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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风滥欲吹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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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炽站在我身侧,两腿直哆嗦,嗫嚅地道:“父皇……”
朱棣阴着脸走过来,扬起手就给高炽一巴掌。高炽的脸上顿时红涨出五个手指印。朱棣骂道:“混账!当朝太子给人拿刀挟持,传出去丢不丢人!”
高炽扑通一声跪下,只是诺诺应声。方才冲过来救我的勇气荡然无存。
朱棣狠狠地踹了他一脚,骂道:“真没用,还嫌不够丢人!滚!再不滚!朕废了你!”
高炽忙磕了一个头,急忙爬起来,但是他实在过于肥硕,又摔了一个跟头。众人想笑但不敢笑,只有高煦轻轻地笑出声来。
朱棣眼神似鹰隼俯冲一般扫射众人,道:“今日之事,你们最好什么都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他的目光厌恶地一扫舞雩,“来人,将这疯——”
“事涉建文宫闱理当由本宫全权处置!”我高声道,如今的我再也不能伪装下去了,悲愤溢满胸襟。我仰起脸,冷冷地盯着朱棣的眼睛,霍然起身,唇边泛起一抹淡漠而高傲的笑,一字一顿地道,“四——皇——叔!”
“你……”朱棣在煞那间失神。一个“四皇叔”的称呼,重新在我与他之间划开一道难以逾越的深壑。就在昨夜我们还依偎在一起说着绵绵情话,而今日这一刻我们又成了对峙的双方。不过朱棣到底是历尽多年政治风云,立即镇定下来,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
众人不敢出声,就连高煦也噤声。只有痴傻的文奎还哇哇地大哭着。我远远地望着这个可怜的孩子,凄凉地道:“昔日宋太祖陈桥兵变后善待禅位的后周柴氏母子,今日四皇叔一定有意效法古人,让我们孤儿寡妇有个好归宿。”
片刻的安静后,朱棣终于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好”字。
高煦忙道:“父皇,斩草要除根,不然春风吹又生!今日不杀了这兔崽子,后患无穷!”高煦进言的不合时宜。文奎弱智,人所共知,一个傻子能有多大威胁,不如放过,还可以博得一个宽宏大量的美名。
果然朱棣瞪了高煦一眼,厉声道:“放了他!”
高煦嘟囔了一句,只得放下文奎。文奎立即奔到我身边,哭喊道:“母后——”我搂紧了文奎,他居然还记得我,我心底稍感安慰。我擦干眼泪,看着安详地躺在地上血汩汩涌出面色灰白的舞雩,道:“淑贞,听好了。孝贤帝柔妃齐氏,祥钟华胄,名门佳媛,举止舒徐,性情颖慧,赋质惠敏,谈吐有致。贤淑温良,恭悫有礼。自建文元年入宫以来,上则克尽谨慎,下则宽厚平和,帝后称赞,六宫敬服。永乐四年二月不幸因急症薨逝,追封为柔仪惠妃,择日附葬贤陵。”念完后,我长叹一口气,生前我对不起舞雩,在她死后,我能做的是给她一个应得的名分与葬仪,让她能陪着允炆,长眠于山阿之下。我望着朱棣道:“四皇叔有何意见吗?”
朱棣面无表情地道:“不是事涉建文宫闱吗?”
我点点头,复向淑贞道:“个别字你再斟酌一下,就发出去吧!”
文奎从我怀里探出小脑袋,傻傻地望着舞雩,天真地眨着眼睛道:“母后,柔母妃怎么躺在地上不动了?”
文奎的面容肖似允炆,我忍悲微笑地抚摸着他头,道:“你的柔母妃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文奎咦了一声道:“柔母妃也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吗?柔母妃说,父皇也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所以父皇不能常来看奎儿。柔母妃去的地方和父皇去的地方是一个地方吗?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奎儿现在可乖啦,都会写自己的名字了,不会再惹父皇生气。”不解人事的他拉着我的手臂来回摇着,撒娇道:“母后,奎儿想父皇啦!您跟父皇说一声,让他不要再看折子了,来陪奎儿玩吧!奎儿不要老是听薛京讲《大明律》,好烦的!”
“薛京是么?”不耐烦的朱棣本是转身要走,忽然停下了脚步,回头问道。
我心中一喜,但面上仍是辛酸地微笑道:“好,奎儿不想念就不念。母后看到奎儿平平安安地长大就心满意足了。”
文奎大声道:“不,我要念!因为薛京说了,等到李景隆抓到了燕贼,他就把燕贼的脑袋砍下来,给奎儿当球踢!奎儿要踢球!”其他人吓得怔住了。只有文奎手舞足蹈,不知道他无心的话会带来多大的波澜,话又说回来,他真的是无心吗?我心生狐疑。
我捂紧他的嘴道:“不要!”慌张地看了朱棣一眼。
朱棣闻言大怒,哗地从一个侍卫腰间抽出利剑,持剑直指文奎而来。我簌簌发抖,哀求道:“不要!”说时迟那时快,朱棣的剑直抵文奎的咽喉。文奎面无惧色地伸手弹着剑,天真地笑道:“你是来陪奎儿练剑的吗?你是平安,还是铁炫?速速报上名来!”平安、铁炫早惨死在朱棣的魔爪之下,这些文奎是不会知道的。也许无知无觉才无惧无畏吧!
我急中生智,道:“谢四皇叔赐剑。”双手就准备接剑。朱棣看了我一眼,终于还是将剑放在我手里。在他靠近我的一刹那,我趁机轻声道:“对不起。”送给他一个无奈而深情的笑容,旋而收住,低下头去。
朱棣目光软了一些,道:“送孝贤皇后及闲王文奎回承乾宫!”
“谢四皇叔!”我端端正正向朱棣行了大礼。虽无册封仪式,文奎却是朱棣进口允诺的王爷。虽然是一个空爵位,但有了名分,将来许多事如成年开府另居、挑选王妃等就好办了。我正要拉文奎也下跪,谁想他又拍着手,仰着小脸看着一只翩跹过他头顶的蝴蝶道:“蝴蝶!蝴蝶!”说着就追过去,边跑边喊,“蝴蝶不要跑!蝴蝶不要跑!”
朱棣又道:“张诚,传朕的旨意,柔仪惠妃的丧事让内务府与礼部协同办理,要办得风风光光!”他最后看了我一眼,才带人离去。
春风最是琢磨不定,前一刻清冷唯寒柳,下一刻暖滥欲吹桃。夜间暖风居然熏人,我与卷耳在清馨园走着。
卷耳道:“钦天监计算过下个月二十六日是适宜下葬的日子,这期间停灵皇觉寺,由四十九名高僧做法事超度。都是按着贵妃的级别。”她安静了片刻才道:“薛京被满门抄斩,李景隆下狱了。主审薛京一案的是御史大夫景清与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只审了半个时辰就出结果,然后直接押往刑场。”
朱棣的动作真够迅速,才半日功夫,他就雷厉风行地行动开。一边给建文遗妃大办丧事,另一边拿起屠刀斩杀建文旧臣,真是富有讽刺意味。只是这一次死的并不是建文的忠臣。薛京当年上表拥护朱棣登基时并没有想到有一日会成为朱棣刀下鬼吧!纪纲素来与薛京有隙,只是这景清,是薛京的亲家,应该不会如此薄情。
卷耳却鄙夷地道:“景清当真是恶心。为了撇清关系,居然要他儿子亲手杀了身怀六甲的薛蟾凌和她生的两个孩子!不过景清儿子还算有人性没有下手。现在蟾凌被关在大牢里。”
现在的景清已是惊弓之鸟,朱棣对建文旧臣的不信任昭然若揭,这一次是薛京,下一次就可能是景清。这个道理,他自然是清楚。只是他越是刻意如此,朱棣对他的芥蒂就越深,一个连自家骨肉都愿伤害的人,怎么可能会效忠于皇帝。
卷耳笑得阴森,道:“我们要不要再加点风,让这把火烧得更旺些。”
“不急于一时。”前朝之事我要暂且搁置,因为后宫若一湖深水,对于每一处的深浅我并不是了如指掌。我可不想做一只螳螂,辛辛苦苦地捕蝉,结果喂饱了黄雀。我道:“明日还要去一趟坤宁宫,我与薛蟾凌算是故交,如今见她受难,我能帮就帮一把。”
卷耳道:“夫人也打算为李景隆求情?他倒是条汉子!”
李景隆虽然是当世赵括,屡战屡败,屡败就降,但对于妻子黄采薇却是疼惜备至。朱棣诛杀黄子澄一门时,很多人劝李景隆杀妻自保,但李景隆就是不从,道:“采薇自入门后就是我李家的人,与黄家再无瓜葛。”当时李景隆自身难保,但仍顾念妻子,这份情意让人感动。我微微颔首,道:“内鬼终于浮出水面了。”
说实话,我真不愿相信是她。我怀疑过玉簪,怀疑过翡翠,怀疑过环佩,但是没有想到过她。人的外表实在是太能迷惑人了。
让我耿耿于怀的投毒案,除了她不会再有第二人有机会做下后可以安然脱身,因为她实在是贤良淑德了,永远是跟在我身后恭敬地替我草拟文告。一些被我忽略的细节现在被我用推理的绳子串接起来,构成了她的另一副面孔。方淑贞,我错信了她。不是每一个好父亲都有一个好女儿。淑贞看起来是大得其父之风,其实那不过是她遮丑的一张皮。舞雩的死,恐怕也是她的计算之内吧!
卷耳有些惋惜,道:“为了弥补一个错,接连犯下一连串的错。”
我听了并没有回答。淑贞亦是爱慕允炆吧!也难怪,自小被养在深闺的她,第一次见到除父亲以外的男子就是冰清玉润的允炆。因爱生恨,于吕秋水是,于齐舞雩是,于方淑贞亦是。因为嫉妒,她动手害了舞雩。当初朝廷军机屡屡泄密,淑贞也有扯不清的关系吧!看到我与允炆双宿双栖,她怎能内心平静。为了遮掩,她现在又策划一出好戏。女子的疯狂真让人难以置信。只是舞雩一死,投毒案再无对症,而且她给朱棣通风报讯也无人证物证。
卷耳迟疑道:“我们会不会冤枉了一个好人……照这样推理,金钗也有可能。她的父亲毕竟是方孝孺。”
我冷笑道:“当初马兰苒的父亲马濂洁不也是恪守儒教大义之人。马兰苒的所作所为有何解释。这样吧!我们不如来次请君入瓮,证实一下。”
卷耳默然了一会道:“若不幸证实,夫人会原谅她吗?”
当然会原谅。淑贞并不是要取我的性命。要是她动了杀机,我早就命丧黄泉了。淑贞原来想要的是允炆的宠爱,得不到以后就报复,现在允炆已死,她也茫然无目的了吧!她继续给朱棣报信十有八九是受了胁迫,她肯定不想让我知道她原来的行为。只是一个错就是一个错,即使是很小的错误,即使事后改正,也会留下一点痕迹。我可以原谅,但不会再十足地信任她了。我透过桃树的枝杈远远望着清馨堂的一点灯光,笑道:“下月二十六日,清馨堂旁的那株樱花树要繁花似锦了。”
卷耳讶然道:“难道夫人还打算……”
我眼光一黯,我还是要亲近朱棣。他的宠爱是我复仇最有利的兵器。今日之事,触及朱棣的隐痛,要与他重修旧好,还真得要费一番心思。我笑道:“在此以前,我恐怕又要缠绵病榻了。”
卷耳为难道:“道衍大师医术高超,不容易瞒过去。要是给识破是装病,得不偿失。”
我淡然一笑,道:“若是真病呢?思虑过度,连日不眠,站在风口。春日忽暖忽寒,本来就极易得风寒。”我话锋一转,道:“花朝节的意外背后应该更有高人。淑贞恐怕也沦为棋子之一。”
卷耳思索片刻,道:“莫非是张惠妃。”
我摇摇头,张晔是张昭的妹妹,姊妹俩素来亲密,同气连枝。张晔在后宫的地位与太子高炽的地位休戚相关。不可能贸然去拆高炽的台。我看今日她也是慌乱如麻。唯有一个人有这个心机与理由。我笑道:“汉王妃丘霁似乎在隔岸观火。瞻坦病得太巧了。”
今日之事,唯一得益的只有汉王高煦夫妇了。他们真是挖空心思,为了谋嫡无所不用其极。幸亏我留了一个心眼。
卷耳点头道:“那太子怎么办?太子今日居然为夫人身冒险境。”
仿佛是多年前柳下读书的高炽在我面前品论晏小山词中的“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一句:“高炽读后觉得心里很沉重。尤其是最后一句,‘今宵剩把银红照’,都不相信重逢是真的。足可见佳人多次入我梦。相思极苦可见一般!”
他曾写信给我道“人生在世,很多无奈命中注定,少年情事往往并无结果。如‘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元宵佳节‘人约黄昏后’的约定成空,惟怅然叹息矣!”
他对我竟也存了这样的心思。
东风又无情地到来,与当年没有任何分别。在燕王府拂地的柳枝边,我曾对他道:“明月西沉杨柳依依,桃花扇轻轻扇出少年微微驿动的心,最初的似蛛丝般细软的情愫将是人一世在心头挥之不去的记忆。”我不过是针对一句词的感慨,难道高炽真如这句话般一直对我魂牵梦萦吗?好在高炽没有明确表示,我可以装作不知。
我仰起头,夜风咻咻地吹动着枝杈,似乎是厉鬼在一声声地啜泣着索命。有时候,人比鬼还要可怕,人心的反复让人思之而心惊。我道:“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
卷耳垂首道:“今日文奎表现得太好了。”
今日之事若非文奎默契地配合根本不可能得到这样的结果。这份默契假如是因为意外也就罢了,若是被朱棣证实文奎是装傻充愣,他必死无疑。
卷耳跪下道:“卷耳斗胆问夫人一句,是否愿意看到文奎保全性命长大成人?”
我不解道:“当然,我希望他能一生平安。”
卷耳敛容起身后走上另一条道路。
朝云殿上,韩嬷嬷按我的吩咐带着淑贞、莺儿、金钗、玉簪、翡翠、环佩等候。我带着满身素白的月光走进只点了几只白蜡烛的殿堂。她们纷纷向我行礼。坐定后,我用梦幻一般的嗓音道:“起来。”像是夜间空谷里突兀的声响。
韩嬷嬷看了我一眼,向众人道:“夫人的意思,我方才说得很明白了。若是愿意出宫,现在就可以和夫人说了。”
莺儿立即跪下道:“夫人,奴婢情愿一世在夫人身边,服侍夫人。”
淑贞跪下凛然道:“夫人,淑贞是不会离宫的,除非死。”
金钗也跟着跪下哭道:“夫人,是不是嫌弃奴婢笨手笨脚,奴婢可以改,求夫人不要赶走奴婢。”
翡翠苦笑道:“很多事奴婢虽然不懂,但是晓得出了宫,奴婢就是无家可归的人。”
环佩大哭道:“家里的人早死光了。出去嫁人,万一遇到一个坏人。无依无靠的,被折磨死了都没人哭一声。”
玉簪泪流不止道:“夫人。奴婢也不愿走,承乾宫是奴婢唯一的栖身之所。”
卷耳走进来道:“几位还是回去考虑一下吧!若是另有打算随时都可以来找夫人。若是没有,此事就作罢,不要再提了。”
我点点头,韩嬷嬷就道:“散了吧!”
卷耳走在最后,她朝我用力地点了一个头。万事俱备,我冷冷一笑,什么时候我也变得善设圈套。我缓缓地喝一杯温热的龙井茶,留神外面的动静,半晌后,一声锐利的尖叫划破寂静的夜空,是从清馨堂传来的。果然不出所料。我将茶碗重重地放在桌上,得意一笑,跟文奎的小光子原来是伶人,画花脸摆弄水袖装神弄鬼是最合适不过。
我系上披风,提着一个白色的纸灯笼,就往清馨堂而去,远远地就瞧见淑贞跌坐在樱花树下,一手抖抖索索指着一个扭动的黑影,只是说不出话来。我正要上前,忽然瞅见金钗手持木棒冲过去,口内大喊:“打鬼!”
我脑子翁地一声,今日的一番功夫白费了。我漏算了金钗与小光子向来要好。小光子没事就喜欢在金钗面前露一手唱两句戏文,他的身段自然是瞒不过金钗。
“鬼”惊叫一声,撒腿就跑。金钗也不追,将木棒往地上一扔,扶起淑贞,骂道:“死小光子戏瘾一上来,也不管白天黑夜,要你瞧瞧姑奶奶的厉害!姑奶奶可是打鬼的钟馗!叫你装鬼吓人!贞姑姑,你没事吧?”她又冲着远处骂道:“要是吓坏了贞姑姑,姑奶奶跟你没完!”她瞥见我走来,更是大怒,“连夫人都被惊动了。死小光子,看姑奶奶不揭了你的皮!”
打扮成厉鬼的小光子只得怯怯地走来,看了我一眼,陪笑道:“好不容易从永宁宫里放出来嘛!金钗姐姐,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嘛!我有多久没好好唱唱戏了。大不了下回我改扮崔莺莺唱《西厢记》啦!崔莺莺的扮相可漂亮啦!袖子是水红的,可不是这吓人的炭黑色!”
金钗瞪着他,道:“在冷宫住了一年,还没学乖!油嘴滑舌!看姑奶奶不撕了你这张猴嘴。”说着就上前去,却拧了小光子的耳朵。
“不是说撕嘴吗?怎么改耳朵了。”小光子疼得直叫唤。
金钗鼓起腮帮子道:“不听话,耳朵有罪,先拧耳朵!待会再撕嘴!”
小光子尖细地唱道:“小娘子,大人大量,就饶了小生这一回吧!”
大家都被惊动了,看着金钗与小光子斗嘴,都笑起来。淑贞也扶着樱花树咯咯地笑着。
小光子接着唱道:“小娘子,妖妖俏俏,恰若一朵红芍药,玉手拧着小生的耳朵,小生甜到心里头,十年不知愁。打是亲来骂是爱,等到洞房夜,小生送一朵红花给你戴!”
金钗又气又羞,拧得越发紧了,道:“死小光子,还唱!”
我笑着止住道:“好了!”
卷耳打趣道:“再闹下去,小光子正好可以唱一夜的戏了。”
金钗这才收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走到我身边道:“小光子坏,夫人一定要好好处罚他!”
我笑道:“小光子,我罚你给金钗陪个不是。”
小光子揉揉耳朵,走到金钗身边,作揖道:“小娘子,都是小生的不是!”
玉簪一推金钗,开玩笑道:“喂,小生道歉了。小娘子是不是该有点表示?”
金钗啐了一口小光子,道:“再不学好,给他一顿棒子!”
小光子又作揖,道:“谢小娘子。”
大家说笑一阵,各自离去。我偷偷看了一眼淑贞,此计不成,反而给她提了醒,以后再让她露出马脚就更不易了。
晨起才一刻,外头就报大姊已经来了。我遂整衣相迎。大姊头戴双凤翊龙冠,身着用湖水色金线织就了凤凰祥云图案的锦衣、深青色铺翠圈金的霞帔。显然是见过请安的诸妃嫔后巡视各宫时的顺路到访。
分主客坐下闲话几句后,大姊笑道:“怎么不见文奎?”
我笑道:“还睡着呢!不到午时是不会起来的。大姊辛苦,寅时三刻就得起身,卯时就得在清宁殿接受诸妃嫔问安,卯时三刻与酉时一刻还要两次巡视六宫。”心里咯噔一跳,大姊好端端地问文奎做什么,莫不是朱棣真的想永绝后患,就刻意引开话题。
大姊假意埋怨道:“还不是你害的。内宫法度的这些规矩还不是你当初制定的。”
我用宫扇掩面而笑道:“妹妹可不会亲历亲为。淑贞接见来请安的六宫,卷耳去巡视。而我自己呢,就躲在承乾宫里舒舒服服地躺着。反正他的妃嫔不多,人少事也就少嘛!”
大姊笑道:“你曾采《女宪》《女诫》作的《内训》二十篇,又类编古人嘉言善行,作的《劝善书》,写得真不错。大姊打算颁行天下呢!”
我有些愧色,道:“实不相瞒,《内训》与《劝善书》都是淑贞作的,不过是以我的名义晓谕六宫。”建文一朝,朝廷允炆谕旨多由方孝孺拟制,而内宫我的懿旨则是由淑贞草拟。
大姊“哦”了一声道:“大姊今日来是来说文奎的事。文奎今年十四了吧!明年就该选妃了,这自然是要做母亲的你来定夺。大姊不过是从旁协助。”
的确是的,文奎是洪武二十五年出生的,算算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我一直还当他是个孩子。许是这一年冷宫饭食腐烂生冷衣裳难以御寒,天生不足的文奎看上去不过十岁,完全没有长大的样子。只是把文奎留在宫里,并不是件好事。宫中到处的各方势力无时无刻不在角逐中,稍有不慎得罪了人就可能会殒命。我想了想道:“文奎自然是要大婚,不知皇上封文奎到何地?”文奎婚后定会开府另居,我想为他找个好去处,天高皇帝远,可以自在一方为王,胜却在宫中过被人监视的生活。
大姊从掷棋手中接过一本《孝经》推到我面前,笑道:“孝,是人的根本。”
我捧着《孝经》,像是捧着一片寒冰,冷从手心直抵心底。朱棣到底是不放心。我道:“妹妹代文奎请求,择中都凤阳祖陵、金陵钟山孝陵、东陵、梅山贤陵中一处,子孙永继为祖宗守陵。”我停了片刻,又道:“妹妹请求相随,夫死从子!”我晓得,文奎十有八九是要去凤阳了。金陵是京城天子祥瑞之地,镇守陵寝的就是天子。还有一点,也是朱棣最顾忌的,文奎毕竟是允炆之子,很多儒臣心底认定他才是合法的后嗣之君。文奎虽傻,但难保大臣们不会推举拥护。朱棣是不愿意看到这个局面的。至于我后一个请求,大姊是不会答应的,即便大姊答应,朱棣也不会同意。
大姊似笑非笑:“和大姊想到一块去了。凤阳祖陵正缺一房守陵人。不过妹妹,后妃在先帝殡天后随子的,我朝还没有先例。”大姊说得委婉,言下之意是她不愿开这个先例。
我搁下《孝经》正色道:“说到为文奎选妃,妹妹有几句话要说。未来的闲王妃有三条要求是必须符合的。其一,身体健康,不要若柳扶风的病西施,唯有健康的女子才有利于日后诞下世子;其二,心肠要好,不需要满腹经纶,不需要能歌善舞,要能耐心、细致、体贴地待文奎,即把文奎当丈夫敬爱,又把文奎当儿子疼惜;其三,姑娘再好,也要文奎喜欢,强扭的瓜不甜。”我朝大姊行大礼,道:“劳大姊费心了。”
大姊扶我起来道:“自己姊妹何必说两家子话。”
我正色道:“大姊挑选的两房媳妇,妹妹看在眼里,都是万里挑一的人物。妹妹为大姊高兴,得此佳儿佳妇。今日,妹妹将文奎的婚事郑重相托了。”我说得恳切,让大姊想拒绝也拒绝不了。有了这三项条件保证,文奎日后不会落得连枕边妃都是别人眼线的下场。我不可能照顾文奎一生,唯有在有生之年将文奎交到一个可以信赖的女子,看着他们走向幸福。
大姊的笑容竟拉得无比悲哀,喃喃地玩味着“佳儿佳妇”四字,但这只是一瞬,一瞬之后,大姊温和地笑道:“好。妹妹还真会躲懒,本来挑儿媳是你分内的事。”
我持着宫扇微微扇着,笑道:“谁让大姊心疼妹妹呢!”
大姊笑道:“妹妹越发会说话了。我们身为女子,关内帏琐事就够忙碌了,自然是无法分身顾及其他了,妹妹你说是吧?”大姊眼里有了警告的冷意。
我本要为蟾凌与采薇求情,现在也不好开口了,只得点头称是。
大姊起身道:“现在天恩不薄,妹妹要好好把握才是。多笑一笑吧!妹妹嫣然一笑的仙姿,六宫可是无人能媲美。”
大姊走后不久,就有消息传来,薛蟾凌已被送回景家,而李景隆被削去曹国公的封号后放归家中。我听到之后,手脚俱是冰冷,竟忘却替蟾凌与采薇高兴。明显是大姊先我一步去求情,卖了一个大大的人情给我。欲取之必先予之,我暗暗体味大姊话里的深意,她是在怂恿我去争宠呀!最让我担忧的是我的事,大姊到底了解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