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3、破灭 ...

  •   早晨起身时,朱棣已去上朝。我坐在梳妆台前漫不经心地嗅着一枝红梅,道:“今日就梳灵蛇髻吧!”金钗捏着象牙梳慢慢梳篦。我冷眼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眼里没有凌厉的锋芒,似乎还如当初一样流淌着纯澈的清水。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就像诚意伯刘基笔下商人所卖的橘子,咋一看光鲜如故,其中早已成败絮。灵蛇髻为曹丕的皇后甄宓所制。可怜甄宓一代美人,年老色衰后被曹丕所厌弃,最终被郭儇馋死。今日我去见金老夫人梳此发髻,无非是让她想起碽妃。碽妃的结局与甄宓何其相似,何况我与碽妃的背影是很像的。
      巳时已过,大概朱棣很快就会来了。果然珠帘一动,我料定是他,故作不知地拿起堑金梅花簪,微微侧头,似乎在思考将簪子插到什么地方合适。铜镜里出现了朱棣的倒影,他夺过簪子,将它插到我的发鬓上,道:“你真美!”
      我含情脉脉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迅速地低下头,道:“皇上说笑了。臣妾容貌粗鄙。”君王莫不爱惜美色。美貌是后宫女子赖以生存的根本。若我非大明第一美人,恐怕早就与齐泰、黄子澄一道被处死了。燕王本来就是阎王一样的恶魔。
      朱棣才要称赞几句,韩嬷嬷捧着衣裳进来了。朱棣一见衣裳就是他昨日送来的攒心梅花白底水纹蜀锦制成的,面露喜色,道:“好快呀!”
      韩嬷嬷道:“夫人素来喜欢清淡的衣裳,奴婢就让卷耳连夜赶制了一件。”复又叹道:“夫人都几年没穿新衣裳了,难得出趟承乾宫。”
      我一看朱棣脸上有点愧色,见好就收,假嗔道:“韩嬷嬷,快点帮我穿上吧!我都等不及了。”款式很简单,不过是合身,这样清冷的衣裳称得我整个人是清冷的。这不光是因为朱棣连日欢宴所看的后宫佳丽莫不是艳装若桃,为了给他一个新鲜的感觉;更重要的是当年的碽妃也是清冷的美人,传说她很喜欢梅花。我转动着裙摆,绣了黄蕊的红梅如真花一样盛开,吟吟浅笑,美目巧盼。朱棣看呆了。我拿起旧日被朱棣捡到过的那方面纱戴上,道:“皇上,我们走吧!”
      朱棣嗯了一声,才反应过来,道:“你用过早膳了?”
      我笑道:“臣妾用过了。臣妾是先用早膳再梳妆,免得弄脏了新换的衣裳。”
      我跟在朱棣后往寿宁宫走去,一路上并没有遇到宫女太监。大概朱棣早命了人回避吧!三年来第一次走出承乾宫,我没有半分的激动。这样出卖自己灵魂换来的自由,其实我宁肯不要的。寿宁宫似乎翻修过了,显得肃穆庄严。我仰头看着寿宁宫三个字,还是父皇的御笔,字还是苍劲有力,但人却长眠孝陵了。朱棣注意到我的异样,问:“怎么了?”
      我伤感地看着匾额,叹道:“是父皇的御笔。写三个字时,我就在他身边。母妃正帮他研磨。本来父皇是要写颐宁宫的,母妃说了一句‘还是福寿延年好’,父皇就改成寿宁宫了。”那个时候我才五岁吧,是父皇与母妃的掌上明珠,怎么会料到我今后的人生会如此坎坷。
      对于父皇,朱棣是怨大于爱吧!不仅是因为多年来,他在父皇眼中是无足轻重的一个庶子,更因为他惨死的母亲碽妃。他只是道:“我们进去吧!”
      空气里弥漫着草药和腐烂混合的味道,是死亡的气味。金老夫人躺在睡榻上,只有吸气喘气的份儿。旁边有几个宫女在帮她擦拭身子。见到朱棣来了,都俯身下跪。朱棣摆摆手。她们都起来了。朱棣坐在床沿上,道:“保安夫人好些了吗?刘太医呢?”
      其中一个管事姑姑很是眼熟,她道:“保安夫人今日安静了许多。刘太医去煎药了,一会儿就过来。”,我听出声音来,这不是枝花吗,那么刘太医。我一抬头,看见刘融躬身走近,他的身后端着药的是他的徒弟刘晟。真是故人重逢了。
      见金老夫人吃力地翻动着眼皮,我忙转过身去接刘晟手中的药,低声道:“我来吧!”在我伸手的那一霎,金老夫人如我所料地大喊:“碽妃娘娘,娘娘……是您吗?”颤颤巍巍的声音里混含了无尽的惊喜。我如猛然一惊般一缩手,药碗哐当地坠地,摔得粉碎,黑色的药汁顿时流了一地。还没等我转身,我的腿被人抱住。我余光一扫,居然是生命垂危的金老夫人,她边喘边哭道:“碽妃娘娘,您,您是来接奴婢的吗?”
      朱棣走到我的耳边,低声道:“如铃,你就扮一回,母,碽母妃吧!”朱棣的眼神很复杂,让我想起多年前他跨出废妃殿门槛的那一瞬间回望时的眼神,此时的他是百感交集吧。
      我转身去扶金老夫人,道:“起来坐吧!”
      金老夫人的眼泪哗哗地流着,固执不肯起来,道:“碽妃娘娘,奴婢对不起您呀!有件事奴婢憋在心里很多年了,现在一定要说出来。奴婢愿意接受娘娘的责罚。打奴婢,骂奴婢,杀了奴婢都可以。”也许是回光返照吧,她的话竟流畅了。
      我慌张地看着朱棣,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金老夫人哭道:“是奴婢害了娘娘呀!”她伏在地上,哭得不能起身。
      闻言我与朱棣俱是一惊,金老夫人是碽妃的心腹,随她从高丽来到父皇身边。现在金老夫人居然出言说是她害了碽妃。我感到不可思议。
      金老夫人咚咚地以头抢地,道:“都是奴婢不好,上了别人的当。当初皇上把娘娘关起来时,奴婢是急得不行。结果郭惠妃娘娘派了李贤嫔娘娘来给奴婢一张纸,说这是符咒,可以保佑娘娘逢凶化吉,要奴婢找个地方放好,娘娘就会没事了。奴婢想郭惠妃娘娘和李贤嫔娘娘想来和娘娘关系很好,就照做了,谁知道,那竟然是——奴婢不认得汉字呀……”
      之后的事就不用多说。那张纸其实是一封信,成为碽妃与人私通的铁证。信的真假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父皇认为是真,于是悲剧就发生了。
      我记忆中的郭惠妃一直是很婉媚的,她是孝慈马皇后的义妹,颇有马皇后之风,不像是会害人的人。而李贤妃当时还不过七八岁,不过是作为功臣之女进宫充嫔御之位,养于宫中以待成年。七八岁还是孩提时代,更不可能与碽妃之死有瓜葛。不过,她们俩相厚是不假,李贤妃晋为贤妃后,搬入坤宁宫,而郭惠妃则搬入了李贤妃原来的居所景仁宫。为了贺郭惠妃的乔迁之喜,父皇还特意下赐了一株腊梅给她。
      金老夫人哭得背过气去,刘融与刘晟忙急救。朱棣牵起我的手,轻声道:“我们去偏殿坐坐。”
      气氛很是压抑,朱棣与我默默地喝茶在等待结果。我决然道:“不可能是惠母妃和贤母妃。她们待人一直很好的。会不会是金嬷嬷记错了。是郭宁妃与李淑妃!她们害了不少人。”
      吴德佑像幽灵一样骤然出现,道:“夫人,保安夫人说言句句属实。因为这一幕恰好被老奴目击。”
      朱棣沉静地道:“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原来洪武一朝嫔妃恶斗,我知道的不过是冰山一角,我以为贤惠的李贤妃和郭惠妃其实也与人狠斗,使出落井下石的毒招。这也难怪,处于高位的后妃,哪一个不是双手沾满血腥。当初,贤母妃与母妃关系也很相厚……我一惊,不可能,这绝对是我多想了。
      吴德佑的话里听不出一丝的感情:“皇上,惠妃娘娘请求此时探视保安夫人。皇后娘娘以保安夫人需要静养为由婉拒了。可是惠妃娘娘却执意要来,现在已经到了殿外。”
      旧的一轮妃嫔争斗才落下帷幕,新的战斗又展开了。张惠妃大概已知我与朱棣正在寿宁宫,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想过来。现在的后宫,她几乎是半个皇后,自然是不愿意出现一个我来分一瓢羹的。宫闱粉黛的刀光剑影永远是无休无止的。一批新人替下了旧人,开始了又一轮残酷的厮杀。而争夺的不过是坐在我身边的这个男人。
      见朱棣面带愠色,我机不可失地道:“皇上,那臣妾回避一下吧!”说着起身就要往后躲。张惠妃不过是想在我面前显示她的地位,可她失算了。朱棣生母之事,永远是秘密。连大姊都不甚清楚,何况是她。朱棣是不可能愿意有更多的人知道实情的。幸亏我与碽妃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否则难保朱棣不会杀我灭口。
      朱棣平静地道:“如铃,你不必回避。吴德佑,你去请她回去,就说是朕的旨意。”
      吴德佑领命而去。我默默地坐回原位。朱棣看着我道:“你怎么不问朕惠妃是谁?”
      我只是笑笑,道:“谁不知道呀,当今皇上的爱妃张晔!”
      朱棣愣了一下,他一定以为我会毫不在意地说“是谁与我无关”之类的话,没想到我是痛痛快快承认我对张惠妃有所听闻。朱棣怕我沉心,解释道:“没有那回事,她算不得上朕的爱妃。”
      我一笑收住。话点到为止就好,既让朱棣察觉到我的不悦,又让他觉得我是个大方的人,不会斤斤计较。我道:“我们去看看金嬷嬷吧!”
      一句未了,吴德佑走进来,道:“惠妃娘娘不肯回去。说愿意与皇上一同陪陪保安夫人以尽孝心。老奴劝了,但惠妃娘娘不肯听从,说见不到皇上一定不回去。”
      本来年轻嫔妃偶尔撒撒娇,是会得人疼惜的。可惜今日却不是一个恰当的时机。可能张惠妃这一路走来过于坦顺了,想不到朱棣也会对她翻脸。我火上浇油,浅笑道:“皇上不如去见一见吧!惠妃其实是想见皇上。”我一语揭开了张惠妃的本心。
      朱棣更加不悦,道:“吴德佑连圣旨都不会传了吗?”
      吴德佑连答了几个“是”,才出去。
      我劝道:“皇上,您还是去一趟吧!惠妃人都到门口,您让她回去,她的面子往哪搁呀!”我暗自好笑,惠妃只想着自己的面子,没想到皇帝的面子是更丢不得的。我曾经不给朱棣面子,结果被他冷在一边就是三年。
      朱棣生气道:“朕的旨意她都敢不从。无法无天!”
      我温和地道:“皇上,其实这是一件很小的事。惠妃也是担心金嬷嬷。”我特意强调了张惠妃前来的“名义”。今日朱棣本来就对惠妃二字十分反感,尤其是和金老夫人联系在一起。我越是温和地劝说,朱棣越是生气。
      朱棣脸色很难看,道:“别理她,我们去瞧金姆妈。”
      步入金老夫人的寝殿,朱棣的脸色已缓和下来。金老夫人像僵尸一样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若不是若游丝的气息尚存,我几乎以为她已经仙去。
      寒冬时节,殿里燃着炭火,但我还是觉得有些阴冷,而刘融与刘晟俱是满头大汗地跪在地上。刘融咋着胆子道:“皇上,保安夫人怕是,怕是……”
      朱棣没好气地道:“吞吞吐吐,有话快讲!”
      刘融看了身后的刘晟一眼,刘晟才抬头道:“皇上,保安夫人就这一两个时辰了。”
      我吃了一惊,我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人敌不过天命呀!童稚的时光涌上心头,仿佛是冷宫里的金老夫人抱着我低声哼着歌家乡的歌谣。幼小的我道:“嬷嬷唱得真好听,可以教我吗?”金老夫人爱惜地摸摸我的头道:“好,嬷嬷教你。这首曲子叫——《思念》!”当时的我怎么可能明白曲子的内涵,只是觉得调子幽婉,歌词优美,也学着她说:“思念!嬷嬷,思念是什么意思?”金老夫人抬头看着满是蜘蛛网的高粱,泪水弥蒙,道:“就是很想念很想念一个人。”
      当时的她想念的人是谁呢,是尸骨无存的碽妃,还是远在北平的朱棣,抑或是别的什么人。
      我坐下,紧紧握住金老夫人枯黄的手,这一只手曾几何时也是圆润丰满的。泪涟涟而落,落在她打着皱儿起黄斑的皮肤里,我忍不住心头的酸楚。朱棣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深深叹了一口。我隔着金老夫人的病容远眺过去的自己在真心欢笑,嘴边浮起忧伤的笑容:“还记得那首《思念》吗?”我轻轻地哼起忧伤的曲调。
      像多年前一样,朱棣低低地唱道:“飘摇曲折的爱情如风一般曲折飘摇,伊人含泪回眸的微笑,镌刻在我的心头似冷星嵌在夜幕,积累了千年的思念在燃烧。”
      我接道:“我伫立在宽广的天地间山水迢迢,心随着夕阳沉入大海无尽的波涛,隐忍的心意只得付与涨潮落潮,积累了千年的思念在燃烧。”
      朱棣唱道:“缠绵悱恻的爱情如云一般悱恻缠绵,伊人哭泣的清泪潸潸沾在我的胸前,别离时我脸上却是冷月一般的凄凉,无声的感情痕迹在心底沉淀。”
      我唱道:“我伫立在陡峭的山崖边深深山涧,心随着晚风呼啸幽静的山谷林间,美丽的云霞如隽永的情意绚丽,无声的感情痕迹在心底沉淀。”
      朱棣收尾道:“无尽的思念,伊人在水一方无尽的遥远,如月般空自流连哀怨,无望的相恋,伊人如在天涯海角边,如月般凄清使我怅颜。无望的爱恋,无尽的思念。思念。”
      优美的曲子里是无止境的无可奈何。我忽然想,也许世上无可奈何的不仅是男女爱情,还有波澜曲折的生命。人生有多少事能遂人愿。思念,我的确在思念,思念母妃,思念父皇,思念允炆,思念我无忧的岁月。我泪流满面。
      金老夫人断断续续地道:“是,皇上……公主……吗?”她每说一句话就要耗去她所剩无几的体力。
      我把她的手拉得更紧了,道:“金嬷嬷!”我感受到她的手微微在动,这是她最后的生命力。
      金老夫人翻动着眼皮,似乎想睁开眼睛再看我一眼,但是没有成功。她大口大口吸着气,又吃力地将气吞出来,“皇上公主……要好好的。惠妃……不是,好人。公主……小心……”
      我震惊,金老夫人虽是卧病多年,但眼睛比正常人还雪亮。我回头看着朱棣,朱棣若有所思。我没有想到金老夫人临死时还卫护着我,一直以来,我并没有为她做什么。我此刻不知用何种词汇描述我的心情。金老夫人临终一言,对我来说,是一道牢不可破的护身符。
      金老夫人又道:“孝云……娘娘……是……贤妃……还,还……”她的话到这里截住了,只有倒吸气的份儿,渐渐的连这微弱的吸气都没有了。我与朱棣连连唤了几声,她都没有反应。朱棣一摸金老夫人的手,摇摇头。她的手已经冷了。
      大殿很静,听得到殿外有人争执的声音,不用说是张惠妃与吴德佑了。朱棣悲痛与愤怒交加,眼看就要冲出去了。我忙拦住,含泪道:“皇上,快些给金嬷嬷装裹吧!”
      朱棣点点头,枝花带人上前。我摘下面纱,将面纱轻轻地盖住金老夫人的脸。又一位故人离去了。我生命里又一根连接着过去与现在的弦崩地断了。
      宫女太监往来穿梭,寂寥无声。我默默地看着这些人,忽然想到,朱棣会不会为了保守秘密命他们全部为金老夫人殉葬呢!这些人在金老夫人身边服侍这么久,对于洪武旧闻不可能一点都不知晓。
      朱棣眼里闪着泪花,他背过身去,待他情绪稳定后,转过身来,已是一脸平静。他已修炼得迅速平息情绪。皇帝本来就不应该感情用事的。
      我低声道:“他们会什么都不记得的,对不对?”我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是在寂静的大殿里,还是轻易地钻入了每一位殿中人的耳朵。他们都是一愣,看样子,他们对于自己的命运也是有所预感的。
      朱棣明白我的意思,道:“他们一定要不记得才行。”
      朱棣真的会放过他们吗,我不得而知,但这是我能为他们做的最大的努力了。我感受到很多人眼中的谢意。
      吴德佑又走进殿来,苦着脸道:“皇上,惠妃娘娘不肯回去,说就在殿外等候皇上。保安夫人过世,惠妃娘娘说要陪皇上一同悲痛。”
      朱棣敏锐地道:“惠妃怎么知道保安夫人过世的?”
      吴德佑跪下道:“老奴不知道呀,也很奇怪呢!进殿后才知道保安夫人真的去了。”
      我心下思索,不是张惠妃情报迅速,预先得知金老夫人的大限;就是遭人暗算了。如果是前者,那张惠妃真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了,若是后者,那就太可怕了,也就意味着后宫还有深藏不露的高人在。
      朱棣冷笑道:“还有什么事惠妃是不知道的?吴德佑,你去传旨,张惠妃忤逆朕,降为嫔,禁足景仁宫,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朱棣这一道圣旨处置了张惠妃,也许就会便宜隐匿的对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张惠妃后宫屹立不倒,无形中为我挡去不少刀剑。我出言劝道:“皇上,不要。眼下金嬷嬷才仙去,当务之急是操办金嬷嬷的葬礼。惠妃也是出于好心,愿为皇上分忧,还望皇上念在这一点上,不要处罚惠妃。”
      朱棣无奈地道:“如铃,朕是为了你——”
      我拉住他的手,道:“皇上,您就当是为臣妾饶恕惠妃吧!臣妾害怕流言蜚语。”
      我尴尬的身份,朱棣是了然于胸的。此时处罚了惠妃,恐怕后宫众人都会说是因我之故,当面讥诮是不会,但背地的饶舌是免不了,碎言碎语是很难听的。朱棣想到了这一点只得罢了,悻悻地道了一句:“便宜她了。”
      我不在乎张惠妃位份的高低,重要的是现在她已经失去了朱棣的欢心。没有了朱棣的欢心,即使她做了皇贵妃也是没有任何威胁的。我低低叹了一句,原本以为很难对付的人居然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击败了,也许是上天可怜我的处境吧!
      事情也太顺利了,顺利得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一定有什么线索是被我忽视的。一个在宫中得宠很久的妃子应该是精明之人,不该笨到三番四次地违逆朱棣的旨意,莫非是另有所图。还没等我想明白,有一阵香风飘了进来。一个尖细的声音道:“惠妃娘娘到!”张惠妃居然敢闯进来,我下意识地往金老夫人灵床后的围屏后面一躲。
      刚刚站稳,就听到如风动篁竹般的珠翠环佩声渐渐靠近,我嗅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这不是寻常的脂粉味,也不是花香,也许是郑和从西洋带来的新式香料吧。我听到一个娇得如滴水的水蜜桃的女声:“晔儿拜见皇上。”
      围屏是紫檀雕刻的,有十六扇槅子。透着槅子间的缝隙,我小心地打量着来人。张晔果然十分明艳,一双会说话的丹凤眼,两弯翠绿的柳叶眉,衣饰光彩夺目,不像是来吊丧,倒像是新娘。我暗自纳罕,居然穿得如此华耀,也不怕朱棣大怒。
      朱棣冷冷地道:“你——”
      没等朱棣说完,张晔居然扑到朱棣怀里,撒娇道:“皇上,这样冷的天,您还让人家在雪地里站着。您好坏哟!”
      更让我震惊的是,朱棣居然一把抱住了张晔。
      朱棣当着我的面和张晔!而且金老夫人还停灵在床!张晔似乎知道我就在屏风后,凤眼得意地一扫。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像有一把火在我体内剧烈的燃烧,浑身上下滚烫起来,汗涔涔的。好像寿宁宫是有后门的,我像溺水的人抓到一根绳子,窥见到一丝的生机,向后殿奔去,夺路而逃。
      雪已经停了,冷风一吹,我彻底清醒。原来,是我错了。朱棣本来就是浪子,他十年前可以当着我的面三更半夜和崔丽嫔在草丛里欢好,十年后自然可以和张晔在金老夫人遗体前胡来。我把希望寄托在朱棣身上才真正的愚蠢,我要向他复仇,怎么可能还要指望他能帮我。这世上,我唯一可以完全信赖的人惟有我自己而已。相信朱棣,恐怕我这辈子都完成不了我的大事。眼下真是不好办,看样子朱棣待我也不过如此而已。什么爱,什么情,全是朱棣逢场作戏!他本来就是一个善于演戏的人。幸亏我及时醒悟,所有的事都还来得及重新部署。我冷静了下来。唯有冷静,才可以进行缜密的思考。
      刚走进回承乾宫的宫巷里,我就发现有一个人在等我,居然是吴德佑。我走进后,他向我施礼,道:“公主金安。”
      我不解其意,笑道:“吴公公何故还对本宫沿袭旧称?”
      吴德佑的笑牵得很长,道:“旧人当然用旧称。公主真的很平静。记得洪武三十一年孝贤帝一日纳八嫔,公主几乎哭死过去。而实际上公主明知册立八嫔不过是个形式。但如今公主亲眼目睹当今皇上临幸惠妃娘娘,居然无动于衷。公主能否告诉老奴,其中的缘故呢?”
      看到朱棣的丑态,我只是觉得自己被人欺骗,对原定计划的破灭深感失望,但的确是一丝一毫的心痛都没有。本来嘛,朱棣又不是我的夫君,他爱临幸谁就临幸谁,与我没有半分的关系。我对他,说到底不过是一分的旧情与九分的利用。但吴德佑前来点破是为了什么呢?我淡淡笑道:“吴公公在此久候,应该不光是为了叙旧吧!”
      吴德佑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递给我,道:“公主不妨打开看看。”
      我依言打开,一股奇异的香扑鼻而来,这不是张惠妃身上的香味吗?我猛地盖上,略带疑惑地望着吴德佑。
      吴德佑笑道:“公主及时盖上是对的。这香不宜多闻。至于这香的成分,公主大可以去问人。有人会详细地告知公主的。”
      我笑着褪下一个金镯,塞到吴德佑手里,道:“多谢吴公公。”
      吴德佑没有收,笑道:“公主如此就是见外了。”
      我微笑道:“交换对于本宫来说是最安全的,而安全是最要紧的。”
      吴德佑笑道:“公主长大了。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小孩。太祖皇帝在天之灵看到一定是悲喜交加吧!文奎皇子在永宁宫空篁堂,与齐柔妃在一起。由小光子照料着,很安全。”
      我虽然是笑着,但笑容后隐匿着担忧。吴德佑居然把一切都看穿了。
      吴德佑接着道:“老奴在宫里六十年了。看得比谁都清楚,公主如果只是要保一些人的话,老奴会竭尽所能地相助。但如果公主动了另外的心思——到时候,老奴……”
      我仍是笑着,道:“吴公公的心意,本宫实在不明白。”
      吴德佑笑意浓浓,道:“公主冰雪聪明,无需老奴赘言。老奴自己的话说完了,该说皇后娘娘的话了。皇后娘娘与公主本是金兰,姐妹同心,其利断金。”
      大姊果然派人来谈条件了,我笑道:“吴公公的话真的很深奥,本宫三思不得其精髓。”
      吴德佑再次拜了拜我道:“公主,皇后娘娘的话老奴已带到。何去何从,公主大可慢慢考虑,皇后娘娘会给与充足的时间的。相信公主一定会做出最有利的判断。”
      看着吴德佑离去,我心中的疑惑更加多了。吴德佑到底是谁的人,不像是完全效忠大姊。他方才提到了永宁宫,我差点喊出来,难道他发现了齐柔妃的秘密!我紧紧攥着小盒子硬生生地将疑惑压下心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