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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花魂月魄 ...

  •   朱棣在道衍离开的当夜就驾临承乾宫,乐滋滋地带来瞻基的一幅《戏猿图》,画上是一家三只猿猴,母猿抱着小猿坐在树下的大石上,而公猿在树上向妻儿招手,其乐融融。我惊讶地发现瞻基小小年纪居然能画出如此精妙的水墨画。朱棣兴奋地道:“如何?朕的皇太孙可是全才!文韬武略,英气十足!”
      我赞许地道:“真不简单!”细看一番,瞻基的笔法有些神似允炆,有股清逸之气。在宫里,早慧的孩子是更容易得到长辈们的喜爱。
      朱棣一提起瞻基,是有没完没了的话。他笑道:“你没见到!阿圭今日的表现,多么好!一点也不怯场,大大方方地接受群臣的朝贺!朕要他对群臣训话,他居然高举起佩剑说‘孤是天之骄子’!好一个‘天之骄子’!朕的江山后继有人!”
      我微笑着听着,似乎今日的册封是瞻基的独角戏,其他人因为瞻基黯无光彩。张昭可以放心了,有夫疼惜,有子聪慧,她的太子元妃之位稳如磐石。
      正说着,坤宁宫的掷棋姑姑送来大姊的帖子,请我于二月十二日花朝节去碧玉台赴午宴。朱棣会心一笑,道:“你大姊真是朕的好皇后!”
      我晓得其实这也是朱棣的意思,他一直打算找个机会正式携我出现在众人面前,就笑道:“不知赴宴的有何人?”
      掷棋答道:“回夫人的话,皇后娘娘邀请了后宫各位娘娘、太子妃、汉王妃与永平公主。” 安成公主,下嫁西宁侯宋晟之子宋琥;咸宁公主,下嫁宋琥的弟弟宋瑛;常宁公主,下嫁西平侯沐英之子沐昕,都随夫上任,不在京城。
      我假装犹豫,平日闷在屋里的淑贞居然走进来,道:“夫人就去吧!”
      金钗忙道:“是呀,终于有个机会可以出承乾宫透透气的!”
      我看了朱棣一眼,羞涩地弄着衣角,道:“这怎么好意思!”
      朱棣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等过些日子,朕正式册封过你,看你成天躲在屋里不?去吧!横竖没有外人,去转转!”
      我假意推脱道:“不好吧!嗯……没有合适的衣服,再说……”
      朱棣回头对黄俨道:“让内务府挑几匹好料子珠宝首饰来!”又向我道:“还缺什么呢?你要是觉得一个人去孤单,朕与你同去,如何?”
      我慌忙道:“不用了。臣妾怎么会孤单呢!有金钗她们陪着呢!”
      朱棣满意地道:“好,朕还有折子要看,先走了。”说着就起身走出去,到了殿外,不忘站住回头冲送他出门的我一笑。
      等朱棣去远了,跟在我身后的淑贞跪下道:“夫人,那日也带妾身去吧!”
      碧玉台在太液池边,周遭种着柳树,台名取自“碧玉妆成一树高”,与永宁宫相聚不远。我心下明白,淑贞是想趁机探视舞雩与文奎,就扶起她低声道:“你小心一点。我没法安排,你远远地看一眼就好,千万别靠近。”
      淑贞知道轻重,含泪道:“谢夫人。”
      我叹一声,我至今没想出个好办法把文奎接到身边来,不过知道他平安,心里多少有些安慰。舞雩也是我一块心病,让我难以释怀。
      黄俨带了好些太监捧了好多鲜艳的衣料、华贵的首饰来。黄俨笑道:“请夫人过目。”
      淑贞顿时皱眉道:“这衣料能做夫人的衣裳吗?”
      黄俨笑得平静,道:“与下月初九皇上册封夫人为皇贵妃时的礼服相比,还是素淡了许多。夫人若是不满意,奴才再换便是。”
      卷耳端出一盘子银子出来,道:“哪用黄公公如此费事。夜里来劳公公跑一遭,真是辛苦。春寒料峭的,这一百两银子是夫人给黄公公和手下的公公们打杯酒喝的,还望笑纳。”
      黄俨收下银子,笑容才有些暖意,拱手道:“谢夫人。久清淡之人偶尔艳丽必能力压群芳。告辞!”
      黄俨是只老狐狸,他提醒的对。我不能太素淡,否则朱棣会认为我还在记挂允炆。我不是淑贞可以表现出自己内心的悲哀。现在的我欲哭无泪,也不敢流泪,因为朱棣随时都有可能出现,他的眼睛无处不在。
      卷耳翻阅过衣料道:“都是新送来的贡品中的佳品。”
      我懒懒地嗯了一声,转身进屋。

      二月十二日,我等朱棣上朝后,就起床梳洗。韩嬷嬷替我梳了一个惊鸿髻,插上云凤纹金簪,镶蓝宝石的蝶形金步摇……我换上新制的衣裳,华丽地长衣摇曳致地。我转了一个身,头上衣上的累累珠玉叮叮作响,像明月琴的琴音。
      记得上次穿着华丽还是我在奉天殿外永别允炆时,伴随着熊熊大火,头戴九翚四凤冠身着真红色嫁衣的我站在殿前的玉阶上,将一腔情意化入有梅箫的箫声中。《长相思》的悠扬婉转的曲调在我的唇边缓缓流淌,与火光中暮雨笛的一缕清音遥遥相对。那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与允炆合奏《长相思》。我吹着吹着,泪流了下来,大火中的暮雨笛声渐渐微弱,而朱棣带着人大踏步地靠近。
      那一刻,我绝望地想,李白的《长相思》不过是“美人如花隔云端”“天长路远魂飞苦”,关山虽远,但还有一线希望可以飞越,可以长相守,而我与允炆是永远不可能了,将来只能在梦中互诉情长。眼角冷冷地斜视着走近的朱棣,我将有梅箫往地上狠狠一掷,伴着玉箫破碎的声音,说出的话也掷地有声,道:“《长相思》遂成为绝响!”说完,头往大理石栏杆上狠狠一撞,在纯白色的栏杆盛开出生命的红莲花……
      我终究是没有死成。被救后,朱棣派人昼夜看守,我自缢无绳,割腕无刀,生不如死。既然活了下来,就要活得有价值,若是行尸走肉不如去殉节。我现在得了朱棣的宠爱,下一步就是怎么复仇了。卷耳已经打听清楚,朝廷目前明显分为两大派,支持高炽,和支持高煦的。支持高炽的大部分为文臣,有景清与薛京,而支持高煦的大部分为靖难之役中的武将,有纪纲。我可以充分利用他们兄弟之争,坐山观虎斗。
      金钗帮我整理衣裳,口内道:“时辰还早呢!夫人迟些去不要紧的。”
      我望着已经亟不可待的淑贞,笑道:“早些去吧!我很想看看碧玉台附近的春景呢!”我一伸手,淑贞会意地上前扶着。她感激地冲我一笑。
      随我去赴宴的是卷耳、淑贞、金钗、莺儿,其余人随韩嬷嬷留下看家。翡翠与环佩有些忿忿不平,但是我道:“三月柳飞烟,后苑万花开。到时带你们去,景致更好。”
      翡翠撅嘴道:“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能出去……”觑了我一眼,见我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只得陪笑道:“夫人,下次一定要带我们出去。”
      环佩点头道:“就是呀,宫里闷死了。”
      金钗把腰一叉,笑道:“大不了我多看几眼,回来把看到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们呀!”
      我笑道:“昨日御膳房送来一瓶花雕,你们没事炒两个菜小酌一番吧,也算是过节。”说罢就带着一行人逶迤而去。
      宫里的道路,我走得极熟,路经玲珑水晶馆,我停下了脚步。玲珑水晶馆还如昨日一般静幽,只是西洲曲栏下的清波里再不会倒映出我与允炆并头赏莲的身影。曾在此,温润如玉的允炆笑若莲间的清风,道“如铃……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当时我们还年少,不解愁滋味,不知道我们未来的路越走越窄,最后竟是无路可走。
      “如铃——是你吗?”
      我一转身,发现永平公主一路小跑过来,晃得满头珠玉哗哗地响。她跑到我跟前,拉起我的手,从上看到下,确认无疑后,一把抱住我,快乐地大喊道:“真的是你耶!”她放开我自顾自地说起来:“我母妃跟我说时,我还不敢相信!你真的要嫁给我父皇了,太好了!我可以常常见到你了!我早就说过,你——”
      “平姐姐!”我笑着拦着她的话,因为我看见两个宫装女子慢慢地走近。其中一个是张昭,另一个正是明艳的张晔。张晔今日不甚华贵,不过是按品着装。我暗暗纳罕,张晔为何不精心打扮,以博得朱棣青睐呢!
      永平公主“哦”了一声,招手道:“你们快过来呀!”
      张昭走过来,笑盈盈地道:“看到夫人神清气爽,我真的很高兴。”
      张晔居然向我施礼道:“姐姐好,给姐姐请安。”
      我忙扶起她,道:“使不得,折杀我了。”
      永平公主笑道:“没事,我们私下里还是姊妹相称。等你做了父皇的皇贵妃娘娘,我还是管你叫妹妹。你不会介意吧?”
      我留神张晔的神色,她没有一丝的不悦。我心下一沉,张晔太能沉得住气了,仍是微笑道:“平姐姐和昭姐姐素来可疼妹妹我了。”
      永平公主笑道:“你怎么也来得这么早?”
      我轻松地反问道:“那平姐姐昭姐姐晔妹妹为什么早来呢?”
      永平公主一指她们笑道:“我和她们俩不一样。她们俩是干活来的,我是来玩的。”
      张昭笑着解释道:“母后让我与晔儿准备今日的宴会,本来是我与二弟妹的事。谁想今早瞻坦就不舒服,回禀了母后,母后让二弟妹留下来照料,等到快开筵时再过来。”
      我笑道:“昭姐姐不把皇太孙带过来?”
      张昭笑道:“瞻基与墡儿去交泰殿上学了。”她虽然是笑着,但是我觉得笑里有些冷毒,是刻骨的冷,仿佛有刻骨的恨积淀其中。两个儿子,她只一个唤了小名。难道真如朱棣所言,张昭偏爱瞻墡,可是没道理呀,瞻墡才四岁,什么都是懵懂的,而瞻基才是她骄傲的资本!
      我笑道:“我是来御花园走走的。江南二月,草长莺飞……”
      没待我说完,永平公主拍手道:“好呀!我正想逛呢!如铃,你带路吧!我们这四个人当中宫里的路你最熟!让她们忙去吧!我们等着吃就是了!”就拉着我走。她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没有曲曲绕绕的心肠。
      我朝张昭与张晔点头示意后,就随着永平公主而去。
      永平公主看看我身后的卷耳淑贞等人,笑道:“有这么多人看着你,你动一动还自在?把她们遣散了,我们好说体己话。”
      我正愁找不到机会让淑贞离开,顺水推舟道:“暂且散了吧!巳时到碧玉台下就好。”我的目光在淑贞身上停留一会,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
      淑贞立即道:“是。”
      卷耳却奇怪地看了淑贞一眼,道:“不大好吧!万一夫人有事找奴婢们——”
      “哎呀!与本宫在还怕少了人服侍!”永平公主一指不远处道路上络绎不绝地往来的宫女太监,咋呼地道,“随手一招就是!”
      卷耳这才带人退下。
      二月早春,太液池波光粼粼,一碧万顷,在袅袅略带一丝寒意的春风的吹拂中,翻着如碎玉般的细浪。沿岸种植的柳树,飘动着轻柔的长枝,如宫女翩飞的裙裾;褐色的枝条上点缀着绿苞,如流苏串联着的小小的绿宝石。远处的亭台楼阁似乎随着水波起伏,如东海里的蓬莱仙岛般的缥缈。
      永平公主啧啧称赞道:“后宫不愧是人间仙境!真搞不懂你以前为什么说这里是地狱!”
      后宫的景致永远是美如仙界,后宫的佳丽永远是美如仙娥,唯有身处其中多年的人才知道,美的外衣下包裹着的肮脏的灵魂,那些美丽不过是鬼魅用来伪装的人皮!永平身为公主,是不可能体会到,妃嫔间的钩心斗角的残酷。
      我笑道:“驸马与小公子们还好吗?”
      永平公主这几年生活安逸,更加富态了,只是眼角有了浅细的皱纹。她穿着暗红色用金丝勾勒出百蝶戏花图案的锦衣,显得一团喜气。她的脾气未改,一摇头,头上的金步摇颤动不休,道:“别提一个大冤家和三个小冤家了!尤其是那三个小冤家闹死人了!”她忽然伸手一掐我的腰,道:“瞧瞧你这腰一把细,跟水蛇似的!一点也不像生过孩子的人!”
      我嗤嗤地笑着躲闪道:“饶了妹妹吧!好姐姐!痒!”永平公主说话没忌讳,孩子是我的隐痛。其实我有时候反而庆幸文圭的早夭,莲儿的下落不明,不用随我留在宫里受苦。早些解脱是件好事,不幸之幸。
      永平公主捏捏自己的粗腰,皱眉道:“问你,有什么要法子能保持身材!我那个大冤家常嚷着要纳妾呢!”
      “驸马敢纳妾?”我惊讶地道,“以前安庆公主的驸马欧阳伦又是私贩茶叶,又是纳倡女为妾,结果被杀了。这可不是好玩的!你得劝劝他,身家性命要紧。”
      永平公主一拍我的肩,笑道:“我知道,他不过是一句话而已。驸马纳妾,太阳还打西边出来呢!我就是想知道你怎么多年还是一个样!看看你,现在说你十六岁都有人信!”
      我微笑不语,若是我也如永平公主一般姿色平庸,恐怕我可以作为公主,嫁一个平庸的男子,安然到老,就不会受那么多苦了。
      永平公主指着对面云水间的高台,道:“那是碧玉台吧!我看到昭姐姐和晔妹妹了!”
      碧玉台高三丈,远远看去巍峨若山,突兀于碧水之上。周围的柳树蔚然成林,似曼妙的女子盈盈群立。台上忙碌的身影里隐约可辨有张昭与张晔。我笑道:“好多人,方才怎么没见?”
      永平公主笑道:“宫女和太监跟着伶俐抄近道先去。”
      “伶俐?”我喃喃重复,伶俐不就是枝花后来的名字。
      永平公主道:“听说原来是跟保安夫人的,现在是晔妹妹景仁宫的管事姑姑。我们过去瞧瞧,那边的宫殿檐角的夔看起来不错。”她摇摇指着一处,我顺着看去正是永宁宫。
      我点点头,目光不经意地一瞟,忽然发现一个黑影嗖地闪过,有人跟踪!
      我不露声色地往前走,猛然一回头,柳下的道上并无其他人。难道是我看花了眼,不对,我方才明明有被人盯梢的感觉。
      到了临近碧玉台的岔路口时,永平公主搓着手道:“我们绕过去吧!省得给昭姐姐晔妹妹看到,不去帮忙不好。”她快步拐上一条阴仄的小道。
      我暗自好笑,这条路正是通往碧玉台的近道,遂喊道:“错了——”
      “啊——”永平公主一回头,失声尖叫。
      我只感觉刀刃逼近的阴凉,我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往前一推,跌在永平公主身上。碧玉台上的人想来听到动静,纷纷跑下来,跑在最前面的是张昭与张晔。
      “不要乱来!”张昭远远地喊。
      我站起来转身,看见惊悚的一幕:舞雩把匕首抵在肥硕的高炽的咽喉上,向我投来怨戾却异常清醒的目光。她虽然衣衫褴褛,头发许多日没有洗打了结如蓬草一般,但面容不甚邋遢,傲然站立,仿佛还是清宁殿里骄傲地向我示威的女子,而不是幽闭永宁宫多年的疯人。其实我一直怀疑她是装疯,但多年来没有证据。如今看来,我的揣测是对的。
      舞雩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冷笑道:“徐如铃,很意外吧!我没有疯!”
      张昭脸色苍白焦急地道:“不许伤害太子!”
      舞雩嘲讽地道:“永乐朝的太子殿下为救建文帝的皇后奋不顾身,有意思!徐如铃,你勾引男人的本领又见长了!”
      高炽分辨道:“血口喷人!”
      一句未了,舞雩就喝道:“死胖子!要想活命就老老实实给我闭嘴!”她往里割了一下,有鲜血慢慢地从刀缝里沁出。
      气氛顿时凝重,张昭昏死过去,张晔忙命人抬去太医院。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吕淳嫔与鱼美人的身影,谁也不敢多嘴。只把目光在我与舞雩身上来回转悠。
      我平缓地道:“舞雩,何苦伤及无辜——”
      “无辜!”舞雩愤然打断我的话,厉声道,“要说无辜,我何其无辜!”她的泪滚滚而下道:“你下赐死药的时候,你扪心自问我是不是无辜的!”
      对于舞雩当年下毒谋害我与文奎一事,确有疑点。以舞雩的智慧,绝不会下药,谁都知道,我的每一道膳食都会用银针试毒。只是那一案,实在是证据确凿。允炆当日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既然冤有头债有主,就早早了结。对于舞雩,我有愧。
      舞雩冷笑道:“皓月当空,遮得我们群星黯淡无光!”她的丹凤眼流淌出妩媚的光彩:“我入宫那年才十五岁,我知道我很漂亮。但皇上已经有了你,你的名字还有你和皇上的故事,我在闺阁中就听嬷嬷们说过,那是一个爱情的神话。我不指望能与你媲美,只希望他的目光能在我身上稍微停留一下!可这一下下都没有!”
      淑贞扶住我道:“齐柔妃,你怎么可以这么说!皇上不是招幸过你吗?”她的眼圈红了,因为当初允炆一次也没有临幸过淑贞。
      舞雩仰天大笑,眼神似匕首一般刺向我道:“想知道皇上一连七夜招幸我的真相吗?”
      真相,我当然知道,允炆亲口告诉过我。他不知道他在枕边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是一个女子毕生的怨恨。
      似乎有一抹斑斓的轻云笼上舞雩的脸,她浮起甜蜜却带了辛酸的笑容,仿佛沉湎于繁华而寂寞的回忆之中:“人人都道,当日的我可以与你分庭抗礼。我被晋为惠妃,居景仁宫疏影殿。只有我自己知道景仁宫是华丽的冷宫!第一次接到皇上招幸的圣旨,我是多么开心!对我而言,那是一生一次的新婚之夜!可是,你知道吗?那一夜,我是看着天空从天黑到天亮!我等到天亮,皇上都没有来!”她不看我一眼,自顾自地说下去,道:“第二天皇上派人来说他接到紧急奏折在御书房待了一晚上所以失约,让我不要生气,还送了很多好漂亮的珠宝衣料给我,并晋了我位份。我一跃而成为你之下的女子,我好高兴,皇上心里还是有我的。我用皇上御赐的珠钗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我坚信他当晚还会召我的。果然圣旨又来了,可是我又呆坐了一夜,他又是忙着改折子!夜夜都召我去乾清宫,夜夜却不来。我终于忍不住去御书房找他,在门外看到御书房柔和的灯光,我忽然感到满足,皇上是因为国事陪不了我。”她斜视着我,眼里的怨恨堆积得越来越多。
      永平公主插嘴道:“这也怪如铃,你应该去怪你老子,不是他们老写折子吗?”
      舞雩笑得阴森而痛楚:“皇上真的是在改折子吗?在我准备转身而去时,忽然看见皇上从御书房里走出来。我又激动又紧张,皇上终于改完折子了!我手足无措,傻傻地倚着门绞着手帕,幸福地笑着,我以为我马上要成为皇上的新娘子了!可是,下一刻我心就凉了。他根本是往承乾宫的方向走!我悄悄地跟在皇上身后。他到承乾宫时,宫门已经关闭,连门楣吊着的宫灯都熄灭了。你早就睡下了吧?”她斜睨着我。
      我哑然,我能当众说出,其实那一刻我就默默地站在门的另一边默默地流泪吗?
      舞雩轻蔑地一笑,道:“我重新燃起了希望,也许皇上会因此回自己的寝宫吧!我摸摸头上的发髻,一点都没有乱,脸也很滑腻,胭脂还没有褪掉。我想等皇上一个转身,我就笑吟吟地走过去,就说我在等他,一直在等他。可是没有,皇上始终没有转身!那是个有月亮的晚上,月光很清澈,洒满他全身。他安然地站着,嘴角竟有温柔满足的微笑。他宁愿对着你黑灯瞎火的宫门发呆,也不愿来看我一眼!一眼,都不看!徐如铃,这些你知道吗?”
      我哭了。多年前的月夜的情景浮现在我眼前。那夜借着月亮的清光,透过门缝,我心疼地看着月下长身玉立的允炆。我想开门迎接,可是,他不能来我这里,因为齐泰与黄子澄不停的施压。齐泰为自己的女儿着想,而黄子澄也顾念义女黄莺儿。为了爱情,我可以不顾一切,但为了允炆的江山,我不得不狠心拒绝,这是妻子的责任。
      舞雩笑得空漠道:“那一刻我才觉醒,我只是一个摆设!是齐家势力的代表!我能入宫全是因为我姓齐!有一个权势熏天的好父亲!”
      莺儿哇地一声哭出来,扑到泪流不止的淑贞肩上,道:“原来不是我一个人……”
      淑贞抹着眼泪哽咽道:“皇上没有错,夫人也没有错,是我们的错,是我们不够好!”
      听到她们三个的言语,众人唏嘘不已。原来在我与允炆荡气回肠的爱情的背后是后宫数名女子一生的寂寥。我一直以为我是知情的,其实我只知道允炆和自己的感受,而忽略了她们,忘记了她们也是青春少艾的红颜,是有感情的人。与她们所受的伤害相比,我对她们的补偿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张晔幽幽地道:“他果然痴情。”她的神色有一点恍惚,如陷入迷幻中一般。与允炆对我的矢志不渝相比,朱棣待她不过是见色起意,也不怪她感慨万千。
      “哇!”却是一个孩子在大哭。我一回头,看见高煦拎着文奎。高煦喝道:“放了我大哥,不放,我摔死这小兔崽子!”
      我惊道:“不要伤害我儿子!”我心跳得极快,高煦可是一个莽夫,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舞雩爱怜的目光落在文奎身上道:“等我把话说完,我自然会放了这胖子。”她复又望着我,道:“你还记得建文元年二月的投毒案吗?”
      卷耳厉声道:“当日你投毒是铁证如山!”
      舞雩眼里却带了水一样的温柔,笑道:“即使没有证据,我也会承认下来的。”
      永平公主唬了一跳,道:“为什么?你疯了?这……”
      舞雩笑得真挚而热烈,如一朵盛开的娇艳的芍药,道:“我要用我的方式让皇上记住后宫之中还有一个叫齐舞雩的女子!皇上果然记住我了,牢牢地记住,一辈子不会忘了。”她微微仰着头,媚眼流光,似乎陷入了遥远温馨的回忆,“那一日,我在清宁殿上第一次见到皇上,他大踏步地走进来,在我面前刮起了一阵风,吹散了我额前的留海。他凌厉的眼光横扫全殿的人。我知道,我这辈子跑不掉了。如果还有来生,我还是愿意嫁给他,愿意远远地看着他。能看到他是我最大的幸福!”她瞥了一眼逼近的朱棣,猛然将高炽往外一推,匕首一亮,深深地刺进了她自己的胸口,只留下一句震撼的话,“徐如铃,记住,你是他的皇后!”
      温热的血似喷泉一般从舞雩的胸口喷出。我怔得说不出话来,原来,舞雩根本就是打算自尽的,她要用自己的生命祭奠一个人的爱情,她为她的心上人做最后一件事,提醒我的身份——我是允炆的人,永生永世!我奔上前抱住她,道:“舞雩,你振作一点!”
      卷耳上前一摸她的脉息,摇摇头道:“没用了。”
      又一条鲜活的生命在我面前瞬间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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