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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梦魇 ...

  •   “我见不得你们好!见不得你们风家好!我的霏儿,他死的时候才八岁!比他还小!他就那么死了!他死的时候你就在旁边看着,什么都不做!”冷艳如厉鬼的红衣女人高声控诉他的罪行,绝望的眼里喷出怨毒的火,那怒火化作实质夺眶而出,将他的心烧得火辣辣的疼。

      风衍苍白地为自己辩解:不……我阻拦过父皇的,可是……可是我太弱……

      “你分明就是想他死!你是你父亲的种!天生流着冷酷的血!”女人睚眦欲裂,不依不饶地用恶毒的言语攻击他。

      不……不是这样的,我和他……我和他是完全不一样的人!风衍抱住头,一遍一遍地加深这个信念,让自己的心智不被女人刻薄的言辞左右。

      “衍儿!”八岁的男孩过来亲热地牵他的手,明明自己也只不过是个垂髫孩童,却作出一副成熟大人的模样。

      风衍含泪看着他,顺从地跟着他走。

      两个魁梧的男人踏着大步过来,粗鲁地把男孩拽走,风衍见势不好,赶紧奋力把那孩子往回拉,可是根本敌不过那两个壮硕的男人。他正奇怪自己力气怎么如此不济,猛然发现自己现在也不过是小小的身体。那两个人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对付他,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一双有力的大手从身后把他拽开,束缚在自己身边。

      “父皇,您快下令让他们把哥哥放开!快啊!”风衍向自己的父亲大喊,然而高大威仪的男人双手强硬如铁钳,将他的右手牢牢锁在掌中,他怎么挣扎也挣扎不开。

      看见那两个壮汉把哭喊的孩童塞进麻袋里,风衍被剧烈的恐惧触动:“父皇,他们要干什么?”冷峻的男人只平静道:“好好看着。”

      得知消息的女人从侧殿冲出来,奋不顾身地扑向自己的孩子,却被两个悍猛的武士死死拖住,她只能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人强迫塞进那个狭小的空间,见别人系紧那个麻袋。

      对方的意图显而易见,女人转向男人,额头重重地叩在地上:“陛下,求求您,放了霏儿!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不关他的事啊!”女人哀嚎着,乞求着,嗓子喊破了咳出血,声音被割裂得七零八落,血从额头蜿蜒而下。

      令人心惊的磕头声在殿中回响,闻者肝肠寸断,男人却置若罔闻。

      “衍儿,替我求求你父皇,救救你哥哥!”女人见男人对自己的哀求毫不动容,转头哀求自己的二儿子。

      风衍跪下,用左手扯着他的下摆哭号道:“父皇,你让他们放了哥哥!父皇,求您了!求求您!”男人还是一言不发,风衍无可奈何,只能效仿母亲的惨烈方式请求,用额头重重磕地,“父皇,孩儿求您,让他们把哥哥放开!”男人粗暴地把他拽起,用强硬的方式让他转过身,面对接下来残忍血腥的一幕。

      “哥哥!”风衍嘶吼着,想拜托父亲的禁锢去救哥哥,却被死死扣住。提麻袋的壮汉将麻袋抡起,漠视麻袋中孩童的求救与哭喊,狠狠抡到地上,孩童的哭声戛然而止,大片的刺目的血在地上盛开,妖冶如象征死亡的禁忌之花。女人在第一下的时候就晕了过去,风衍却没有那么幸运,他眼前发黑,刚要昏死的时候却被父亲掐醒,被强制观看这惨无人道的一幕。他浑身发抖,已经忘却了哭泣,世界在他面前分崩离析,碎成粉尘。他只想闭眼逃避这一切,男人冷酷到用手拨开他的眼皮,让他好好看看着。

      白骨碎裂的声音,血肉被抡成酱渣的声音,没有任何过滤地传入孩童还未被任何世俗丑恶玷污的耳朵,沉重得滴血的罪孽之声不断冲击着他娇嫩的耳膜,引起孩童神经质般的颤栗。

      门和窗户都被封闭,阴惨惨的日光从窗外狰狞着渗进来,给静谧的寝宫增添了骇人的苍白。

      那些光斑在孩童眼里化为耀眼的蛇,扭动着柔软的躯体,踩着不知是什么音乐的奇异鼓点,跳起了诡谲的舞,世界逐渐失去真实感,虚化成为扭曲的光影,随着孩子崩溃的意识归于黑暗。

      梦中的自己昏死过去,现实中的风衍却被惊醒了。他被许久没有踏足意识的梦魇吓出满头冷汗,即使清醒了也只是一动不动地维持着此前的姿势,调整急促的呼吸。大腿有点麻木,他本想动一动,却发现风思遥正整着它睡觉,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显然是因为冷。

      看见身上的外衣,梦境里的那些肮脏罪恶远离了他的脑海,一丝淡淡的微笑爬上嘴角。

      回去可别病了,他在心里嘀咕,用那件外衣加上自己的外袍将风思遥裹起来,突然发现孩童的手被胡乱包扎着。他记得自己昏过去之前风思遥的手是没有伤痕的,于是轻轻掀开那缠得恨不得会加重伤势的衣服细条,察看他的手。掌心的伤口分明被利刃所划,风衍联系起嘴里莫名的铁锈腥味,痴了半晌,等他回过神,泪已潸然落下。

      太庙外的侍卫早已等得心急火燎:两个时辰前风衍冲进去的速度让所有人感觉情况非比寻常的危急,如果连他都出事了,现场的所有人估计只有掉脑袋的份。万幸,正当众人都等得绝望的时候,风衍抱着风思遥从太庙里出来了,把眼泪当白送的月眉不知送了多少出去,礼节也顾不上,眼巴巴地迎了上去。

      众人的一颗心算是放下了,纷纷下跪请罪,只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想风衍看了一眼中天明月,淡淡道:“诸位都辛苦了,回去好好歇息,此事皆因世子顽劣因此,朕必当好好教导。”

      众人再拜谢恩,心里却都有计较:这番话前一半是真心的,后一办就未必了。世子回宫后收到的宠爱是有目共睹的,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平日重话都舍不得说一句,“好好教导”的可信度大家都了然,也不当真,只期望这位世子从今往后收敛些,莫让当差的人觉得脑袋悬在裤腰上。

      风衍亲自送风思遥回清棠宫,服侍世子的人在几步开外跟着。半路上睡得雷打不动的人眼皮动了动,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发觉自己被伯父抱着,高兴地问:“皇伯,你好了?”

      风衍微笑道:“你用自己的血喂我,我当然好得快。”

      风思遥又开心又不好意思,只好把头埋在他怀中装鸵鸟。

      到了清棠宫,月眉赶紧支使小宫女们端晚膳过来,又打了热水给伯侄两个擦脸擦手。

      风衍将擦干净手的毛巾扔回盆中,半玩笑半认真地对月眉说:“碰上这么个混世魔王,也是苦了你了。若是嫌他麻烦了,我再把你调回去。”风思遥听了这话,鼓起了腮帮子,显然很不服气。

      月眉笑道:“陛下折杀奴婢了。世子是好闹腾,可是性情却是极好的,对奴婢们很是体贴,能服侍小殿下是奴婢的福分。”瞧风衍脸色还好,便顺口问道:“陛下同世子今日怎么在太庙里待了那么久?让奴婢们好等。”

      风衍笑道:“他在角落里睡着了,害我好找,我见他那样一时火大,便好好训斥了一顿,没注意分寸,耽误了时间——倒也是辛苦他了,听我长篇大段的一顿数落。”月眉禁不住笑了:“陛下原来也舍得责骂几句。”风思遥生怕自己露了馅,只顾埋头吃东西。他饿了一天了,吃得入神也就自动屏蔽了旁人的交谈声。

      风衍笑道:“你晓得晋王是不管他的,你们又管不住他,我这个当伯父的再不管教他恨不得要上了天了。”

      月眉服侍风衍的时间长,不必一般的宫女,因此说话也大胆些:“我们有时私下道这还是世子您便如此宠爱,若是以后您有了皇子,不晓得该如何捧在心窝里疼。”

      风衍接过她递来的碧梗粥,笑道:“一个我都管不过来,若再多几个平白折寿。”他见月眉在一旁垂手侍立,只照顾自己吃,微微一笑温声道,“你也没吃晚饭,下去吃些东西吧,我要人照顾的时候自然会宣的,不必如此拘束。”见月眉要执意,又笑道,“你在这瞧着我反而没了些胃口,你还是下去让我随便吃些什么就好。”

      月眉听罢行了一礼,施施然退下。

      风思遥一心只吃碗里饭,两耳不闻身边事,风衍见他这狼吞虎咽一吞餐桌的架势,好心止住:“即便是饿晚上也别吃太多,容易积食。”风思遥讪讪放下碗筷,并且尴尬地发现自己风卷残云一顿后,风衍的一碗碧梗粥才动了几口,于是体贴地给他夹了点小菜。

      方才在异域空间的所见所闻无一不困扰着他,风思遥凑近问道:“皇伯,那真是奶奶吗?她怎么一个人在那?还那样对咱们……”

      风衍搁下双著,慢慢吞咽着口中的食物,然后有些艰难地开口:“那是你奶奶的怨魂。”

      风思遥大惊:“怨魂?”事情愈发扑朔迷离了——在普通百姓的认知中,先皇和太后早已过世,安歇在帝陵的遗体怕是都不知道还剩多少皮肉了,风思遥如今却被告知自己的奶奶居然还以怨魂的形式活在一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还随时抽风对自己的嫡亲子孙下杀手,不仅匪夷所思,更令人毛骨悚然。

      风衍缄默,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推测出他正在回忆一些不好的经历,并且在犹豫要不要将这些深埋在心底的事情透露给尚未长大的侄儿,这些都是他必须知道的,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有些事情推迟知道并不会让人更有能力接受消化,而且风衍担忧如果不现在解决侄儿的疑问,他可能会陷入抑郁和惶恐。经过一番天人交战,风衍最后决定趁热打铁将实情一一告知。

      由于始作俑者的刻意遮掩,即使对于皇室而言,这些丑闻也只有极少的人知道,还在世的知情者只有风衍和新继任的女祭司沉聆,马上会增加一个皇室的新晋成员风思遥。

      风衍和风源的母亲,也就是风思遥的奶奶,一开始是先皇风彻的皇嫂。野心勃勃的风彻发动政变杀害了自己的兄长风坚,并且蛮横地把皇嫂占为己有,立为皇后。这件事在礼法规矩甚为苛刻的昭维被视为败坏人伦的大逆不道之罪,但反对的声音在风彻的固若铁腕的权威之下成为心里的一点鄙夷。新皇后与无辜逝去的丈夫感情甚笃,对这种□□的行径发自内心的厌恶抗拒,但那时她刚刚诞下孩子风霏,为了保全自己的孩子,她只能耻辱地委身于丈夫的弟弟,每天都生活在恐惧和羞愧的阴影之中。在风彻的强迫下,她陆续怀上了风衍和风源,并怀着厌恶的心情不情愿地生下来两个儿子。风衍和风源自出生起就饱受母亲的冷落忽视,好在风霏是个好哥哥,给了他俩难得的温情。

      风彻一开始对兄长的遗子还采取宽容的态度,从不吝于物质上的优渥,但看着小小婴儿逐渐长大,活脱脱就是风坚幼时的翻版,初始就在心中埋下的嫉妒的种子在名为“多疑”之水的灌溉下驻根发芽,飞速地抽枝生叶,长成苍天大树。大树茂盛的枝叶在风彻心底投下挥之不去的阴影,风霏存在着的一举一动在他眼中无不是对他的嘲弄和威胁,在越来越狭隘的心胸和越来越暴虐的性情的驱使下,他终于犯下了那桩非人的罪行。

      在先夫唯一的儿子被杀害后,女人一夕苍老,绝世容颜像进入冬季的花朵一样枯萎,用冷漠和麻木的表情面对见到的所有人。风彻本以为风霏死后女人会寻死觅活,找他拼命,可是她超乎众人想象的平静,只是平静得像失去了灵魂的傀儡,日复一日地独坐在日光吝惜踏足的寝宫中。

      风彻对失去美貌性情又乖僻的女人失去了兴趣,转而投向新鲜如初熟水果,性格柔顺如白兔的美女的怀中,女人也算是得到了自己渴望已久的清净,可是代价是她唯一由衷疼爱的儿子。见不到罪魁祸首,女人将对他的滔天仇恨任性地迁移到风衍的身上,动辄打骂,并用恶毒的语言诅咒他,有好几次都想置他于死地,如若不是风衍反应迅速逃得快,恐怕活不到成年。

      风衍小时候一直不懂,为何母亲看兄长的眼神总是那么慈爱包容,恨不得把全天下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他面前,可是看自己和弟弟的眼神永远是那么冷漠和敷衍,透着浓浓的不耐烦,好像是在厌恶地打量自己很不想要却不得不留下来的事物。他还以为是自己多心了,可是后来刚通人事的风源不再怎么亲近母亲,他去询问缘由,风源委屈道:“哥,你不觉得母后不喜欢咱们吗?”如果连风源都觉察到了这种不待见,那么他的直觉是准确的。虽然嘴上安慰风源是他想多了,但风衍也尽量让风源避开女人,他怕这个被仇恨心和报复欲支配的女人对弟弟做出什么惨绝人寰的举动。如果父亲造的孽一定要儿子来承担,那么他情愿独自忍受那些非人的折磨,让阴霾盘旋在自己的天空里,给弟弟的童年留下清澈透明的阳光。

      他质问过父亲为什么要那么残忍凶残地对待自己天真懵懂的哥哥,男人冷冷地瞧着她,吩咐侍从端上两盘鱼肉,让他分别品尝。

      他不知所以地吃了第一盘鱼肉:鲜美嫩滑,没有一根刺。

      “好吃吗?”男人问道。

      他迟疑着点点头,男人示意尝第二盘。

      第二盘鱼肉的肉质同样细腻鲜嫩,他心不在焉地咽下去,却被刺卡住了——原来外表相同的两盘鱼肉一盘是有刺的,一盘是没刺。他赶紧大咳,将堵在喉咙里的刺咳了出来,不解地看着嘴角浮现冷笑的男人。

      “你更喜欢哪盘鱼肉?”

      风衍艰难地咽口水,想让唾沫抚慰被鱼刺划伤的咽喉,没有犹豫地指向第一盘没刺的鱼肉。

      男人满意地笑了:“这就是了。对比之下,人都倾向于第一盘鱼肉——那更易于吞食对吗?”风衍点点头。

      “同理,江山虽美,有刺的江山却不易掌管。”男人话头一转,目光恰如冷电青锋般扫来,满面肃杀之气,“我为你除掉鱼刺,是为将来你的皇座做得更稳。我忍了他八年,已经够久了,就让你哥哥去陪他父亲吧。父子相依,黄泉之下不至于孤独。”

      风衍听完这番话,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告退,可是走出寝宫,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确实那么冰凉。他头一次切身体会到皇家斗争的毒辣无情,侄子又怎样?养了八年又怎样?只要父皇感觉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照样毫不迟疑地除去。他胆寒地想,如果哪一天自己让父皇觉得不顺眼了,会不会也被杀掉?他会觉得不忍吗?

      如果我不是生在皇家有多好……如果我们只是那普普通通的千万庶民该多好……

      风衍用尚未成熟坚硬的心灵孤独地承受着这一切,风源被他保护得很好,丝毫没有沾染这些见不得人的罪恶,无拘无束地生活在阳光下。在一次又一次被女人拽着头发拖行在冰冷的砖地上时,他还庆幸地想,幸亏遭受这一切的是我而不是风源,幸好他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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