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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水晶麝香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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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静静地躺在朱棣的臂弯里,看着窗外的落花。朱棣吻一吻我的脸颊,絮絮地说起多年来的相思之情。朱棣善于风月,说惯了甜言蜜语,谈情说爱自然是得心应手,无非是枕边发尽千般誓,或者描述不久之后他为我举行的盛大册封仪式。
我回过头来看他,笑若樱花道:“皇上以为事情真的很简单吗?”笑容瞬间冻住了。
朱棣笑道:“你别怕,有朕在,绝对不会有人敢说闲话!”他抱住我道:“如铃,怎么了?是不是朕哪里说错话了?等明年你给朕再生个儿子。我们一家坐在树下看樱花,好不好?”
我推开他道:“皇上,胡说什么呢!才一次哪里就有了!惠妃这几年占尽雨露都没有添皇子,臣妾怎么会有这样的好运气?”有燕德散的威力,我用不着担心会有仇人的孩子。
朱棣的眼里闪过一丝的不忍与冷意道:“她么……”旋而笑道,“这话听起来像是如铃在吃醋。”他笑得越发亲昵道,“大不了朕天天来!来,朕现在就……”
“哎呀!”我再一次推开他,有些急道:“皇上,时辰不早了。万一他们回来……清馨堂可是淑贞的屋子。文奎也不小了,让他看见,臣妾这个做娘的有什么意思!他明年可就要选妃了。”
朱棣却掐指一算道:“阿圭也不小了,过几年也要挑太孙妃咯!”
我笑道:“怪不得都说皇上偏心,什么事都能想到阿圭!”
朱棣伸了一个懒腰,得意地笑道:“阿圭是朕的骄傲!”
“母后,四爷爷,你们在干什么?”一身白色孝服的文奎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趴在床沿上,伸手要揭薄薄的丝被。
我与朱棣这一惊非同小可,此时的我与他几乎是赤身裸体!
“小祖宗!”小光子在门口捂着眼睛招手,压低嗓门带着哭腔道,“还不过来呀!”
文奎转过身,拍手笑道;“小光子,干嘛捂眼睛呀!你又不是小瞎子!哦,原来小光子就是小瞎子,小瞎子和小虾子有什么关系呀?我要吃小虾子!”
小光子像捡了救命稻草,道:“好好好,小光子就去炒小虾子!小祖宗,您快出来吧!和奴才去找小虾子去!”
文奎把手指含着嘴里,天真地道:“小虾子在哪里,长在树上,还是在水里?”
小光子忙道:“在水里呢!就在太液池里!”
文奎立即飞出去,叫道:“去太液池捉小虾子去咯!”临出门朝我与朱棣做了一个鬼脸,道:“母后,晚上奎儿捉小虾子给母后吃啦!”
我忙笑道:“好。”
文奎这才快乐地跑出去。
我惊魂未定,瞪了朱棣一眼,道:“都是你啦!”捡起滑到床下的衣裳,就穿起来。
朱棣眼里闪过一丝冷光,似乎随意地道:“文奎每次都傻得恰如其分嘛!”
我将朱棣的衣服掷在他的身上,赌气道:“还不穿了走!”却是留神朱棣的反应,他难道发现文奎是在装傻了吗,这可如何是好。
朱棣忽然笑起来,道:“如铃,你又气又急的样子当真是风情万种!”他伸手一拉,将我揽在怀里,笑道:“明日未时,我们在水晶玲珑馆见,朕会安排妥的。”
我红着脸轻轻点头,声音柔软了些道:“皇上,快回去吧!”
朱棣下了床站起,但似乎双腿一软,又跌坐在床上,他扶着腰“哎呀”了一声。我才要出声相问,朱棣摆手道:“朕没事。”一径去了。
夕阳的一抹金光斜射入窗内,我这才发现已是黄昏时分,龚德全养的各色鸟儿婉转地鸣叫着,纷纷飞回屋檐下挂着的象牙金笼。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纯白色孝服的淑贞走了进来,她怨恨地看着我,因为我做了一件不可饶恕的事。淑贞怨怼地道:“淑贞久闻夫人文采过人,特意前来请教一下‘旧’与‘故’的含义。”
唇边扬起嘲讽的笑,我道:“淑贞,我想和你好好谈一谈已经很久了。”
她一怔,脸色在刹那间煞白,道:“你都知道了?”
我眯着眼看着金光里的樱花树笑道:“我还正想问问你,‘故’与‘旧’的含义呢!”
淑贞咬着嘴唇道:“你早就知道了。我就知道,那次小光子装鬼分明是你下的套。为什么不早早揭穿?要——等到今日。”
我苦笑道:“舞雩的一生是悲剧,你也是。事到如今,我何苦还要为难你呢?同是天涯沦落人,应当一笑抿恩仇。”
淑贞眼里酝酿着泪水,道:“你不知道?我比舞雩还要惨,至少她还有过希望,而我是从一开始就绝望了!我从进宫的那一日起,就成了你写文告的工具!”
深宫之中有无数的怨女痴女,为的不过是帝王的一点恩宠。建文一朝,允炆对我专宠如斯,于是其他的妃嫔就只能在永无尽的白昼里,看着熏笼里袅袅上升的香雾;只能在凉如水的夜晚,孤独地卧看牵牛织女星。所以舞雩才会在临死前无比幽怨地道:“皓月当空,遮得我们群星黯淡无光!”
红墙朱门内我与她都是身不由己的薄命女子,我叹道:“若是知道你的心思,我定会去劝他,让他给你的不止是名分。”
淑贞笑得凄惨,让人猝不忍睹。她望着我,酸楚地道:“夫人误会了。其实,淑贞心中……另有他人。”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我震惊无比,原来我的种种揣测竟是错的,可是这世上还有比允炆更好的男子吗?我讶然道:“淑贞,这……当时你可以不入宫的。那个人是谁?也许我现在还可以帮你。”
淑贞摇摇头道:“父亲逼我入宫的,他道既然有琬仁太后的懿旨,我就是皇家的人。父亲是很古板的人,他从小就教我儒家经典,他道,‘论六经,《诗经》最葩,闺门内许多风雅。有指证,姜嫄产娃,不嫉妒,后妃贤达。更有那咏鸡鸣、伤燕羽、泣江皋、思汉广,洗净铅华,有风有化,宜室宜家。’淑贞从小就在闺阁之中,轻易不得出房门。只有每月逢九可以去一趟城南的书肆,去看看有没有新书。”她淡淡一笑,露出浅浅的酒窝,道:“父亲与我都是爱书之人,尤其喜欢藏古书。”
我想起戏文上许多千金小姐就是这样遇到穷秀才,然后开始一段或喜或悲的爱情,就道:“你一定是在书肆里遇到他的。”
淑贞笑着点点头,她因为回忆,脸上浮出喜悦之色,道:“是的,那一天是洪武三十一年十二月十九日,因为常去,又是小姐,所以店主将我引到楼上小坐。我到了楼上,才发现还有一个人在,见是男子就起身要回避。谁知他忽然出声道,‘不忍残红犹在臂,翻疑梦里相逢。淮海的这句与小山的那句,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句殊神同,悲矣伤哉!’他拿着书摇头晃脑地念着,根本就没有在意到我。他的样子很憨厚也很好玩,我忍不住笑了。”
我也被她回忆中的喜悦感染了,笑道:“念书的小生一回头就看到小姐了。”
淑贞笑着摇摇头,道:“他还在专注地念书呢!店主告诉我,这人是书呆子,念起书来雷打都不动,根本看不见人的,要我别管他,反正他在也跟不在一样。于是,我就坐下来翻开新到的《楚辞章句》。他真的看不到有旁人在,自顾自地念书,念一阵,笑一阵,叹一阵的,什么‘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什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什么‘流水落花无问处,只有飞云,冉冉来还去’。父亲连寻常的唐诗都不让读,更别说秦观的艳词了,所以一天,我都在留神听他念词。”
我有些惊讶,道:“一天?你们都不觉得饿?”
淑贞笑得更甜,道:“我听得入迷,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书呆子念得早痴了,也什么都不知道。他念到‘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时,居然还捶桌大哭呢!”
我饶有兴趣地问:“后来呢?”
淑贞笑道:“我与他在楼上一天,他愣是没有发现我,直到下楼的时候。那时已经是黄昏了,我再不回去定要受父亲的责罚,就匆匆起身要走。那呆子还在念呢,‘伤情处,高楼望断,灯火已黄昏’,他撑开双手,正好绊住我,眼看我一个站不稳就要摔倒,他才惊诧地发现楼上还有一个人,还是个女子,就伸手去扶我。可结果……他一个不小心从楼梯上骨碌碌地滚下去了。他太胖了!可爬起来以后,他也不看看自己受没受伤,倒抬头高声问,‘姑娘,你摔着没有?’真是太有趣了!”她撑不住,笑得背过气。
我听着她的叙述,噗嗤笑道:“这样呆,倒叫我想起高炽来了!”见淑贞有些愣神,解释道:“就是当今的太子。”
淑贞的笑容渐渐隐去,像是冬日里渐渐枯黄的小草,道:“夫人与太子殿下很熟吗?”
我自然是不能实话相告,笑道:“我与太子妃关系甚佳。”
淑贞“哦”了一声,笑容荡然无存,话里含了一味的酸意道:“太子与太子妃的确琴瑟和谐,我为他们高兴。”
我心跳得极快,那一年高炽的确在京城逗留过一阵,淑贞的描述也很像他。我终究是问出口道:“是太子吗?”
淑贞没有否认,道:“他坚持送我回家,因为怕我摔坏了。可到了家门口,门房却误会他是坏人操起木棒要打他。他吓坏了,抱着脑袋就跑,连重金买下的南宋绍兴年间刻本《淮海集》从怀里落下都来不及拣。又一个十天过去,我把《淮海集》看完了,就带着书去书肆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到他。结果他还在楼上,念着杜牧的诗,‘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我走到他身边,他根本没有意识到,直到我把他的书抽走,他才发现我的到来。他笑道,‘姑娘来了,这是姑娘上次忘了买的’,就从怀里掏出《楚辞章句》递给我。我笑了,‘公子上次没丢东西吗?’我还没还他书,他倒先还起书给我了。他居然摸着脑袋道,‘没有呀!’真是呆到一定境界了!他然后又道,‘窃以为楚辞中《湘夫人》与《山鬼》两篇甚好。’就与我讨论起楚辞来,绝口不提遗失的《淮海集》。”
我忽然问道:“淑贞,你很喜欢《淮海集》,拿到那本书后爱不释手吧!”
淑贞奇道:“夫人怎么知道?”
我感叹道:“若是你不喜欢,大可以派人持书早早地还了,也不会等到十天后。太子是好人!他见你真喜欢《淮海集》,就用这个法子把书送给你!”
淑贞又惊又喜,道:“可是这书价值不菲?”
我微笑道:“也许在太子眼中,能把好书交到珍爱书的人手中,更是一件有价值的事。”我心下暗自为高炽摇头,他是好心人,只是这份好心对于太子来说,是弱点,甚至会致命。
淑贞笑道:“那天,我过得开心极了。我没有见过那么博学的人,很多诗词,他信口念出,我们说了一天的话。直到——”她的声音又低沉下去,“傍晚时书肆外有人高叫,‘燕世子,世孙病危!’他就慌慌张张地跑了。原来,他是燕世子!而且——”
淑贞没有说出的话,我猜得到,原来高炽不仅有妻室,还有子嗣。也许高炽并不晓得他无意中的举措挑动了一个女子的心弦,也许淑贞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场没有结果的爱恋。我想起了《湘夫人》里中的一句,“沅有茝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还有《越人歌》中的“心悦君兮君不知”,都是美丽而哀伤的故事。
淑贞擦去眼角的泪水,道:“后来,我入了宫,与他不仅是路人,还成了敌人。那段时间,我憎恨任何人,就鬼使神差地下了毒!虽然有舞雩替我顶罪,但我一直受良心地谴责,而且我下毒的事被吴德佑知道了,他没完没了地要挟我。”她深吸一口气道,“吴德佑是燕贼的人,是多年的卧底,他逼我把知道的消息都告诉他!”淑贞再也说不下去了,捂着脸大哭。
后来的事,我都猜得差不多了。我拉起她的手,叹道:“都过去了。把以前的事都忘了吧!尤其是太子的事,若是你为他好,再也不要提了。”
淑贞低声啜泣道:“我知道。但我忘不了。夫人,我可以每天匀出一点时间,就一点来想吗?就深夜里一个人在的时候想。我知道我不对,我是建文遗妃,是有夫之妇,违背了儒家的礼制,不符合女子的范性懿德,可我管不住自己!”
对于淑贞这样可怜的要求,我还能说什么呢?淑贞比我幸福,至少她还可以一个人偷偷地想,而我连这一个人在时的想想都不敢,我怕我的一个不小心,泄露了心思,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秋水爱得彻底,舞雩爱得耀眼,淑贞爱得隐忍,而我算什么呢?我携着淑贞的手低低地叹气。淑贞拭泪道:“夫人,淑贞一直想和你说文奎的事。”
这时,卷耳忽然走进来道:“夫人,景仁宫派来轿辇来接您,说是请您去赴宴,您几天前就答应的。”
我奇怪道:“没有呀?”
金钗局促不安地进来,道:“夫人,三日前景仁宫派人送来帖子,奴婢接下后,本来是要回禀夫人的,谁知这几日事多,奴婢混忘了。”
现在再婉拒绝对是失礼,我只得走一遭了,就道:“多说无益,帮我梳妆吧!”
我换上天水碧的衣裳,绾一个简单的发髻,插上几枝珠钗,薄施粉黛,好像是为百花陪衬的绿叶,只带了卷耳,坐上轿辇就去景仁宫。
张晔早已是盛装恭迎多时了,我见并无张昭与永平公主在侧,不由得出言相问。
张晔笑道:“今日本宫专程请夫人小聚。本宫一直想和夫人畅谈一番,今日承蒙夫人屈尊纡贵驾临寒舍,本宫不胜荣幸。”
我含了一味淡泊的笑,道:“惠妃出此言,真真折杀妾身。按着规矩,妾身还得唤惠妃一句惠婶婶呢!”张晔一口一个“本宫”,今日小宴不像是欢迎,倒像是新人拜见宠妾的见礼。此事绝不像是张昭的主张,大概是张晔背着她姐姐干的,目的是想树立起她惠妃娘娘的威风。既如此我就让她一拳打在棉花上,张晔可没有胆子犯朱棣的忌讳,当众让我喊她婶婶。
才坐定,内监忽报汉王妃来了,只见丘霁大步走来。她虎背熊腰,有男子的粗犷,据说连高煦都有些怕她。丘霁笑道:“才去母后处请安,不过母后不在,扑了一个空。惠母妃好。徐夫人好!”她说着就福下去。
张晔满面春风地扶起她,道:“快坐呀!”
三个人把酒言欢,我小心地应付,笑得自然而温婉,让张晔无懈可击,见张晔眉宇间隐隐有不顺意之色,心中暗叹,张晔到底是年轻历练不足,深宫之中,哪里能把心思写在脸上,要隐藏得越深越好。丘霁倒是有男子的爽快,似乎不像是有心计的人。
宴饮已毕闲话一刻后,我正准备告辞,丘霁忽然笑道:“惠母妃,您也不把水晶球拿出来让徐夫人也见识一下!岂不是让夫人白来一趟景仁宫吗?”
张晔面泛骄矜之色,笑道:“水晶球放在卧室呢!夫人肯移莲步随本宫去观赏吗?”
我保持着得体地微笑,道:“水晶球定是稀世珍宝,自然是乐意前去增益见识。”
弥漫着浓郁的香气的张晔的卧房奢华无比,精致得咋一看去让人眼花缭乱。一应家具都是最上等的楠木所制,所有摆设都是贴金覆银泛着珠光,就连地上的砖头也是镀金凿花,踏上去真有步步生莲花的感觉,不愧是后宫宠妃的居所。
张晔领我们走到床头的小桌子前,揭开真红色的绸布,屋子里的一亮,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球放置在金架子上,放着耀眼的光,把明亮的宫灯压了下去,璀璨得无与伦比。越是靠近水晶球香气越浓,只是这香气里,我闻了闻,似乎有股熟悉的味道。
没等我分辨出来,卷耳出言道:“惠妃娘娘,我们夫人闻不得重香味,还望恕罪。”不由分说将我拉了出去。她将我安顿在外屋通风处的椅子上,不停地道:“夫人,您还觉得头晕么?”
张晔跟着出来道:“需要召太医吗?”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我以手指揉着太阳穴,假意虚弱地道:“没事,坐坐就好。”
丘霁笑道:“夫人真是没福,水晶球都没法好好看。这水晶球最大的特色就是中间是镂空的,放了香料,远远地就能闻到。”
张晔笑道:“夫人和姐姐一样,闻不得香味,她每回来都是远远地躲着水晶球。幸而她不喜欢这味道,要不然也不会送给我了。”
卷耳问道:“水晶球真是太子妃送的?”听口气,她有些难以置信。
张晔见卷耳不信,有些不高兴,不屑于回答。还是丘霁答道:“是的,还是惠母妃入侍王府那年大嫂送来的贺礼呢!”
我笑道:“虽然看得不仔细,水晶球可真是好东西。太子妃与惠妃果真是姐妹情深。”
张晔脸色才好些,道:“那是当然。”
我才要再赞几句,卷耳又问:“惠妃娘娘一直把水晶球放在卧房里?”
张晔笑道:“是呀,还是姐姐特意再三吩咐的,说是能辟邪,还能……求子。”她到底是未开怀的少妇,说到子嗣多少有些害羞。
丘霁笑道:“那香料味道不错,能倒出来一点给我吗?也当是惠母妃疼我一场。”
张晔才要开口,黄俨就进来朝我们三人施礼后,道:“徐夫人,皇上急召你前往乾清宫。”
张晔微微变色,道:“这么晚了……”
黄俨笑笑,向我道:“夫人,轿辇已备好,请您上轿吧!”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朝张晔与丘霁点头示意后,优雅地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