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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为何总是不经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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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在的公司在行内并不算大,近两年做了几个口碑不错的项目倒声名鹊起。科联则一向是房产业的翘楚,因此两方的合作在业内颇受关注。本来像我们这样规模的公司从来不办庆功宴,但科联那方坚持,加上这次项目备受瞩目,也联合办了起来。我这个名不符实的功臣自然受邀参加。那天我穿了大学时败的一件黑色小礼服,一双深红色漆皮高跟鞋,跟墨默借了条施华洛世奇的水晶项链,挽起头发,心想这种场合还是还是别让公司丢脸的好。
当我打车到会场时,看见单位里的实习生欣欣也刚到,和她交谈着进去,发现已到了不少人,其中大半都不认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这类场合依然让我不自在。除了自己组内的熟人和科联那方协谈的几个,觉得眼熟的是公司里负责施工监督等方面的一些面孔,剩下的大约就是科联以及其它几个小合作方的人了。
中国人的聚会跟开会一样麻烦,开始也是领导讲话,一堆客套话相互祝贺云云。完了又是几个项目负责人,就连我作为主要协商代表也被拖上去发了言。好不容易都说完,人们开始相互敬酒、男宾邀请女宾跳舞。酒光交错间,流过浮华。
其实从一开始就决定好了吧,在我当初选择设计这一行的时候,就免不了和社会的上层打交道。现在设计满足的多是高收入人群的,因为他们的钱最好赚,也愿意出这个钱来设计。可是没办法,让我对着代码或者算式,我现在难说还在为毕业发愁,没那个兴趣和天分。而设计,虽没有太多爱,至少不至于讨厌,除了赶图的那些个通宵,学起来也还算轻松,大学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混过来了。现在想想也是荒唐,周围同学也是,年轻爱玩。
我忽然醒悟到年轻这个词。原来自己都不觉得自己年轻了,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我自嘲地笑笑,举起酒杯掩饰自己的表情。一个人躲在角落,观察周围的人们。看他们融洽的交谈,友好的往来,忽然觉得一切都很假,每个人都在戴着面具生活。面具上的笑脸是用来面对工作的,面具下的表情是用来生活的,可生活中,谁又知道你不是戴着另一个面具,来掩饰自己的虚情假意?不由为自己庆幸,终于还是有几个朋友,是真心待我的,也许是校园里的友谊更纯粹吧。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人走到我身边倒酒,居然是断宁。
我近前的红酒并没有开过,由于从小对红酒有偏见,觉得它像糖开水,所以不屑喝,大起来也不愿改了,索性只喝啤酒和白酒。酒量是一贯不错的,父亲挺能喝酒,跟着他我三岁就开始沾酒,大学里作为少数能喝酒的女生,被班里男生毫不留情地灌酒,也是习以为常。看到他找开木塞的起子,我冲他淡淡一笑,算是打过招呼,说我帮你去拿。
索性当场把酒开了,帮他斟上。见我没有给自己满倒,他有些诧异。我解释说不喝红酒,不习惯。他说,红色指甲油配红酒才是好看。显然是注意到我的指甲油颜色了。可惜,对红色有偏执热爱的我,并不喜欢葡萄酒的紫红。
这种酒看似温和,实则后劲很足。断宁说。
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这也是我不喜欢它的原因之一。我喜欢凡事都在自己掌握,而不需要不可预计未来的东西。我不熟悉它,就打算一直陌生下去,就像对人一样。
可是今晚,我莫名地想,醉了又如何,会失态吗。我竟是从未醉过。一口喝干剩下不多的白酒,在断宁惊讶的目光中倒上红酒,默默想,也不是不能尝试。
他说,有种人也是一样,看似温和无害,实则深藏不露。
他的表情很坦然,一点都不像是故意。我的心一跳,紧张起来,这到底是在说我,还是说他自己呢。在我看来,他就是表里不一的典型,第一次接触就觉得这个人不喜形于色,把情绪藏得天衣无缝,和我不同,连装腔作势都省略。只有始终如一的平淡和温和,像化不开的水,让人难以拒绝。而我则相反,人前人后不管什么情况都保持微笑,看似八面玲珑,实则棱角锋利。他的那句话,在我和他身上都适用。只是他说得诚恳,不带任何嘲讽——不管是我还是自嘲,都判断不出,就像单纯地陈述一个事实般。我在想,究竟是什么样的环境,才养成这么沉静的一个人,不经意间不露锋芒,一旦注视就发现耀眼。
音乐响起,我一怔,听出旋律,是《The Color Of The Night》,当初我和槲生最喜欢的一首歌。熟悉的音乐响起,我麻木地没有知觉。我想,人真是很奇怪的生物,明明没有感情,回想还会觉得失落。无论什么时候,得不到都是一种遗憾吧。只是还得像前看,还得相信,失去什么,总会再得到什么来补偿。
断宁邀我跳舞,我答应了。之前酒喝得不少,脚下一阵虚,头脑倒是清醒的很。不过这般症状并不会让我觉得困扰,起码从来没出过状况。断宁跳起舞来和他的人一样,轻轻巧巧的,不动声色地引导着。我则是经验不多,频频出错,每次抱歉地对他笑笑,他都还我微笑,丝毫不介意的模样。他的手挽在我腰上,看似没什么力道,感觉不出压力,转圈的时候却一样担着我的重量。
可是酒精还是让我犯了错,一个踉跄,险些要跌倒。腰上那只手反射性地拉住了我,没让我太难堪,只是那姿势就好像靠在他怀里,一时间颇有些暧昧。平时再镇定,这一刻也脸红得不行,烧得温度不用摸就有感觉。我赶紧推开他,正想站起来,左脚传来一阵刺痛,想来是刚才扭到了。
断宁立刻扶我坐到一旁,而他,俯下身来脱我左脚的鞋。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二十多年来,除了自己老爸,还没有第二个男人和我这么亲近,连槲生也没有。槲生待我虽也是极好的,却始终有一种距离,他不愿触及,我也就放任不管,以为总有一天会消失,却在这隔阂消失之前他已然消失不见。想到这里我心有不甘,为什么曾经那么喜欢的人,却给我一堵墙让我攀爬,为何给了我希望却偏偏让我绝望。为什么连自己曾经那么喜欢的人都不曾亲近我,为什么现在,是一个不相干的人?要说他对我有意思,我第一个不信,断宁一看就是不轻易付出感情的类型,怎么对我这个仅有几面之缘的人上心?更合理的解释是,他对人都是一贯的关心,行动上的照顾,心理上的疏离。想到这里我悲从中来,不知我为他悲哀还是为自己,不由得湿了眼眶。
脚踝肿了,断宁吩咐服务生去拿药酒。很快药水被送来,断宁小心翼翼地替我上药。他的表情是专注的,仿佛做着一件大事般认真。而我就像是他手下的艺术品,重一点就易碎。在心里长叹一声,这样的关注让女人怎么受得了。我光顾这注意他的神情,一时竟忘了感觉疼痛,直到他上完药,重新将我的脚放下,才感觉到左脚上传来的阵阵痛苦。
鞋还是别穿了吧。他若有所思般的看着我的脚。我却哭了。记得是分手那次流泪后第一次哭,已经忘记哭泣是什么感觉了,偏偏在这一刻百感交集。断宁用身子挡住我不让人注意,什么也没有说,光是默然拍着我的肩膀。我一头靠在他胸膛哭了出来,没有声音,只有眼泪,哭花了他一身西装。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他说,我送你回家吧。
我无意识地点点头。
这时候有人注意到了我,虽好奇这景况,却也没人问,倒有几个男同事自告奋勇地要送我回家。这些同事原来也不甚熟络,这时候陡然热情起来,让我好不自在,喃喃回了句,你们继续玩,断宁送我就可以了。一众目光齐刷刷地盯了过去。我也不自觉看看他,只见他波澜不惊,既没有不安也没有喜悦,安静地拾起我的鞋,右手挽过我的手臂。同在一旁的欣欣连忙叫了个同事一起扶我,断宁对我们说,我去取车,你们扶莫小姐出来。
我被她们扶出了酒店,断宁已经开着白色的宝马停在了门口。他下车替我开门,让我坐上他旁边的位子,自己则回了驾驶座,一边向欣欣他们保证会平安把我送回家。大概是他看起来道貌岸然不像是趁人之危的角色,大家对他都还放心,道了别就回去happy了。留我怔怔发呆,不解地自言自语,真奇怪,凭空冒出这么多人要送我。
断宁了然地一笑,你不知道,今天你站在台上可是惊艳全场,没几个女人是你的对手,你自己都没发觉吗。我茫然地摇摇头,到这种场合我通常头皮发麻,避免与人对视,只好低头绕道,更不要说是在台上,只好当下面一个个都是人偶了。我把原话说给他听,他不禁哈哈大笑,难以想象他也会这么笑的,让我愈发窘迫。
我早发现了,还听见他们在议论,可惜你和男性一向没什么交情,请你跳舞大概会被拒绝——他们是这么说的。他一边说一边还流露出得意的神色。我想到小米总说我对别人的八卦敏感得要死,对自己的事却迟迟钝钝的。这件事果然也印证了她的说法。平时我爱招摇,不打扮不化妆,规规矩矩的,一来是消费不起,二来也是懒。这次只是依着自己的喜好郑重了一次,却不想能引来这般多注意,早知如此,就该在穿着打扮上多下些功夫,也不至于让老妈来操心我的终身大事了。忿忿地说了一声:以貌取人。
人之常情。对方答。
我不假思索地跟上一句,你也一样?
他呼吸明显一滞,你把自己保护得太好了,济沨。
我一下子哑了。短短的几次交谈,我们之间一向是慕先生、莫小姐般的礼尚往来,从没有直呼过对方名字。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懊恼,大概是不服他这么叫自己,大声反驳了句,就你没资格说我。
说的对。他沉默。好半晌,才问,你住哪儿?
我一怔,才发现之前他一直开车在街上乱绕。流水苑,我答。忍不住说他,你油多用不光吗?
嗯。
脾气全无。我说我。
送到我家楼下,我说自己走上去。他却执意要背我。我笑着威胁说你要赶这么做我爹娘可要让你为我的清白负责了。他眼都不抬:无所谓。
我忽然意识到这点手段对他而言根本不痛不痒,只得乖乖让他背我上楼。楼道里的灯坏了好久,黑黑的看不清台阶,饶是我走了多年还是怕摔跤。黑暗里,我伏在他背上,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感觉。靠在他耳边对他说,楼里灯坏了,小心点。迎来同样不见波澜的回应。他身上有淡淡的酒香,并不浓,否则他也不能开车了。他是除了爸以外第一个背我的男人,我在想,他是不是也曾这样小心地背过什么人呢?一时间,我好像回到三年前,我在门里面,黑暗笼罩我整张脸,辨不清方向的阴霾;而门外光照得刺眼,一晃就是半边光阴。
不出所料,父母大惊小怪地看着他背我走进屋里,半晌才反应过来招呼他坐。而他只是在爸的帮助下将我安置在沙发上,之后低垂着脸将我那一只高跟鞋放在我跟前。
鞋很漂亮,很配你。
爸妈热情要求他留下喝茶,我知道他们是什么心思,忙替他解围说人家很忙明天要上班,二老只好依依不舍地告诉他有空来玩之类。
我囧。早说了会如此下场,怪不得我。
断宁原已跨出了门,忽然停住,转身,朝我走来。我竟有些心跳。他从口袋里掏出小瓶子:我从酒店要来的,记得,要用。
短短几个字,都是盯着我眼睛说的。
我目送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