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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孽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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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瑚色的残阳滞留在西天,将一带流云都染上血色。寒鸦嘶哑地叫着栖在飞檐上,给黄昏时的承乾宫添了一份凄凉。
道衍正在凝曦轩里救治文奎,几个时辰过去了,文奎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只留下一口时断时连的气息。众人各自散去,只有朱棣陪着我,他开始时还不停地举例子说明道衍有起死回生之术,后来见我实在无心去听,便默默地陪我坐着。
阿圭带着一身的血腥味疾走进来,道:“纪纲已经查清楚是刘莫邪下的毒!在她身上搜到的毒药与寿面中的毒药一致。”
我直直地望着他,哭道:“是刘莫邪么?我们母子可没有半点得罪过她,她为什么要那么狠心下此毒手?”
阿圭上前扶住,含悲道:“干娘,其实刘莫邪下毒的对象是阿圭,可她没想到会是闲王兄吃下了那碗寿面,在狱中后悔不迭呢!”
我不免替阿圭担心道:“好险,阿圭你与刘莫邪有过节吗?”
阿圭看看我,又看看朱棣,欲言又止,安静了片刻才道:“纪纲去审问时,刘莫邪唾其面作诗嘲讽道,‘三朝元老两朝臣,尺蠖龙蛇看屈伸。缩头胁肩公相贵,金川门外迎新君。’刘莫邪效忠……建文帝,见皇爷爷对闲王兄关爱有加,就与宁国公主的驸马梅殷等人密谋毒害阿圭之后,联合朝中一些旧臣故老拥立闲王兄为皇太孙!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刘莫邪得知误伤了闲王兄,在狱中嚎啕大哭!”
淑贞瘫倒在地哭成泪人道:“他们闹什么闹!我们都算了。文奎本来脑筋都不好,现在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们怎么活呀!观音菩萨呀,我们给你烧那么多香,磕那么多头,你怎么就不保佑保佑文奎呢!夫死从子,若是连一个儿子都留不住,还有何面目存活于世啊!”
我靠在朱棣身上,流泪道:“冤冤相报何时了!”现在对我而言,复不复仇已经不重要了,能不能帮文奎夺回失去的一切也不重要了,我只希望文奎能活下去,哪怕只有一口气在也是好的。
朱棣搂着伤心欲绝的我,平静道:“知道怎么做吗?”
我瞥了一眼阿圭,他眼里凶光一闪。
“且慢!”卷耳进来大喊一声道。她抚着急剧起伏的胸口,也不行礼径直道:“在闲王呕出的鲜血里,发现了两种毒药!请问皇太孙殿下,在刘莫邪身上发现的是何种毒药?”
阿圭一惊道:“可是……”他很快镇定下来道:“刘莫邪身上的毒药是砒霜,这么说的下毒不止一人?”
我急得只知道哭,淑贞更是哭道:“一种毒还不够,还有一种!老天爷,你真不长眼睛!”
卷耳继续道:“另一种药是牵机药,为本朝宫廷赐死有罪的妃嫔的选用药,一般人是不易得到的。”
我脸色白如雪道:“我听过……牵机药。以前虞怀太孙就是下赐牵机药给蓝薇儿,吃下后人手脚卷缩,要忍受反复发作几十次的剧痛后才痛苦而死。是死药中最可怕的一种。”我把一线希望投向卷耳,道:“有可能解吗?”
卷耳很有把握地道:“万物相生相克,会有法子的。”
朱棣沉吟道:“当时中途离场的除了刘莫邪外,还有庆城郡主和鱼选侍,庆城郡主排除可能了,那么——”
黄俨插嘴道:“皇上,上回赐死吴欣妃、江美人、萧美人、周美人用的就是牵机药,当时鱼选侍还去最后见了她们一面。”
朱棣一捶桌子,怒道:“贱人!一定是她!平日就喜欢调三窝四的,朕念她是旧人,多次网开一面!没想到她居然胆大妄为,妄图谋害阿圭!”
卷耳问道:“皇上,有因才有果!鱼选侍下毒没有理由呀!”
我仰头看着朱棣,蒙上了水雾的眼睛里蕴着心碎的伤痕,鱼选侍不过是嫉妒心重,下毒害的是我或许还说得过去,害阿圭的确是没有理由。
朱棣的疼惜目光掠过阿圭与我,冷冷转向卷耳,冷漠地道:“疯子做事需要理由吗?”他抚摸着我有些凌乱但仍滑顺的长发,道:“朕现在就去一趟钟粹宫,亲自审问那个贱人,一定会把事情查得水落石出!不要太担心,道衍一定能保住文奎的性命的!”
阿圭也道:“干娘一定要珍重,否则闲王兄会不安的。”
朱棣与阿圭两人眼中的拳拳的关心,真挚而温情,我有些感动,点点头。
次日的黄昏还是一片血色,不断地有血腥的消息传来,刘莫邪在没有月光的昨夜畏罪“自缢”在狱中,而今日上朝驸马梅殷过玉带桥时“不小心”被人挤入御河当场跌死。
这是朱棣授意、阿圭精心策划、纪纲带着鹰爪锦衣卫准确无误地执行的一场意外。昨日在场之人俱被暗示三缄其口,外人对其中缘由不得而知。失去丈夫的宁国公主情绪失控如泼妇一般闯进宫来扯住朱棣,口口声声地讨要驸马!朱棣勃然大怒。大姊从中周旋,答应加封宁国公主为大长公主,并给予宁国公主的两个儿子以高官厚禄,此事才了结。
听到这些事,我只是叹息一声。一夜不寐,银烛凝泪,仇恨成灰。窗外的清荣俊茂的暮春之景,与我毫不相干,对我而言,人生只剩下强欢。他生未卜此生休,我不知道我活着还有何意义。为仇恨而重拾生存意志的我,如今得到的是冰冷的虚空。莺儿换上新的蜡烛点燃,在深幽的承乾宫里留下寂静的冷光。我听到蜡烛融化时间流逝的声音,像极了母妃被父皇赐死的那个夏天的漫漫长夜里的更漏声。
我人生的波澜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虽然极力地躲避,但预言还是一一实现。大喜大悲的爱恨情仇集中于我一个身上,我从小就期盼的清淡的欢乐从没有一日实现过。现世无忧,岁月静好,永远是梦,身处深宫争斗漩涡的我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我安静地坐着,心情由焦急渐渐转为平静,是经过多次悲痛后的麻木,偶尔抬眼看看凝曦轩的方向,复又低头。前途茫茫不可知,也许下一刻道衍就会掀帘出来,双手合十地念一句“阿弥陀佛”,然后轻轻地摇头。牵机药的药力,我是知道的,若是文奎能侥幸活下来,真的是上天眷顾了。
淑贞几次哭晕了过去,被救醒后接着哭。而我的泪是流干了。我思来想去不知道我造了什么孽,大抵这就是红颜薄命。也许我是生得过于美丽了,才连连遭遇不幸吧!
“干娘!”阿圭抱着一个锦盒走进来。他把盒子放在我旁边的桌子上后打开,盒子里是两支上好的人参。他关切道:“这是千年人参,给干娘和闲王兄补补身子。”他回头看见卷耳,就道:“琏姑姑,快拿去熬人参汤吧!”
我勉强一笑道:“阿圭,你自己吃吧!你现在是长身体的时候,需要滋补。”
阿圭伸手摸着我的脸道:“干娘,您脸色好白!您一夜失眠吗?您怎么不休息呢?让皇爷爷和阿圭好担心哟!”
韩嬷嬷抹泪道:“小王爷生死未卜,夫人怎么可能睡得着?”
阿圭神色一灰,忽然问道:“干娘,要是吃那碗寿面的是阿圭,您也会这么忧心吗?”
“说什么话呢!”我立即捂紧他的嘴巴,正色道,“不许咒自己!阿圭要平平安安地长大,快快乐乐地活着!”我知道,平安快乐对于阿圭来说同样是不可得的,他身为皇太孙,前路一样是步步惊心。
这样想着,手不自觉地松开,我微微叹了一口气,道:“阿圭,杀了人你不害怕吗?”
梅殷的死因,我与阿圭皆是心知肚明,只见他笑得静若死水道:“他该死!《汉书》有云,‘盖闻有功而不赏,有罪而不诛,虽唐虞犹不能以化天下。’此所谓‘明者起福于无形,销患于未然’是也。”
我的手轻轻抚过他清朗的脸,叹道:“这个世上没有人是该死的。”这个道理,我昨夜才想明白。我即使复仇成功,允炆也不会活过来了,所得到不过是让荒凉的北邙山上多许多座坟冢,让许多原本幸福的人没有了幸福。复仇是一味心灵的毒药,只会给我带来更大的不幸,至少安然度日时我的心是宁静的。
但凤仪清秀腹有经论大略的阿圭显然是不能领会的,他的眼里飘过一丝的疑惑,继而道:“干娘,可是皇爷爷说,有些人就是该死,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秦时明月汉时关到如今,月还是那轮月,而当年固若金汤的关口成了坍圮的废墟,而主宰江山的皇帝更是不知换了多少。不过,对于将要为帝的阿圭来说,这些多少带点消极的历史感慨是不需要,他只要在其位时谋其政积极进取就好。我笑道:“皇上说的也是对。”
阿圭想想又问道:“是因为皇爷爷是皇帝,所以他说的话都是对的吗?”
我平缓地道:“皇上金口玉言,可抵九鼎,但他的话不完全是对的。对不对其实不在于道理的‘理’,而在于立场的‘立’。站在对立双方的立场看同样一件事往往会得出截然不同的看法。”我忽然想到,我一直以来是站在允炆的角度看,朱棣自然是反贼;那么我若站在朱棣的角度看,他岂不就是自卫而已。虽然允炆一直说他是为了江山社稷,但说到底为的是允炆自己的江山,而不是为天下人的江山。这场牵连无数的叔侄大战,允炆就完全是正义的化身吗?我忙定定神,把这奇怪的想法从心中驱走,允炆是我的夫君,他怎么会不是对的。
“阿圭明白了,对错是相对的,说穿了不过是各为其主而已!”阿圭心领神会,他眇了一眼久站在一边似乎有话要单独对我说的卷耳,道,“干娘,阿圭去瞧瞧闲王兄。”
卷耳忙道:“贞姑姑,麻烦您陪皇太孙殿下一块去吧!”
淑贞记挂文奎,自然是没有异议。
当身边只剩下卷耳一人时,我才道:“说吧,有什么事?”
卷耳低声道:“今日只有皇太孙殿下来,夫人不觉得奇怪吗?”
我懒懒地道:“别兜圈子。”
卷耳用更低的声音道:“皇上在监刑呢!昨日皇上去钟粹宫时撞见鱼选侍与一名侍卫私通,皇上勃然大怒。鱼选侍索性当众大骂皇上,说‘自家老不中用,和太监没什么两样,还左一个妃子,右一个妃子地纳!’还有很多不堪的话,连夫人也捎带在内,把皇上气得直哆嗦!皇上命人将鱼选侍千刀万剐,临死时鱼选侍还骂个不休!”她半吞半吐地道,“宫中盛传皇上年事已高,房中之事力不从心,夫人是真的吗?”
我先是还怔怔的,后来听到卷耳的询问,不觉大窘道:“还好啦!这等事理它作甚?”
卷耳窃笑道:“皇上一查发现有好几位妃子与侍卫的关系不清不楚的,龙颜震怒!将这几位妃子,还有钟粹宫上下都抓起来,今日黄昏时分处决,皇上亲临现场呢!夫人,我们可以利用这件事做做文章。宫闱越乱对我们越有利。”
我直视她,平和地道:“不要掺和其中,我们收手吧!”
卷耳紧张地道:“为什么?这么好的机会!夫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我一字一顿地道:“再说一遍,我们收手吧!”
卷耳咬着嘴唇道:“夫人,可是因为文奎一事?夫人,明摆着,梅殷驸马与鱼选侍都是替罪羊,夫人难道要看着真正的凶手逍遥事外?”
文奎一事,的确有疑点,但我实在不愿意再往下想了,就道:“我当是他们干的,不要再深究了。文奎到现在还是昏迷不醒。我现在只希望他能醒过来,然后我带着他安静地过日子,就像从前一样,默默无闻的。”
卷耳苦口婆心地劝道:“夫人,您太仁义了。宫里是不能讲仁义的地方。我们回不去了,就算我们现在收手,但别人还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我苦笑道:“从前他就说我需要杀伐决断,但我一直都做不到,也不愿意做到。随他去吧!船到桥头自然直,顺其自然!也许无为,反而能得到最好的结果!”头忽然有一阵眩晕,我往卷耳身上倚去,双目微睁,只见道衍与阿圭走来。
道衍双手合十,面容悲戚道:“夫人,贫僧已经尽力了!”
什么!道衍是什么意思!难道文奎……我挣扎着站起来,才要再问,头越发晕,只觉天地都在晃动,迷糊中只听见有好多双手伸过来,好多声呼唤在我耳边盘旋……
有知觉时,只觉光线耀眼,无数的星星在藕合色罗帐顶旋转,我想揉揉眼睛,一伸手却碰到一样东西,有些油腻,像是男子出汗后的肌肤。这一惊非同小可,我想坐起,但腰身很是酸痛,不禁“嗳哟”了一声,复又躺下。
“你醒了?”却是朱棣狂喜的声音。
我定睛一看,朱棣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一样。屋内很是明亮,却不是天光,而是燃了无数支红烛把满室照得如同白昼。
朱棣猛地一吻我的脸颊,大喜道:“你不知道朕多么开心,差点乐得蹦起来了!我们又有孩子啦!”
“孩子?什么孩子,还是又有?”我只觉得不可思议,我是不可能再有孩子的。
朱棣乐滋滋地轻抚我的小腹道:“瞧朕,欢喜得说话都结巴了!我们有孩子了,在这里。”
我瞠目结舌,我不是喝了燕德散么,怎么会……我是在做梦吧!
朱棣笑道:“如铃,你真不是一般的粗心,都一个多月了,你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孩子,朱棣的孩子,我最终要亲手除去的仇人的孩子!
见我还是一脸惊讶,朱棣吻吻我的脸颊笑道:“看样子,明年我们可以抱着孩子看樱花啦!”接着就是一阵爽爽的笑声。
难道真的是樱花缤纷的那次,这不可能,我明明……
朱棣以手指摩挲着我的脸颊,郑重地道:“如铃,谢谢你。”
“这是梦吗?”我迟疑了一会还是问出口。
朱棣把手臂伸到我口边,笑道:“你咬一口试试看!”
我抓住了他的手臂,真实地感到了上面温热的而带着潮潮的汗渍。我看着朱棣泛着墨玉的光泽的眼睛,仿佛还是樱花飘落的那日,他也是如此深情地望着我。我不敢与他对视,别过脸去,掩饰道:“阿圭和你的眼睛真像。”
“阿圭呀,他是……”朱棣笑道,“是很像。”他向外道:“你们都进来吧!”
宁静的寝宫里响起轻急地步履声,紧接着是珠帘掀起的声音。韩嬷嬷带着卷耳、金钗等一宫的宫女太监进来,跪下向朱棣与我贺喜道:“恭喜皇上,恭喜夫人。”
我愣住了,这对我而言,何喜之有?孽,作孽,结孽缘,得孽果。
朱棣笑道:“都起来吧!”他温柔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见我无半点喜色,他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他压抑住语气地的不悦,淡然道:“文奎性命无忧。”
一屋子人站起来,只见韩嬷嬷上前,笑道:“夫人,小王爷一切安好,昨日已与闲王妃马氏启程去凤阳了。马氏是光禄大夫马濂洁的孙女,小王爷的表妹,长得水灵清秀,又知书达理。皇后娘娘钦点的姻缘,昨日完婚,婚礼一毕就离宫,跟着去服侍的是翡翠与环佩二人。”她虽然是笑着,但眼圈却红了。
朱棣搂着我的腰笑道:“你都昏睡了三日。道衍大师说你,素日思虑过度,休息不好,而怀孕头三个月胎象不稳,需要卧床休息。钦天监算出昨日适宜结婚,朕与你大姊想着,文奎这孩子鬼门关走了一遭,最好办桩喜事把他冲冲晦气,就没等你醒过来,就把婚礼操办了。办得极热闹,花团锦簇,震动京城!”
我把疑惑的目光转向韩嬷嬷,她脸上一扫颓然之气,笑道:“是的,大婚繁文缛节甚多,但小王爷都坚持下来呢!小王爷与王妃站在一起一看就是天生一对。”
我心里松了一口气,既然文奎的身体能支撑大婚的种种礼仪,那么起码也是脑筋清楚了。凤阳静幽,虽然有几分阴森,但倒也是静养的好去处。与其让他在宫中一同承受着明枪暗箭,还不如让他去山清水秀的外地。只是文奎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朱棣像知晓我的心思似的,笑道:“等过段时间有了闲世子后,朕让他们回来,和你好好欢聚吧!”
我脸上才有了笑影,道:“臣妾谢皇上隆恩。”
卷耳端上一碗兑了牛奶的燕窝粥送上来,朱棣接过喂了我一口,我只觉胃中翻江倒海起来,抚着胸口极力压下呕吐之欲。
朱棣关切道:“要不要紧?”
我摇摇头,笑道:“没关系的,只是口舌寡淡,想吃点辣的东西。”
卷耳忙道:“备下的辣酱青菜肉末粥,奴婢这就去端来。”
朱棣笑着搁下碗,道:“酸男辣女,看样子,如铃要给朕生个小公主了!”
虽然不是我所愿,但到底是一条小生命,我摸着小腹,淡然道:“臣妾希望是个小公主。”在宫中,公主生存下来的可能比皇子大,至少公主是不会卷入储位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