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王妃》严凝

29、第29章 弥留

　　从苏麻喇的寝殿出来时，已是深夜。空中月色皎洁，凝曦站在后院的庭院里默默的凝望着，不觉回想起幼时入宫的种种。

　　自打她有孕以来，她对胤祥的思念与依赖更是也多了几分，只是平日她还能忍耐，可此时，她却一发不可收的想念胤祥，她的亲人要离她而去了，在这个生死离别的时候，她多希望，至爱之人能与她相伴，跟她说几句暖心的体己话，多少也是些慰藉，更是对让她能坚强撑下去的后盾。

　　可翩翩他却不在……

　　“八哥已经命人八百里加急给汗阿玛报信去了。我想不出几日，他们就会回来的。”凝曦怀揣心事，胤禟在廊下悄声的看了她良久，本是不想打扰凝曦。只是，此刻胤禟见她眼泛泪光，脸上的不安映入他的眼帘，胤禟心疼极了，忍不住要去宽慰她几句。

　　“九，九阿哥。”凝曦不知胤禟也在后院，慌忙拭了拭眼角的泪水，规矩的福身给胤禟行礼，“天色不早了，九阿哥怎么没去歇息？”

　　深夜的寿康宫万籁无声，惊得让人觉得时间都静止了。

　　一根冰刺坠入心底，疼痛感传到胤禟的心里，他这才能感到自己的心是多么强筋有力的跳动着，他还活着……

　　不是与凝曦相遇，不是与凝曦这样的形同陌路，胤禟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他如行尸走肉的混日子，就只因为当初他差了胤祥一步，便就注定了这一世要付出更大的努力，才能从旁人的手中将佳人抢回来，胤禟不甘。

　　月色之下，凝曦是一如既往的恬静端庄，眉宇间的情丝复杂却又清晰，看在胤禟的眼中，疼在他的心里。

　　“九爷！”见胤禟陌生不语的步步逼近自己，凝曦警觉地往后退了两步，当初胤禟在这个院子里发疯，凝曦记忆犹新，今日见他又沉着脸不说话，便厉声唤了他一下。

　　等胤禟驻了足，凝曦复又规矩的行礼道：“九阿哥天色不早了，今日劳累了一日，我也乏得很，还请九阿哥赎凝曦先行告退之罪。”

　　她累了。凝曦没有说话，这一日的揪心，早已让凝曦吃不消，眼下她不想再费心周全胤禟，她没这个力气了。

　　“若是他，此时你定会与他相依，可否？”凝曦转身欲离开时，身后传来了胤禟的声音又冷冷的话语。

　　若绫不安的看了看凝曦，凝曦沉了口气，刻意保持着平静，“无论是谁，今日见姑妈妈这个样子，我已经心力憔悴，现在我只想好生休息，希望明日能早些起来，再去照料姑妈妈，还请九阿哥见谅。”凝曦并未回身，一句话落下去，试图与胤禟暂作告别。

　　心力憔悴……

　　这四个字胤禟比任何人都深得体会，自打康熙爷降旨将凝曦许配给了胤祥，他的心就没有一日不再滴血，他的身就没有一日清闲过。苏麻喇病重，他虽不如胤裪与凝曦，曾养在寿康宫中，日日与苏麻喇相伴，可也算是与寿康宫走得亲近的阿哥，苏麻喇往日里疼他，尽心呵护照顾他，他都知道，他纵使是颗石头心，也早就化了，况且，他的心是如此的有血有肉。

　　所以，她痛，难道他就不痛吗？情伤与至亲之痛夹杂着他，他要比任何人都难受。

　　今日清晨，胤禟在府中听闻苏麻喇情形不好，是特地只身前来的。他就是希望在他无助之时，凝曦能放下所有的顾忌，在旁能多与他说上两句体己话，可眼下看来，似乎又是他的奢望了。

　　“九爷？！”胤禟心中有怨，不管不顾的上前拉住凝曦，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凝曦一下慌了神，又怕动静太大惊动了院子里的奴才，她手上虽是用力的挣脱，可口中却是不敢大呼。

　　“仔细孩子。”胤禟决计不放手，将头抵在凝曦的肩膀上，提醒她还是怀有身孕的母亲，“我不想伤你，也不想伤了你的孩子。”

　　“九阿哥，九阿哥行行好。放了我家福金吧。”幽幽夜空之下，这是做何道理？若是被人看了去，只怕明日一早，凝曦就要被口水淹死了，若绫知道兹事体大，跪在胤禟脚下央求他，“九阿哥，九阿哥还请看在我家福金不易的份儿上，阿哥念及着旧情也不该再让福金担上莫须有的罪名了。”

　　“我知道。”胤禟守着凝曦的时候，便让李大守在院口守着，一个阿哥命人不许接近，放宫中也算是正经儿的命令，况且又是胤禟这个阴晴不定的主儿，李大守在院子门口，自然没有人敢靠近。

　　“九爷还是不肯放过我吗？”凝曦往院门看了一眼，隐约看到李大的身影，猜到胤禟早就做了打算，她便不反抗了，任由胤禟环着她。

　　“我也疼。”胤禟委屈，声腔也有些颤抖，不免哽咽起来，“那也是我的妈妈，难道，你真当我是铁石心肠，不懂得伤心难过吗？”

　　“我懂。”胤禟的话敲进凝曦的心里，不免又是一阵刺痛，“九阿哥自小受姑妈妈的照付，又极为孝顺姑妈妈，我又如何不知，九爷心里的苦？只是如今，你我再难做谈心之人，九爷却依旧如此执着，叫我能如何？九爷要从我这里听到什么，才能让九爷的心平复？九爷明明知道……这一切不在于我，而在九爷自己。”

　　“……”

　　凝曦无奈叹息，眼眶里满是泪水，但她不打算让落下来，她深吸了口气，强忍着把眼泪憋了回去，“有些痛，怕是凝曦一辈子也解不了。但若为了姑妈妈的事，凝曦也为九爷担心，这一日日的陪伴也不见九阿哥用过什么东西，我知道九阿哥对姑妈妈意重，可九爷也莫要让姑妈妈到最后一刻，还要为九爷的事情操心才好。”

　　九月的京城，夜晚已有了些凉意，清风吹过二人之间，一个心是热的，一个却是凉的。二人不说话，就好像活在两个世界里一样，这样的间隙让胤禟透不过气。

　　“有一日你会忘了他吗？”胤禟身子不由得抖了抖，手上的力道也松了下来。

　　见胤禟放了手，凝曦也松了口气，回身与胤禟行礼，道：“不会。”话说得很轻，却是斩钉截铁的。

　　一个字一个字的刺入胤禟的心底，让他连呼吸都不能控制，末了他只能冷笑起来，绝望黯然却不再为难凝曦，一路痴笑的离开了院子。

　　“何苦……”胤禟离开的那一瞬，凝曦忍了半晌的泪水终是落了下来，她无法形容这段童年往事是何缘，他们一个倾心相附，一个却无力承担。她其实不觉得自己对不起胤禟，因为从一开始她就不曾将他看做可以托付终身之人，可她又不得不为胤禟难过，胤禟如今的痛，说到底还是因她的缘故，也正是因为她的默不作声，才让本是平静的兄妹之情，多出这些事端来……

　　这些事想起来，让人郁结于心。凝曦看着胤禟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胸口憋闷，身子一下就松软了下来。

　　“福金！”若绫连忙惊慌的上前，扶住跌坐下来的凝曦，“福金，福金可是身子不适？奴婢这就去叫太医来。”

　　“不必……应是累坏了。我休息一晚便好了。”凝曦拦着若绫，她不想让众人再为她而操心，若绫见凝曦执意，也只好先行应下，“那奴婢扶福金回房。”

　　“好”

　　………………………………

　　八爷府。

　　胤禩从寿康宫下来后，又去拟了给康熙爷的折子，待回到府内时也已是月挂高悬的时辰了。八福金掌了一盏油灯，倚在榻上等着胤禩，门刚发出吱吱的响声，八福金就急忙从榻上起了来，“爷回来了啊，老祖宗那里什么情况了？”

　　“啊。”胤禩慵懒的应了一声，八福金往外递了一眼，让人都退了下去，自己亲自服侍胤禩更衣，胤禩没什么语气又道，“样子不大好，怕是没几日了。”

　　八福金把胤禩的外衣挂在衣架上，回眼看过去时，眼里竟透了些喜色，“那就恭喜爷了。”

　　听了八福金的话，胤禩沉寂的脸上也终于绽出一丝难得的微笑，这丝笑意与往日里的温文尔雅不同，带着如释重负之感，苏麻喇时日不多，解了他一桩心事，没了苏麻喇的威慑，他终于放心的可以大干一场了。

　　“这件事，你做的很好。”说起苏麻喇的病情，胤禩不得不夸奖他的妻。

　　八福金微微一笑，“这宫里头的事儿，人人都有小心思，暗下里都做了什么事儿就更不可言喻了，芙蓉……”八福金说着往外白了一眼，话里多几分醋意，“芙蓉那丫头对爷的心思，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所以，说你大度。”胤禩勾起八福金的下颚，疼爱的捏了捏她的腰际。

　　八福金蒯了一眼，“也罢了。不过是个奴才，我也犯不着与她争什么，好歹也是为了给爷的大事铺路，我也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八福金轻捏着胤禩的胸口，又委屈的努了努嘴巴，“就怕那丫头伺候爷伺候得好，爷早忘了为妻替爷做的这些安排。”

　　“怎会？”胤禩低笑，垂眸吻住八福金的耳垂，“我如何待你，你还不知道吗？”

　　“讨厌。”八福金窃笑，欲退欢迎的推开胤禩，胤禩轻笑几声，又正了声色，“只是，苏麻喇待九弟素来好，九弟也孝顺，让芙蓉给苏麻喇饮食里添药的事情，切莫让他知晓，不然恐出大事。”

　　说起胤禟，八福金也敛了笑，“爷这是为大事谋算，在这事儿上九弟不及爷看得清楚，他太过重情，未免小家子气了。不过爷放心，只要爷确保芙蓉不会说漏嘴，其他的地方，有我来打点。”

　　“芙蓉？”胤禩哼笑出来，眼中冒了一丝杀意。

　　这么多年的夫妻，八福金猜得出胤禩的心思，见他不想留着芙蓉，八福金的心下安稳了不少，笑着坐到床上，“这丫头早晚留不得，况且若是有人发现苏麻喇这场病来得诡异，真是查下来，以那丫头的痴情劲儿，我信爷自有办法让她抵罪。”

　　“你倒是聪明。”胤禩又思索了片刻，“至于另一个丫头，既然已经让她喝了大半年的药，趁着这样难得的机会，她又自投罗网的来了寿康宫，她肚子里的不如就一同解决了，正好搓搓老十三的锋芒。”

　　“她这个月份，怕是一尸两命。不过，凝曦这丫头，早该解决了。”八福金想起希瑞这些年受的苦，恨不得此事亲手去做，方能解心头只恨。但不过她贵为皇亲国戚，还是要有些自持的。

　　于是，八福金沉了沉气，又道：“苏麻喇的事不能让胤禟知晓，此事更是要做得好好的，芙蓉这丫头既然已经扒上了爷，爷就用的彻底些吧，凝曦孩子的药，就让她给送着。凝曦的孩子走的古怪，老十三定是要查的。也免得到时候，我还得想着在府中如何解决了芙蓉，更是麻烦。”

　　八福金出身极好，傲娇的性子比京城一般官吏家的小姐更甚些，即便是对着皇子阿哥，她仗着外祖父是驸马也是从未忍让过，胤禩若是为了上位，宫里头要一两个能帮忙的女人也就罢了，可若是真往府里带，她也是明着告诉胤禩，她定是不会留着活口的。

　　八福金的性子，胤禩也明白。这些年来，在他眼里，他们夫妻二人之间的情谊早就淡如水，他不过是要利用郭络罗氏一族罢了，况且，男女之情他哪里在乎，等有一日登上大位，难道他还会缺女人吗？等到了那时，若是眼前的这个正妻再出手阻止，他倒也能名正言顺的夺了她的位分，又何必非要眼下去争？

　　“你这小性子。”胤禩城府深，听了八福金威胁的话不怒反笑，将八福金死死的压在床上，“爷喜欢。”

　　…………………………

　　胤禩的折子，第二日傍晚就已经到了康熙爷的手中，远在塞外的康熙爷得了信儿，立即命人启程，要日夜兼程的往京城赶，并命十二阿哥定要在寿康宫日夜看护。

　　转眼，日子就到了九月初七。

　　康熙四十四年九月初七，苏麻喇从清晨起精神头就好了许多，特地招了陪在身边的孩子们到近前来，说了好一会儿子的话，太医院的冯太医经验丰富，见了苏麻喇的面容，便知这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这是要将体内所有的精气神都散了去才算罢休。

　　冯太医私下里已与阿哥福金通过气儿，几个人也是强忍着眼泪，陪在一旁侍奉，半点儿不敢露出悲伤之色。

　　苏麻喇活了一辈子，也可谓是传奇人物，经历了大金的争霸，初清的政局动荡，又陪在孝庄太皇太后身边多年，帮着康熙爷抚育了十二阿哥，见惯了生死离别，她一生又信佛，到了临了，她心里也明白得很。

　　“凝丫头，我看你脸色不好，去后院歇歇吧。”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凝曦怀着身孕见不得这些，苏麻喇抬手让凝曦先走。

　　“凝儿不累。”凝曦摇摇头，小声拒绝了苏麻喇。

　　“又不听话了。”苏麻喇憨笑，“刚吃了东西也不知怎地又饿了，让你九哥与十二哥一同陪你去小厨房，帮我拿些糕点来。”

　　“老祖宗。”凝曦蹙了眉头，难得苏麻喇精神好些，他们几人都知道接下来的时辰，恐怕苏麻喇会慢慢的混沌起来，所以，此刻凝曦更是不想离开一步。

　　“听话。”胤禟明白苏麻喇的意思，先起了身又一把将胤裪拉起来，“咱们先出去，听老祖宗的话。”

　　“还是胤禟懂事。”苏麻喇夸奖的点点头，凝曦与胤裪对看了一眼，都是不情不愿。菱鸢见了忙起身行礼，“妈妈饿了，不如叫孙媳去拿些吃的吧。”

　　“你不用去，我有话与你说。”苏麻喇摇头，眼里盯着凝曦与胤裪，他二人也无法，只好起身跟着胤禟退了下去。

　　“妈妈有何事要吩咐？”见人都退了下去，菱鸢上前服侍苏麻喇，苏麻喇的力气也散了大半，知道自己清醒的时辰不多，紧着吩咐起菱鸢来，“大清的男子各个有本事，我看着这几个成年的皇子，唯有五阿哥与胤裪是个不争的心思，旁人只怕多少心里都惦念着什么，我得给凝曦找条后路，若是有日皇子之争胤祥败了，你将我床头的檀木盒子亲自交给皇上，他见了自会明白我的用意。是我让凝曦入的皇家，又让她嫁给了皇子，我定要保她一生平安无事。”

　　“妈妈心思缜密。”菱鸢看着眼前的老人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却一心还在为孩子们着想，菱鸢忍不住擦了擦眼泪，心里疼极了，“妈妈休息会儿吧。”

　　“胤裪是个好孩子，不争不抢随了我，你也别怪他没出息，终归在皇家平平安安才是福。”苏麻喇挽着菱鸢的手，“我也是喜欢极了你，将胤裪托付给你，我走得也安心。”

　　“妈妈……”菱鸢侧身擦着眼泪，苏麻喇也没了力气，又交代了些身后之事，便让菱鸢扶着她躺了下来，“还有……让凝儿别进来，她怀着孩子最忌讳这些。”

　　“妹妹她……”

　　“她懂事，你告诉她这是我的意思，皇家的子嗣最重要，这个节骨眼儿上不可执拗，让……让胤裪与胤禟替她陪在我身边……就好……”苏麻喇力气将尽，声音也减弱了不少，菱鸢知晓了她的意思，回身吩咐守在外殿的芙蓉进来，自己则出去将苏麻喇的意思转给凝曦。

　　凝曦其实哪儿也没去，一直守在外殿，眼下听了苏麻喇的嘱咐，默声的落了泪。她竟没想到，苏麻喇的最后一程却是因她自己的缘故不能相送，这等遗憾凝曦一时难以化解。

　　胤禟与胤裪担心凝曦想不开，轻声在旁开解。

　　凝曦知轻重，朝他们福福身子，“我在外间儿守着，不会进去。”

　　“好。”胤禟知道让凝曦现在回房，对她是挖心的痛，太残忍。

　　凝曦的提议也算是不得已的办法，胤禟想苏麻喇心中也定是不舍凝曦的，遂也就替苏麻喇答应了。

　　“多谢……”凝曦没想到胤禟答应了，满含感激的朝他福了福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