歌舞一曲盼相守,晴空万里如璃琉,春日绵绵断肠愁。罗带同心结未成,明月如霜上高楼。白莲鲜并头,鸳鸯难白头,妾心念不休,思念从春流到秋!”我边唱边舞,宽大的粉红色袖子飞舞得如傍晚天变的一带流动的美丽云霞,纤细的柳腰婷婷袅袅,翩翩然若欲飞天的仙娥。
      碧玉台上静得如无人一般,众人都注目于我。曲通人心,我极力掩饰曲中的断肠之意,只留下无尽的缠绵情思。
      忽听一缕袅袅笛音如微漾碧波隐在寻常丝竹之声中,一个转身,瞥见文奎横一管碧玉笛立于一侧。乐师自觉地不再演奏,只留下文奎婉转清亮的笛声。我不觉惊喜,文奎笛中的清韵大有当日允炆之风,眉间专注而温情的神色更与允炆如出一辙,只是不知文奎是何时学会吹笛,今日当众吹奏是否会惹朱棣不快。
      笛音忽然一转,换了另一曲《长相思》,旋律更加舒缓,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清脆圆润,又如流莺在漫天花影下鸣叫一样婉媚流畅。
      我换了舞步,飞扬云袖,唱了晏几道的一阕《长相思》:“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此词句浅近似民歌,但相思之情极深挚,一气呵成的朴直中自有曲折婉转之致,缠绵反复,摇曳多姿,更好了蕴藉了我一腔无处诉的心事。
      笛音渐渐低缓,如冬日幽咽于冰下的冷泉般冷涩,我也放慢了舞步,在笛音凝绝的一瞬停住,灿烂若桃的衣袂被四月的春风拂过,飘飘若飞仙。我笑盈盈地看了文奎一眼,袅娜地移步归座。
      众人被曼曼的歌声,婉婉的笛音与飘飖的舞姿怔住了,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朱棣更是拍掌赞道:“如同仙乐!”
      众人纷纷赞誉,张晔有些酸溜溜地道:“大明第一美人真是名不虚传!”
      文奎颇为自得地向阿圭笑道:“老弟,我吹这首曲子,就当是给你的寿礼吧!”
      阿圭命人取过一个轻巧的银杯,殷殷地斟上玉醅佳酿,送至文奎唇边,笑道:“多谢闲王兄!来,润润喉吧!”
      文奎得意地接过,仰头就要喝,忽然,他手一松,银杯掉到搁在地上的吃了一半的面里。我惊得站起,只见文奎双手握紧脖子,轰然倒地,碰翻了青花瓷碗,原本银色的酒杯从面里滚出来,竟变成黑色!汤汁流淌到之处,伴随着滋滋的声音,红色的地毯俱成了黑色!
      阿圭倒吸了一口气,大声道:“寿面里有毒!”
      原本手托着碧玉笛的小光子将玉笛一扔,冲上去道:“小王爷,你怎么了?”
      玉笛啪地落在我的脚边,碎成了两截。而文奎抱着肚子蜷缩成一团,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他清秀的面容已严重扭曲,显然在忍受着巨大的疼痛。我摇摇晃晃有些站不稳,面如死灰道:“告诉我,这只是一场噩梦!”我浑身颤抖,哭道,“太医呢?太医在哪里?”我跑过去紧紧保住文奎,“奎儿,你一定要挺住!”文奎艰难地抬起眼皮,只痛苦地望了我一眼又闭上,他吐出的血将我华丽的衣裙染成一片殷红……
      周遭纷扰的都是人声人影,是谁在大声嚷嚷,是谁将我与文奎分开。朱棣,他的神色冷峻,他在喊什么,我什么也听不见;阿圭牵着我衣角,焦急而絮絮地在说什么,我也听不见。还有大姊、永平公主、张昭,无数的人脸向我压来。我茫茫然,如一个人漂泊在雾气氤氲的一望无涯的海上,周围的一切都成了一团白影,雾蒙蒙的,怎么也看不清……
      淑贞尖利的哭喊声似海上风暴中的闪电般划过:“文奎,你醒过来呀!贞母妃再不逼你了,你要骑竹马就骑竹马,你要抓虾子就抓虾子,你要摸鱼就摸鱼,你要掏蛐蛐就掏蛐蛐!贞母妃再不逼你背《三字经》了!不背了,不背了,都不背了!你醒过来呀!”
      似乎是莺儿在拼命地摇着我,道:“夫人,您怎么了?您到底说句话呀!您不要吓奴婢,您可不能再出事了!”
      好多人在哭,好多人在我眼前走动,我的脑筋还是很糊涂。我猛地扑向一个人,大哭道:“这不是真的!”
      那个人也抱住我,道:“没事的,没事的。道衍大师医术高明,一定有办法救的!”
      一道明黄色耀眼无比,那人是朱棣,他还在说着什么,周围涌过来好多人,好多张嘴一张一翕的,怎么那多人都有说不完的话,好繁乱呀,我的文奎,我的儿子,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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