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神》齐柯

2、神谕

　　翌日，风衍就下了诏书，封思遥为世子，举朝皆惊。最初群臣就是反对让思遥回归风氏的，追根溯源究竟是他母亲的身份过于卑微，却被风衍怒斥：“孤的血统又如何高贵？！”这样的狠话都放出来了，再有人冒头那就是不长眼了。可是大家以为充其量也就是个姓氏的关系，可却没想到风衍会对这个孩子表现出出人意料的重视。风衍一直未曾立后，而且看样子大有打一辈子光棍的架势，这万一哪天他走了，即位的十有八九是风源的子嗣，可这位仁兄的不靠谱一向是闻名的，鬼知道今后还有没有名正言顺的儿子，难道以后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就是一个不知名的娼妓的儿子？一想到这事，群臣顿时觉得大概是风衍已经病入膏肓了，纷纷上书请求他三思。
　　风衍随手将一本诚惶诚恐的奏疏掷回书案上，垂着眼睑问应召而来的洛云斓：“血统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洛云斓回道：“血统如何不重要，群臣的态度却十分重要。”
　　风衍支颐望着某一处怔然出神，在云斓快要以为他睡着的时候突然轻声笑道：“比血统更据说服力的……恐怕是天意了。”云斓尚未领悟，疑惑地对上他狡黠的目光，内心刹那一片清明。
　　几日后，对朝廷的纷杂素来不管不问的大祭司突然宣布了一条他占卜出的神谕：世子乃是天赐之子，理应继承国统，任何人对其的侮辱都是对帝国根本的动摇。大多数臣子们上次见大祭司还是在风衍即位的时候，这个老人多年来一直静静地待在祈天宫跟神打交道，轻易不发话，一旦说话必定带来会影响帝国局势的重要指引。有人心道好巧不巧，神谕就在这节骨眼上下来了，可是即使心里犯嘀咕，也万万不敢质疑这位侍奉过三代帝王的威严老人。风衍趁机打圆场，表示既然大祭司都发话了，大家都不要吵了，过几天和和气气地参加世子加封的典礼。
　　回到神殿，只有年轻的帝王和垂垂老矣的大祭司静默相对。
　　华丽的祭坛上供奉着雕刻栩栩如生的神像，周围铺满纯白如雪的花朵，经过特殊的处理，可保持千年不朽，花香依旧。袅袅的沉香描绘出如云似雾的篆文，给寂静沉默的神殿带来一丝生意。穹顶之上是巨大的玫瑰花窗，彩色的玻璃上绘制着生动的图像，记录的是这个历史冗长国家的陈旧记忆。黯淡的光线筛下，斑驳地落在大理石的地面上，让人恍然觉得身处波光离合的深海之中。
　　风衍行了大礼：“多谢大祭司。”
　　老人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干瘪的嘴唇露出一丝笑意：“陛下，您不该谢我，应该谢神。”
　　风衍叩首的动作一顿，抬头困惑地看着老人那双浑浊但并不昏聩的眼睛，迟疑地问道：“难道不是……”
　　老人竖起皱褶重重的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神在倾听——一切都是她的安排。”说这话时，他向祭坛上端庄典雅的女神虔诚地拜了一拜。他苍老的身体在宽大的黑袍下显得极为瘦小，显出几分凄凉的意味。
　　风衍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见过大祭司——或许那还不是第一次见面——老人给他佩戴一枚漂亮的吊坠，温暖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带来久违的慈爱。那时他已经很老了，颤颤巍巍的，让你无法想象那张沧桑容颜更老的状况，可是如今他的身上分明又添岁月的痕迹。风衍的眼角不觉有些湿润，赶紧伸手抹去。
　　老人嘲哳沙哑的声音在偌大空旷的神殿一点点散开，带了一点不稳的尾音：“陛下，我已经太老太老了，很快就不能侍奉神和您了……”
　　风衍忙说：“有任何事但说无妨。”
　　老人轻轻笑道：“该让一个人来接替我了。”
　　风衍微微一怔：他还从未考虑过这件事。这位老人通识天地，历经三朝，背负大祭司职责的时日甚至长过几代人的寿命，长到风衍觉得他会一直坚如磐石地守护这个国家，现在被他出言点醒，才发觉自己想错了——这位长者或许真的无法再坚持多久了。
　　“您高瞻远瞩，想来是有合适的人选了？”
　　老人眼里闪过慈爱的光芒：“现在才和您说，您不会怪我吧？”
　　“当然不会——那么，您的继任者现在何处？”
　　“被我差遣去完成一件事了，等他回来，我会让他去觐见您的。”
　　风衍微微躬身：“我随时等着您的召唤。”
　　“还有，”老人握住他的手，温暖和力量不断通过那只只剩一层松弛肌肤的手传来，“陛下，世子或许就是下一代唯一的孩子了，您务必、务必、务必要将他培养成一位合格的继承者。”他将“务必”强调了三遍，风衍自然明白其重要，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点头道：“您放心。”

　　前朝波澜壮阔，思遥的心里也颇不平静。他虽然不必亲自去面对那些口诛笔伐，却也从宫人的嘴里偷听来一些闲言碎语，大致拼凑一下，也了解了个大概。然而事情的峰回路转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听闻大祭司说自己是“天赐之子”时，他一口茶全喷出来了。
　　……这到底是闹哪样？
　　他是压根就不信的，什么大祭司，在他心中也就是个神棍的水准，不过是神棍被人追着跑没钱赚，大祭司赚皇帝的钱别人等着他的疯言疯语，还神谕……指不定是哪天脑袋一抽老糊涂了自己臆想出来的。还有……“天赐之子”这个说法，会不会犯了皇伯的忌讳啊？毕竟风衍才是名镇言顺的“天子”……别看思遥没怎么读过书，小时候在“曲径通幽”待着，杂话本子、深宫野史什么的倒听了不少，尤其是那种狗血曲折的，他自己都能随口编一段出来。他越想越害怕，虽说风衍看起来温文尔雅，对他也极好，可是一如宫门深似海，从此血亲是路人，谁知道听了这大逆不道的话对方会不会随时翻脸？急得他都想翻墙跑路。正当心里七上八下时，一直照顾他的侍女月眉匆匆跑来，说是陛下来看他。
　　思遥赶紧把口里的茶渣子吐尽，整理了一下衣服，去见风衍了。
　　说来也怪，他先头还在杞人忧天，现在一听风衍来看自己还挺高兴的，没有一丁点想躲开的念头。
　　远远看见风衍，思遥就想伸手跟他招呼，还没跳起来突然被月眉一把扯住，嘱咐：“殿下，待会见了陛下，要先行礼——就是尚恬女史前些时候教你的？没忘吧？”
　　“没、没忘。”听他这么说，侍女露出满意的表情。
　　待走近，他发现风衍手里拿了张宣纸在看，不由得晴天霹雳，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侍女悄声提醒他：“殿下，行礼……行礼……”
　　思遥如梦初醒：“臣侄参加……”话还没说完，就被风衍一把拉着坐下：“那么拘泥做什么？这是你写的？”思遥侧首看了看，一阵汗颜——那鸡爪子扒了的字确实是他写的，丑得惨绝人寰……
　　风衍瞧着那字兀自笑了半天，没作评价，只道：“多练就好，我小时候也……”然而想到自己自幼得名家教导，六岁的字就写得很有风范了，好像完全不能比，说不下去了，只好岔开话题，“你的手摸起来有些冷，最近天气转凉，莫仗着年轻身体好随意胡闹。”
　　从来没有人这么关心过自己，思遥听了心里暖洋洋的，想到方才的事心里又不觉有根刺，因而讷讷地问：“伯父，我……真的是‘天赐之子’吗？”此话一说，侍女一惊，不想这孩子会这样不管不顾地问出来。
　　风衍一怔，手摩挲着装有热茶的瓷杯不说话，半晌才笑问：“你消息倒是很快。”思遥心中一紧，后悔自己莽撞问出口，对方这么说……分明有种警示意味。
　　其实完全是他想多了，风衍心里有点无奈，他还琢磨着怎么把这事告诉思遥，没想到这宫里头传递消息的速度恁的快，他刚刚和大祭司谈完话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太希宫，想来整个皇城也传得沸沸扬扬的了。
　　见思遥神色微僵，风衍蹙眉：“你似乎很不开心？”
　　吓死了好不好开什么心哪……
　　犹豫半天，思遥战战兢兢地开口：“呃，侄儿身份低微，肯定不是什么‘天赐之子’，怕……怕是大祭司他老人家算错了吧……”说实话，我都不信自己是你们家的种……
　　风衍正色道：“不，对我而言，你就是上天赐予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