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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樱花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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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自那日来看我后亦得了风寒,卧床调息,把上自大姊下至乾清宫的小太监忙得团团转。刘融是太医院元老级的人物,自然参与了诊治。他抽空来承乾宫请脉时暗示道:“风寒是幌子,皇上其实是这几年夜间操劳过度。”朱棣真是为老不尊,孙子都有了,还过着糜烂的私生活。我听了暗自摇头。刘融又道:“那日会诊时,鱼美人言辞间似有指责夫人之意。”
鱼美人的嘴巴还是很碎,定说我不知廉耻,与朱棣夜夜春宵,不过她不足为虑。我笑道:“惠妃怎么样?”
刘融道:“淡妆肃容,一切行动皆随在皇后娘娘之后。”
我笑道:“道衍大师呢?”
刘融道;“大师说皇上只要独居乾清宫月余加上汤药调理就可复原,还劝皇上不可再服用红丸。”见我不明遂解释道,“哦,是溥洽大师所献,相助闺房之乐的秘制药丸。溥洽大师已经被皇后下令软禁于法相殿了。”
我一听,脸顿时红了。
刘融走后,我才问卷耳:“你知道那个丸有何副作用?”
卷耳嘲笑道:“难怪皇上日日得佳人,却无一人有孕呢!原来是只打雷不下雨呀!能长出小树苗就是怪事了!”
我明白过来,脸更红了,这个朱棣也太不爱惜身体,仅是贪图一时之欢,连子嗣都不想要了。我道:“惠妃那边有消息么?”
卷耳道:“太子妃私下劝惠妃,以皇后为尊,与夫人为友。”
因为身边有了张昭的时时提醒,张晔才显得大气高贵。所以,她就与初见时不一样了。本来在宫中,太张扬的人是活不长久的,现在她行事一低调,反而稳固了地位。对于俯首帖耳的妃子,向来“大度”的大姊自然不会去除了。
卷耳又道:“这几日名义上是皇太子监国,其实真正批阅奏章的是皇太孙。皇太孙处理政务娴熟有秩,得到皇上与朝臣的一致赞许。”卷耳扬起笑容道:“小光子去找文奎时见过这位皇太孙,说皇太孙长得很像夫人呢!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少年!”
我笑道:“怎么可能?大约是容貌清俊吧!”
我早上去乾清宫探望朱棣时,他坐在床上看折子,见是我惊喜地把折子放下,道:“你怎么来了?”他穿着黄色的寝衣,只用玉簪束发,精神尚佳,伸手示意我坐到他身边。
我行礼一毕,笑着挨着他坐下,道:“来看皇上呀。皇上可大安了?”
朱棣笑道:“你挺精的,挑这个时辰来,你大姊这会正在坤宁宫接受众妃问安呢!要不然,她坐在一边,我们说话可就不痛快了。”他在我身上摸了一把,道:“又瘦了,你好些了没有?”
我推开他的手,笑道:“不好些,臣妾怎么会来呢?”我看着这寝宫,陈设大改,只有父皇的几幅御笔还挂在墙上,人非物也非了。
朱棣调侃道:“既然是探病,礼品呢?”
我笑道:“两袖空空如也!臣妾只带了臣妾人来。臣妾的东西都是皇上送过去的。臣妾再搬过来,岂不是无聊呀!”
朱棣大笑,袖子一挥,将一本折子挥到了地下。我眼疾手快地拾起,瞥了看了一眼递给朱棣,笑道:“这是皇上的字吗?好嫩哟!”
朱棣并未接,欣慰地道:“是阿圭改的,字当然嫩了。你看看吧!”
我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这是一封主张迁都北平的奏章,署名是蒯祥。瞻基用朱笔在一些重要句子下画了横线,并在最后空白处写道“甚合上意”。我指着一处没有改出来的错别字笑道:“这个字是错的,阿圭没改出来呢!”
朱棣却笑道:“朕也问了阿圭。他道,臣工奏折只要主旨好,字句上不用锱铢必较。他宁愿看一些语句不畅但有中肯意见的奏折,也不愿看风骚文人华而不实的文章。文网不可过严,否则朝廷上尽是颂扬之声,就难以开张听闻采纳雅言。而且很多武将文才不高,奏章上出现一些纰漏也是情理之中,不必在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嘛!”
我赞扬道:“阿圭真知灼见!”
朱棣笑道:“朕方才下旨改北平为北京,就让蒯祥在元大都的基础上,率八十万能工巧匠兵士主持新都城的营造。”
我讶然道:“皇上真要迁都?”
朱棣点点头,伸出三个指头,侃侃而谈道:“原因有三。其一,蒙古残余势力不时南侵,骚扰边境,但驻守边城的塞王拥兵自重,实为中央之害。朕迁都后,改诸王戍边为天子戍边,既防了外寇又防了内贼。其二,北平是朕的龙兴之所,朕经营多年,门生故旧林立,兵械营库齐全,防御体系完备。其三,北平建都基础好,地理条件优越,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南襟河济,北枕居庸,关口不下百计,而居庸、柴荆、山海、喜峰、古北、茶花镇险恶尤著,会通漕运之利,天津又通海运,诚乃万古帝王之都。”
朱棣眼里闪耀着精明的光芒,刚毅的脸上刮过帝王应有的纵横天下的雄风,他分析得精辟入理头头是道。我恍惚了,这一份果毅的决断,我只在父皇身上看到过,而允炆总是思之又思,有些优柔寡断。
朱棣冷不防推了我一把,笑道:“走神了?”
我回过神来道:“哦,皇上说到哪里了?”
朱棣摩挲着我细腻的玉手,笑道:“你跟你大姊也相差太大了。朕要和她说这些话,她听了还能给朕意见,你倒好,朕还没说完,你神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我指着奏折柔声道;“字臣妾都认识,可凑到一块去,臣妾怎么也看不下去,难为皇上天天捧着有滋有味地看着。”
朱棣笑道:“朕还觉得诗词歌赋难学呢!”他拍拍枕边的一叠奏章,笑道:“治理国家不是件容易的事。自古以来帝王,兴衰交替,如朝暮相继。朕居九重之内,不能因为富有四海,内外清晏,就不留心治道,每一日都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我故意皱眉道:“臣妾只知道最后一句是出自《诗经》小雅里的《小旻》篇。”
朱棣笑道:“女人就是女人呢!”他深吸一口气志满意得道:“朕要做千古明君,要办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朕已命解缙、道衍组织文臣编撰一部浩瀚的典籍,还派了夏原吉疏浚运河,杨士奇重定赋税,丘福远征安南!朕要将父皇开创的大明基业推上辉煌的顶峰!”
这样的朱棣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原来以为朱棣是只会杀人的暴君,没想到他不仅要开疆拓土,还要盛世修典彪炳文治,心下甚为佩服与欣赏,遂温柔一笑百媚横生,道:“那臣妾就等着看皇上做汉武帝、唐太宗那样文治武功的千古明君了。”
朱棣笑道:“朕让蒯祥把咱们的明月楼留着,北京的承乾宫要与金陵的一模一样,桃花林要,瑶池也要,连一棵草都不能少。”
我笑道:“臣妾谢皇上了。”算算时间大姊差不多要领众妃嫔前来请安了,就准备告辞。
朱棣抓抓头皮,道:“痒!才几天没洗头。”他忽然从我半翻髻上抽出固定头发的碧玉簪搔头。我的头发顿时散了。
我急道:“皇上还给臣妾!”一边整理着头发。
朱棣笑道:“不还!昔时汉武帝拿李夫人的玉簪搔头,今日永乐帝拔徐夫人的玉簪挠首,说不定又会成为一段千古佳话啦!”
我伸手去夺,朱棣顺势又拔去凤钗。我的头发更加乱了。我急得直道:“皇上,饶了臣妾吧!”我已经听到纷乱的脚步声了,似乎就在殿外,再不走,这样的暧昧的姿态要是让众人瞧了去,我脸皮还要不要了。
谁想朱棣干脆将我扑倒在下,拿着玉簪与凤钗在我脸上一晃,笑道:“朕就喜欢看你着急的样子,真可爱!”他的吻轻轻地落在我的面颊上。我脸涨得通红,才要说话,忽听殿外的黄俨高叫道:“皇后娘娘驾到!”
朱棣微微变色,立即放开我。我这会子出去要顶头碰上了,头发绝对来不及梳,也没多想立即扭动床前的铜质镀金长灯上的龙头,龙榻后的墙往两边移动,现出一个小门,我朝惊诧无比的朱棣得意地一笑,闪了进去,墙又在我身后合上了。
我躲在夹壁里,悄悄地听外头的动静。
大姊的声音是熟悉的,见礼一毕,却是一个甜美的女声道:“皇上,黄公公方才说徐夫人在内呢,怎么不见?”说话者却不是张晔。
“兰妃妹妹,徐夫人日后有机会见的,不急于一时。”说这话的是张晔。
兰妃,我思索了一刻,才想起就是去年才进宫的景清的义女景泰兰,住在衍庆宫弘徽殿,算不上十分得宠,与储秀宫的吕淳嫔可盈、鱼美人璇玑二人的境遇差不多。
大姊关切地道:“皇上可大安了?”
朱棣不在意道:“朕好多了。没事的话,你们都回去吧!朕还要折子要改。”
朱棣抬出国事来,大姊只得带人从速离开。大姊一走,我立即从夹壁内闪出来。朱棣奇道:“这里还暗藏玄机?朕白住了几年,一点都不知道。”
我笑道:“宫里有很多密室密道,当初父皇在建造内宫时是煞费苦心。这个臣妾不过碰巧知道。小时候玩捉迷藏时无意中发现的!”
朱棣沉吟了一会道:“那么可有密道与宫外相连?”
我心里一惊,但面上还是笑得平静,道:“肯定有,不过臣妾暂时没有发现。”
朱棣追问道:“你真的不知道?”他试探地道:“你有没有听说鬼门?”
我咯咯地笑道:“当然知道!戏文上去见阎罗王时不就要过鬼门关吗?还有奈何桥,十八层地狱!幽冥界还有十殿阎罗,黑白无常!”我说了一串,笑得温和平静,但是心里十分恐惧,听朱棣的口气他似乎已经知道鬼门的事。我推推他,笑道:“皇上,你脸色怎么这么严肃呀!”
朱棣恢复了笑容,道:“你是不是想看戏了?要不要朕召几个戏班子来演几出?”
我笑道:“好呀,万寿节要到了!臣妾还得费心想送皇上什么寿礼呢?”
朱棣一捏我的鼻子,笑道:“你肯出席就是给朕最大的寿礼了。”
我故意叹道:“不过得叫皇上四皇叔了。”
朱棣也叹了一口气道:“没办法,场面上的戏……”
我噗嗤笑道:“皇上与臣妾还看戏呢!自己就是戏中人嘛!”
如此说笑一阵,我就离开,等到去得远了,才发现贴身的小衣竟湿透了。鬼门的秘密,朱棣千万不能发现。可是话又说回来,发现了又如何,允炆到底是没能逃走。奉天殿火海里的人绝对是他,世上只有他一人才能与我合奏出宛转悠扬的《长相思》!
樱花似锦,在和煦的暖风里妖艳袅绕,飘飘扬扬地落下粉色的花瓣,是霞光一般的轻柔。我一袭粉红色的衣裳,独坐在樱花树下抚琴。
这一日,承乾宫上下除我之外都去出席舞雩的葬礼了。淑贞、莺儿、翡翠与环佩自然是要带着文奎去祭拜允炆,而卷耳与玉簪则想去看看允煐,韩嬷嬷是有话对母妃说,金钗与小光子跟随服侍。
我没有勇气与颜面去见允炆。虽然我接近朱棣是别有用心,但我确实在背叛允炆。此刻清馨园里只有一个聋哑的龚德全在默默地为花木浇水。他是那样的不起眼,以至于平日我根本就意识不到他的存在。
其实,今天的我又在演戏,精心地算计着朱棣。所弹的琴曲是曾在朱棣面前两番奏过的《莫愁歌》。我唱道:“杨柳青青水悠悠,莫愁湖上有莫愁,数不完的南国相思红豆,圈无尽的清风湖面吹皱,飘难住的桃花雨满兰舟。湖镜里人影儿清瘦,恰似黄昏雨后的桃花枝头,匝地残红似奴家的清愁。呀,愁似汩汩流的水悠悠!”
第一次弹在北平,第二次弹就是在这棵樱花树下。
那一年是建文元年,允炆放走了三位燕王子后,朱棣只身来金陵谢恩,结果被软禁在永宁宫。那时的朱棣连走路都要人搀扶,太医院的所有太医一致断言他已病入膏肓,最多只有半年的寿命了。一个太医也许有可能被收买,所有的太医都这么说就是事实了。方孝孺带头上奏疏,力劝允炆放朱棣北归与家人共享最后的天伦。但允炆迟迟没有答应。因此很多人说允炆狠心,连将死之人都不放过。
那一日,我在樱花树下弹琴唱歌,朱棣拄着拐杖,远远地看着我。他没有靠近,因为他实在走不动了。还是龚德全把他背过来,放在藤椅上。他的脸色难看极了,像弥留之际的父皇。他双目凝滞,道:“你还是这么美,和樱花一样绚丽。”
那时候的我看到他那个样子,心中汹涌着巨大的伤感,想不到奇伟雄杰的朱棣也会有完结的一日,就在允炆登基的那一个月,他还咄咄逼人地向允炆叫板,带兵奔丧。在那一刻想起了很多以为已经忘记的往事,想起了明月楼上一段不能言说的情,我凄婉地笑道:“樱花虽美,但转瞬即逝,就和美丽的隐事一样吧!”
朱棣很是动容地道:“月的清光,终生难忘。”他说完了这句话就没再说,静静地闭着眼睛听我的琴曲。
樱花翩翩飞舞落在我与他的身上,香雾如烟如幻。我偶尔望他一眼,觉得自己在做梦,也许梦醒后一切会如旧。那时我悲哀地发现很多我以为一层不变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就变了,曲子里不自觉地带了一抹淡淡的清愁……
允炆终于确定朱棣阳寿无几后,大方地放朱棣回北平了。六月就有消息传来,朱棣疯了。等到七月的时候,他却起兵谋反。
我与允炆都忘了,道衍是神医,医术出神入化,朱棣的病不过是服用药物造成的假象。
我在纷飞的花瓣与袅绕的香雾寻找旧日的踪迹,不自觉地换了一首更加忧伤的曲子。忽然在我身后有人出声道:“这曲子不好,太悲了。”我一回头,是朱棣,他悄悄走到我身后我竟然毫无知觉。
朱棣抚掌大笑道:“吓一跳吧!朕也觉得神奇。朕在寝宫里找到两条密道,一条是到坤宁宫未央殿的,昨晚朕走了一遭,把你大姊唬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这另一条密道则是到你承乾宫落英殿的。落英殿好像没人住,不过房间还收拾得很好嘛!”
我笑容拂过一片乌云道:“那是母妃的屋子,父皇说,要敬母妃如她在,一切都要维持原样。韩嬷嬷会定时打扫,在花瓶里插上鲜花,春桃、夏莲、秋菊、冬梅。”
朱棣抬头看看樱花,笑道:“花美人更美。朕忽然想到朕与你是不是也如父皇与你母妃一样呢!”
可不是吗,与相爱的人错过,曲意顺从地陪在另一个男子身边,我们母女的命运何其相似!
春暖花开,朱棣笑得如这无边的春光一样,他从后面抱紧了我,明黄色龙袍宽大的袖子蹭着我的发鬓,隔着衣服,我感受到男子身上的热度。我一直回头看着他,他深情的眼眸里只有我的影子……
他将我抱起,我温柔地蜷缩在他怀里,低声道:“清馨堂睡榻边就是窗户,一开窗,樱花就会飘进来。”说完,我羞涩地将头深深埋下。
朱棣笑道:“都依你。”他的话里是掩不住的欣喜若狂,像是得到一件渴求已久的珍宝。
绮窗大开,漫天的樱花旋转着飘到我们的身上,春意似海。我一直侧过头,看着粉色的樱花,樱花与桃花很相似,但细看却是不同的。本来,我与朱棣就错过了桃花盛开的季节,樱花不过是赝品,神似形异。但这些朱棣是浑然不觉的,在他眼里桃花也好樱花也罢,不过都是美景,衬着这销魂的良辰。
正如我从前所说,我与朱棣相见的时候,纵是跨越千山万水的不易,但已经是很晚很晚了。当初隔一个与我心心相印的允炆,现在还多了无数人的尸体。
如果硬说我与朱棣有缘,也是孽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