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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觉悟 ...

  •   风衍二十岁那年,风彻暴毙,吓坏了正搂着他撒娇的美姬。

      太医得出的结论是纵欲过度气血殆尽而亡,但史书上的正式记载是“突发恶疾崩”,保全了他狼藉声名的最后一点体面。

      对于那些日日陪同风彻寻欢作乐,对他的死有推波助澜作用的娇姬艳妾们,风衍并没有责备,将她们打发出宫了事。

      风彻的死并没有给他带来很大的触动,这个占有他父亲身份的男人对他而言仅仅是个寡淡的威严符号,除了带给他烙印在灵魂中的丑恶,这个男人再也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了。父子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有时风衍处于人子的一点孝意去看望他,也是被不咸不淡地拒之门外,久而久之,这点温情也淡却了。

      在风源的生命中,父亲和母亲只是两个符号罢了,有着切实意义的只有一直守护在身边的哥哥。葬礼之上他连眼泪都挤不出,只能干巴巴地憋出一个能称为悲伤的表情,但心底其实是对一个陌生人逝去的漠然。

      风衍再度踏足那个在成年后鲜少进入的地方。

      那座被遗忘的宫殿被宫中婢女们打扫得很干净,光鲜华丽得如同新建一般,只不过常年的孤寂阴冷给它罩上了诡异的黑纱。层层叠叠的帷幔在昏暗的室内看上去如幢幢鬼影,风衍走入熟悉的炼狱,闻到同样熟悉的阴暗而潮湿的气味,心里涌起一阵阵的厌恶和恐惧,这两种情感自记事起就牢牢驻扎在他脑海里,条件反射一样顽固。

      “他死了。”风衍波澜不惊地看着端坐在宫中主位的女人,用谈论天气一般轻描淡写的语气提起这桩惊动全国上下的悲剧,顺便在她手下坐下。

      女人打扮得极为浓艳,没有披麻戴孝,反而穿着耀眼的盛装华服繁复的缕鹿髻梳理得一丝不苟,用名贵的玛瑙、翡翠、珊瑚珠点缀,像一朵怒开的傲人牡丹。她还涂了胭脂,让长年不见日光的苍白脸颊看上去有点血色,可惜实际效果就像是生硬地往白惨惨的墙上刷了一层漆。枯萎的嘴唇也染了点绛色,红润得不真实。

      她看上去不像是个刚刚丧失了第二任丈夫的苦难女人,凤冠霞帔,像是刚刚登上凤位的新娘,这么多年风衍第一次看见她确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女人微笑着看他:“我知道——没看到我正在庆贺吗?自从霏儿死后,我头一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畅快。”色泽浓丽的红唇开阖锋利如剪刀,迫不及待地地倾吐压抑多年的恨意和得知仇人暴毙的快意:“作孽的人是得不到好下场的,他就是前车之鉴,你也要小心了。”她诡秘地笑了一笑,眼神古怪而冷酷,就像在打量一个即将掉入陷阱的猎物。

      风衍靠着椅背淡淡道:“这就不劳您操心了——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终于处心积虑地害死了仇人,一定痛快又得意吧?”他端起茶杯轻呷一口,始终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淡然态度。

      女人微笑了一下,天真无邪地问:“你在说什么?”

      风衍用指尖在茶托边沿轻轻点着节拍,淡淡道:“他身上有一处很小很小的伤痕,细微得连太医都未曾发现……”他瞧见女人的脸色一点一点下沉,微微一笑,也懒得再说下去。

      女人高傲地扬起下颔,笑容犀利而妩媚:“怎么,你要找我复仇?”

      “他不值得我这么做,”风衍支颐,“我只是想来跟你说几句体己话,邪术短时间内可以带给你所想要的,时间长了付出的代价不是你能负担的。”

      “哼,”女人冷笑,“用不着你来教训我。我一无所有,什么代价我都不怕。”

      “那算是我多事了……”风衍不以为忤,温和的声音过渡为一点森寒的警告,“你惜不惜命我不在意,只是你若是再想害人——尤其是风源,我绝不会容忍。”

      女人讥诮地笑了,修得细长姣好的眉毛微微一挑:“你怕了?”

      “我不怕,”风衍语气如常,却有不容驳逆的冷定,“如果您有把握的话大可一试,能杀我算您的本事,若是杀不了,别怪我不念母子情谊——母后。”他最后郑重地喊出这个称呼,却有一种敷衍而嘲讽的意味。风衍想他们两个大概都算疯了,母亲不像母亲,儿子不像儿子,面对面的时候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临走的时候忍不住回头轻声说道:“我真是想不懂——哥哥怎么会有您这么恶毒的母亲?”本来一无所惧冷笑连连的女人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刺激,脸色“刷”地惨白,心窝如同中了一箭,疼得抽搐——全天下所有恶毒的话语集中在一起都没有这一句对她的伤害大。

      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起了作用,女人安分了两年,出人意料地去世了。

      又是一场乏善可陈、徒有其表的葬礼。风衍给逝者叩首时觉得讽刺:百善孝为先,天子应该是天下礼德的表率,父母丧而哀是本分,然而他心里没有悲伤,只有如释重负的解脱欣慰。这两个人占着父母的名分,却从未尽过父母的职责,他实在哭不出来。他也没想到女人的逝去并不是这段纠葛的终结,而是噩梦的开始:他知道她修习邪术,却没想到她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而且深入得可怕,她的怨念居然强大得足以唤醒血池里沉睡多年的亡灵!她煽动他们兴风作浪,逃脱血池奔向人间,如若不是太庙风氏列祖列宗尚有残存的力量镇压着他们,她的计划恐怕早已得逞。

      女人的力量终究有限,她唤醒了亡魂,自身也虚弱不堪了,风衍发现了这件事,震怒之下本想将她彻底灭除,却发现万千亡灵皆系在她一身,如若灭了她,那些化为恶灵的亡魂将再也不受束缚来到人间,后果不堪设想,然而女人的情况也十分危急,风衍不得已喂她自己的血,艰难地维持着脆弱的平衡。

      往事如被风吹起的书页一般走马观花地在脑海中重现,风衍自然不可能讲得如此详细,也不愿意讲太过真实的残酷细节告知侄子,自己受的种种委屈更是绝口不提,只讲了事情大概,让他大致明白。

      但就是这粗糙的轮廓也已经把风思遥震惊到了:他早知道这个家族有病,没想到早已病入膏肓了,简直变态。

      “那……那我爹呢?他知不知道这些事?”

      风衍摇头。

      风思遥这才发觉风源比自己过得还要糊涂,可他有些疑惑地问:“皇伯,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却告诉了我呢?”

      风衍按住他的肩膀,那眼神不像是以往那种单纯的看待一个孩子的眼神,而是一个男人托付另一个男人的眼神:“因为风氏一族必须有人知道这件事,如果哪天我猝然死去,至少有人还能明白缘由,有应对的心理准备。风源从来都不知道,那就让他一直不知道吧,你今天不走运撞见了,只能听我说了。”

      风思遥定定地看他:“可以把这视作你对我的信任吗?”

      风衍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当然。”

      关闭的门突然被推开,风源风驰电掣地冲进来,正瞧见博兄长和儿子相处融洽的场面,本来要喷薄而出的火气跳动了一下没喷出来,怔忡看着两人。

      风衍侧头笑道:“你怎么来了?”

      风源摸了摸鼻子:“我回府就听说这小子又惹了事,就匆匆赶来了。”

      风衍蹙眉笑道:“你回府也回得也够晚的。”

      风源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风衍打圆场:“好了,小孩子顽劣而已,没什么大事,你也不必激动。”

      风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风思遥:“要不……还是让他到我那里住着?这成天闹腾你也不是个事儿啊!”

      风衍摆手:“没事,你小时候和他有得一拼,我这不都没嫌弃你吗。”风源无语地翻了个白眼,用手指点了点风思遥:“你懂点儿事,别总让你皇伯为你那鸡毛蒜皮的事浪费心血……我看你那不成器的样子真想把你拎起来揍一顿。”

      风思遥心里腹诽:到底是谁不懂事?但一想到风衍将没有告诉他的事告诉了自己,肯定是觉得自己比他靠谱,不觉有些骄傲,于是大人有打量地不予计较,抄手扭头看旁边。

      风衍见他们父子每次相会都是剑拔弩张的气氛,不由好笑,催促风源回去:“这儿没你的事了,赶紧回去吧,这孩子比你懂事多了。”

      风源瞪大眼睛:“不是吧?哥,你这偏心偏到嗓子眼了……”风衍受不了他聒噪,把人推到外面,转身负手关上门,和风思遥对视而笑。

      风思遥本来对皇室很有抵触情绪,破罐破摔地接受命运安排的一切,你给我的我就拿着,其他的也轮不到我操心。进宫以后他就奉行得过且过的人生哲学,东游西逛,没意思了就戏弄宫人,闹得太希宫鸡犬不宁。这是你们硬要把我接回来的,他任性地想,所以我带来的一切你们也必须忍受。可是听了风衍讲的故事,他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太不负责任了,简直是混账,完全对不起为了他人的安宁而独自承担一切的风衍。他现在的随性、自由、折腾,都是伯伯咯吱作响的脊梁骨撑起来的,如果有人为了守护他的人生默默付出,他还有什么理由这样继续浑浑噩噩下去呢?他也想守护那些对自己好的人,让他们因为自己的守护而变得轻松愉快。但现在的自己还差得太远,因为女人的攻击就吓得半死,躲在风衍的怀中瑟瑟发抖。他只有努力变得更强,才能有朝一日像风衍这样,让爱的人能活在自己的庇护下,无需去面对丑恶与罪孽。

      风衍不知道在那一晚,懵懂顽皮的侄子因为他的话思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从浑浑噩噩的男孩蜕变为有担当的少年,开始为能继承他的守护而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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