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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血 ...

  •   “下来。”风源朝那个不知从那冒出来的倒霉儿子动了动手指,让他下马。骏马上的黑衣少年没理他,仰头看着巨大宫门上的匾额,他只认识后两个字,第一个字他似乎在哪里见过,但是记不起来。风源顺着他视线看过去,懒洋洋地解释:“朝阳,寓意初升之日……”他话还没说完,那小子已自顾自地下了马,对他的指教毫不领情,昂头进宫去了。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这么忽视,风源觉得自己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他委实不想让这祸害认祖归宗,奈何他哥风衍十分感慨地表示,就他这混账样,得是透支了多少辈子的运气才能换来这么个活蹦乱跳的儿子,还不赶紧麻溜地把孩子接回皇城。君命难违,但一路上被这祖宗气得起码折了十年寿。他再怎么吹胡子瞪眼也没用,何况还没胡子给他吹,只能长叹一声,任劳任怨地跟上去。
      少年在妓院长大,那儿出生的孩子名字大多简单敷衍,根据出生日期或是一些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特质取名。好在他母亲读过些书,没给他取个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叫的名字。“酒醒乡心阔,云晴客思遥”,以“思遥”为名,寄托他母亲的一点哀思。他又是一月九日的生辰,十九便作乳名,民间风俗,取个贱名好生养。
      思遥进了宫门,好奇地打量这个未知的地方。一眼看去平整空旷,只有远处宫楼巍巍,气派堂皇。他不自觉地撇撇嘴:连棵树都没有,夏天去哪乘凉啊?他之前所居的曲城与几大港口相连,往来皆富商,是由香车美人、醇酒绫罗构建的欲望旋涡,“不夜城”的称号远近闻名。城中花天酒地挥金如土的地方不可计数,其中“曲径通幽”几十年来独占鳌头,不知道的人乍闻这名字还以为是何种幽静雅致的地方。那地方白玉为堂金作马,奢靡得令人发指,思遥自幼在这烟花之地长大,也算见识过了极致的享乐,如今到了皇宫,竟对住在这里的一国之主有了些微怜悯之心:这皇帝也太可怜了,还不如那些商贾妓女住得好。
      早早有宦官出来迎接,向风源行礼:“二皇爷安好。”见了思遥,客客气气地躬身道:“小殿下安好。”风源咳嗽一声,将思遥往前稍稍一推:“有劳公公带这孩子去见皇兄,我这一路颠簸身体实在有些不舒服,就先……”不想那宦官似乎料着了,开口将他的一番托辞尽数堵了回去:“陛下说了,二皇爷不管是心里不舒服还是身上不舒服,务必忍着,见了他再发作。二皇爷,这边请。”话音刚落,思遥掌不住笑了出来,他不用回头都知道风源的脸苦成什么样了,就因为这事,对尚未蒙面的大伯不仅消了抵触情绪,还添了不少好感。风源是有苦说不出,他真不想拎着这祸害去见兄长,这祸害他不想管,也管不了。奈何他强硬不过他哥,只好认命。
      他将思遥拉到自己身侧,小声嘱咐:“待会见了你伯伯,嘴巴给我放干净点,不合时宜的话不要说,你皇伯顶安静平和的一个人,这辈子没见过你这样……这样泼皮赖脸的。”思遥冷笑一声,心道也不知是谁造的孽。他加快步伐,甩开风源,紧紧跟在那宦官身后。思遥方才以为所见已是整个太希城,没想到跟着那宦官弯弯绕绕,里面是一处又一处的柳暗花明。对比之下,曲城只是个穿金戴银、搔首弄姿的商妇,太希宫却是个端庄稳重的大家闺秀,所有的精华都隐蔽在里头,二者远远不是一个档次的,因此收了之前的轻视之心。
      走到一处风景秀雅,地处僻静之所,那宦官才停下,将两人请进去,其余侍从便在外边守候。两人在屏风后坐定,喝着侍女奉上来的香露茶,舒缓一路走过来的疲惫。思遥懒得和对面的人大眼瞪小眼,转头打量屏风上的字。他娘死得早,没人理会他的教育问题,只有一次一个客人多问了一句,见他名字不凡,便教他如何写自己的名字,除此之外,对字如何写是一概不通。他不知道屏风上写的什么,也不知道字写得究竟如何,只是觉得极富美感,像龙像凤,遨游自在,因此出神地凝视了半天。风源正在搜肠刮肚如何应付他哥,也没在意少年在做什么。等第二次添的茶喝过一半,屏风外有几个脚步声离去,之前那宦官过来请他们去见陛下。风源大致猜到风衍做得这么小心是为什么,就算思遥生母身份低微,他将来也是很有可能继承国统的,贸然出现在大臣面前显得不庄重,待亲自见过后,再让他名正言顺风风光光地回归血统。
      听说要见当今天子了,思遥还很有点紧张,但被风源撑着他肩膀提醒“记住我刚才跟你说的”后,突然又不紧张了,昂首挺胸地去见自家皇伯了。
      房间布置得雍容典雅,事物齐全,却不显得拥挤。墙上挂着一张古琴,造型别致,他来不及细看就走过去了。书案后的人缓缓起身,绕到前面来。
      风源和兄长一向是不见外的,手一指:“人我带回来了。”
      “人?什么人?”风衍淡淡问。
      风源嘴角抽了抽,三个字在舌尖上滚了几圈才纡尊降贵地吐出来:“我儿子。”
      思遥其实天不怕地不怕,不知怎的看到那人走过来不自觉低下头,只能看到那人玄色下摆和黑色锦靴,鼻尖萦绕着若隐若现的幽香。随着那人越来越近,思遥的心跳也越来越急促,像是乱敲一通的鼓。微带冷意的指尖不轻不痒地触到他颈脖,帮他整理衣领。
      “抬起头来,我又不会吃了你。”尾音微微含笑,像浸在冰糖融化后的一点点余韵中,低沉动听。他的音质和风源的有些相似,但那位长期是五大三粗地嚷嚷,浪费了一副好嗓子,从他嘴里说出来倒像是丝弦上拨落的优美音符。
      思遥犹疑地抬起头,用澄净的眼睛去接纳对方的容颜。
      只看了一眼,他便飞快地低下头,两颊有些发烫。
      风衍摸着他的肩膀若有所思地问风源:“这孩子怕生?”风源也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中途狸猫换太子了?那个一路上跟他互磕扯皮毫不含糊的混小子呢?怎么见到他哥就这幅小鸡见了黄鼠狼的怂样?
      风衍倒也不是很在意,想着过一段时间相处熟了就好了,转身取了书案上的一物,蹲下身给他:“时间匆忙,皇伯没来得及精心准备见面礼,这个玩意送你,不要嫌弃。”风衍接过,入手沉甸甸的,原来是一柄精致小巧的黄金刀,鞘上镶嵌着眼大的红宝石,分外耀眼。风源在一旁冷眼看着,心道:黄金刀你都拿出来送了,还说来不及精心准备。这刀他向兄长讨过几次都没成功,因此眼红得很。
      男孩大概天生对兵刃敏感,打量片刻,迫不及待地将刀拔出来。刀刃锋利,出鞘时自带凛然杀气,雪亮的刃光掠过风衍眉宇,映出一片凛冽冷隽。
      风源见他拔刀时心中一紧,喝到:“你做什么!”不管兄长怎么想,在他面前贸然拔刀总是以下犯上的。思遥一怔,才反应过来,口舌迟钝,不知该怎么解释。
      不想风衍只是淡淡一笑,摸了摸他的鬓发:“你喜欢就好。”他这么一说,思遥的局促立马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风衍起身靠着书案,指尖轻轻在表面摩挲,喃喃道:“思遥?是个好名字。没有姓吗?”
      思遥扁扁嘴,摇摇头。母亲说自己的姓是蒙了尘的,不要让他沾染晦气。
      风衍柔声问道:“那你以后姓风,好不好?”
      少年还真思量了一下,方才应允。
      风衍点头微笑:“这孩子乖巧得很。”他思忖片刻,对风源道:“若是跟你住必定是要受委屈的,就在宫中住吧,你随时过来探望。”风源兴高采烈——他才不去探望呢!终于把这拖油瓶摆脱了,恨不得给他哥磕三个响头以示感谢。
      风衍又问思遥:“你暂且住清棠宫可好?如若住得习惯,便久住,如若不习惯,你自己再挑个喜欢的住处?”他那双多情的眼睛清澈又温柔,注视对方的时候,仿佛天地间只剩下那一个人,被这双眼眸瞧着,总叫人有点熏熏的醉意。
      风源忙插话:“清棠宫就在承煦宫旁边,恐怕……不妥。”忧心仲忡地觉得兄长一定是被这混世魔王装出的文弱假象蒙骗了,他哥每天日理万机的,真跟这祖宗住那么近不得被闹腾死……风衍乜了他一眼:“没问你。”风源一掌拍自己额上。
      思遥虽然不喜欢自己这个不知从哪多出来的父亲,却极喜欢这个同样不知从哪里多出来的伯伯,听闻自己将和他住得近,心里还挺欣喜,忙摇头:“没意见,没意见。”
      风衍微笑着点点头,唤来几个老练可靠的侍女将思遥领去阿寒宫。
      风源踟蹰半晌,终于叹问:“你真的想把他立为皇储?”
      风衍眯了眼睛看他,似笑非笑:“有什么问题吗?”
      “你就那么确定他的血统?万一是有人居心叵测……”
      “他现在的样子和你小时候如出一辙。”风衍慈爱的表情让风源不禁心头一寒。他渐渐收敛了笑容,淡淡道:“方才我瞧了一下印记,是我族血脉无误。”良久,风衍轻声问:“为什么这么抗拒这个事实?”风源一时语塞,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直觉想逃避这个事情。最主要的理由或许是,他虽已不算年轻,却还没有酝酿好做一个父亲的心态,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以一种无可更改的强势打破了他随性惯了的生活。
      风衍似乎洞察了他的心思,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温言道:“没有人生来就会做父母,只要有心,就算不会,也可以学着做一个好父亲。”说到这,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眼里有一阵恍惚。
      风源敷衍地应“是”,风衍不知自己的话他到底听进去多少,只好笑叹着让他退下,可是突然又喊住他,缓缓道:“好好待他,毕竟是你的骨肉。”他的眉眼温柔似水,却又流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哀伤。
      风源被他的神情惊住,以为是自己眼花,待要细看那点愁绪已经如被风吹散的细沙一般无影无踪,只好心中存疑,默不作声地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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