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思非遥》伶伦鸾镜

2、红烛摇曳染尘哀

　　“你们都在外面侯着，谁也不许踏进后院半步。”
　　张公公用他那尖锐的怪强怪调冲着迎亲队伍的人们。没有皇上的默认，张公公也不敢如此放肆嚣张地违反千年来王室不变的传统礼仪。本该是热闹非凡的新娘闺房，出奇的安静。满园争奇斗艳的百花，似乎也为这隆重的时刻而绽开最华丽的容颜。
　　“小姐，呃，不、娘娘……吉时已到，您该换上嫁裳了。”嫣儿小心翼翼地将放置在端盘上的锦绣华服端上前。突然改称呼，还真不习惯。满屋子的侍女恭敬地，一个接一个整齐站好。手上的锦木端盘，流光异彩的饰品，琳琅满目。
　　“哎哟耶，我尊贵的皇后娘娘。您咋还没换好嫁裳呢？吉时已到，再不快点耽误的时辰，这上头怪罪下来，遭殃的可都是我们这一屋子的奴才呀！快，你们几个还不帮忙伺候着。”张公公不知何时走进了慕容府的内院——幽泠阁，慕容瑶的闺房。他见皇后娘娘一身素衣，惯性地一把掂起那件极其妖艳的后袍，准备为她更衣。
　　这一下，可把慕容府内的侍女们吓出一身冷汗。知道的人都知道，慕容府内院上上下下只有侍女，而没有男丁。这都是为了谁？
　　她！！！
　　小姐自幼被老爷从外头领回来后，她便绝食。整整三天滴水不进，谁都不知道原因。在老爷的耐心询问下，竟从小姐嘴里迸出‘脏’这个字眼。自那以后，老爷便把内院里的所有家丁一律撤换成侍女，得知是厨娘下厨，她才肯乖乖进食。这就是小姐的内院不允许男人进出的原因。然而唯有一次小姐忍受了生来的厌恶，她进入皇室宗族书院学习一年，但不知怎地，她又不肯去书院。
　　“脏。”静谧得诡异的屋子响起一个嫌恶却极其悦耳动听的声音。
　　张公公不可思议而又错愕地瞧了几眼肤如凝脂，无施任何粉黛，却将美丽发挥得淋漓尽致的面孔。手僵硬地凝固住了。伺候不好主子，这以后的日子可难挨了。要知道枕边风的魅力是无穷的，前朝的什么什么贵妃就搞得人家亡国呢。嫣儿见势不对，她灵机一动，赶忙凑上来圆场。
　　“娘娘，嫣儿已经为您准备好沐浴了。”
　　“把那后袍烧了。”被玷污的东西已经她不屑再要了。慕容瑶冷漠。
　　“它可是皇上御赐的呀！娘娘三思。”张公公似乎意识到自己刚才无礼之举了。唉~谁让他伺候人都伺候惯了，更何况得先跟为进宫的皇后娘娘打好关系，实在不容易呀！
　　“烧了它！”
　　烈火燃起，精细华美的后袍在那一团火红妖娆的色彩里湮灭。那种抑郁心情得到发泄的快感，仿佛释放了禁锢的她。
　　不禁嫣然一笑。惊心动魄的妖媚妩笑。
　　泪，也随之而来。
　　月，你若再不挽回，此生便将陌路。幽幽宫闱，便是多了一个可怜的乞怜人。你我天上人间不见不休。
　　轻快的喜乐，喇叭，唢呐欢畅地吹出美妙的曲调。却是无尽的悲凉。
　　一袭艳红色的普通嫁衣，鸾凤呈祥。雕刻精致的金凤冠，在那曼妙人儿的衬托下愈发高贵典雅。纤弱的手藏匿在袖子里，紧紧握着的——是一把女工用的剪刀！
　　魂兮梦兮有志难酬
　　天上人间不见不休
　　“瑶儿，记不记得你对我说的话。在奋力一击的时候，应该懂得先收手示弱，再狠狠地让对方措手不及。你看，我做到了！按你说的，我很成功地铲除了国舅。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陌生的声音让慕容瑶的手微微一颤。她慌乱地紧握着那把剪刀，很成功地藏匿在袖子里。
　　红烛摇曳，他掀起她的喜帕。凝眸对望，纤长的睫毛若有若无的如蝶翼般扑闪。俊帅的脸庞轮廓精致。龙皓轩的笑如沐春风，并没有表现得帝王特有的霸气。
　　“脏。”
　　“哈哈……原来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啊？！你就是用这种嫌弃的表情吐露这么简单的一个字。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会不顾一切把你救上来吗？因为，我总觉得你和我一样很孤单。”他先是一愣，然后苦涩地大笑。幽邃的凝眸染上一抹悲哀，似苦笑，又充满希冀。
　　慕容瑶不解，他在撒谎。她根本没有见过眼前的人，又何来他所谓的‘第一次见面’呢？
　　“你记错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我们的婚姻，没有任何情感，不过是政治因素把我们牵扯在一起而已。”她没有尊称他皇上，更将皇室礼仪视为虚有。不知是应了那‘生无可恋，亦无所惧’，还是另有他意？
　　“是吗？也许是我政事繁忙，糊涂了。”皓轩也用‘我’而不用‘朕’自谓。
　　“为什么不追究我烧毁后袍之罪？你大可以以此来罢黜我，而不需要娶一个与你不曾拥有任何情感的人为皇后！”烧毁御赐后袍，论罪当以‘违抗君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呢！
　　“你为什么要烧毁后袍？”他浅笑着反问道。
　　“因为……烧了它，形同毁了我。你就永远得不到你的皇后了。”她阴霾着脸，露出浅浅的微笑。堂而皇之地挥起准备已久的剪刀，没有丝毫掩饰——
　　狠狠地扎向他的胸膛！！！
　　腥红的液体，迅速染红了她的手。
　　“啊——”龙皓轩痛苦地发出低吟，异常沉闷。显然是不愿意惊动外面的禁卫军。他面色难看地露出勉强的笑容。
　　“为什么不躲开？谁让你不躲开了？！你可以当场拿下我，然后治我个‘弑君’之罪，诛我九族！为什么不？”因为害怕，因为恐慌，因为被他的默默承受吓坏了。慕容瑶花容失色，煞如纸白的面色，蹙紧眉头。声嘶力竭地呐喊。她松开了握着剪刀的手。
　　血，漫漫地流淌。似泉般，连绵不断。
　　“因为……你是我的皇后。”
　　“宣太医！你的血一直在流，如果止不下来，会要了你的命的！”他是皇上，是天下百姓的依靠。若他有个万一，势必会引起被罢黜的国舅旧部与觊觎王位的人之间的纷争。
　　“小声点，别惊扰了外面的人。”
　　龙皓轩抿唇，眉毛紧蹙。残忍地拔起了插在胸膛的剪刀。她吓呆了，望着那一滩滩如地狱下的蔓朱沙华般殷红。慕容瑶仓促地随手拿起手帕，慌手慌脚地为他擦拭血迹。
　　苍白的嘴唇，轻轻蠕动：“衣柜底下有个暗阁，那里有药箱……”
　　未等他把话说完，慕容瑶急匆匆地拿出药箱。颤抖着拿起沾满血迹的剪刀——
　　尽管诧异，但俊帅的脸上却充溢着淡定，与安谧的平静。纤长的睫毛无力地低垂，仿佛已经准备好了接受命运的安排。
　　是该再狠狠地扎，让他致命么？！
　　慕容瑶却是剪开他的衣裳，露出伤口。还好，对她来说是‘狠狠地扎’，但明显力道不足，伤得不深，并未涉及肝脏要害。她专注而小心翼翼地为他上药。
　　“记得这几天千万别沾水，不然伤口会很容易感染。尽量吃点清淡的食物。如果实在撑不下去，一定得宣太医。如果朝臣们问起，追究起来，不必撒谎，我供认不讳就是。”
　　“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烛影摇曳，他痛苦地扯出淡淡的微笑。就像当年初遇她时，那份执著的承诺。
　　绕道而行。
　　是端木瞳最常遇到的事。常人碰见她，往往会绕道而行。如今，连在这华丽的宫闱里，他们也总是尽量避而远之。也是，有谁愿意与她这样的怪人打交道呢。前不久，奉旨入宫。不知皇上召见她，是为何事？朝廷政权大部分已掌握在皇上手里，无需借她之手来谋夺政权呀！
　　“要我久居后宫？难道你不怕我对宫廷里的人下手么？”端木瞳无所畏惧地盯着眼前高高在上的皇上。她，可不是普通人呢。
　　“为了她，就算让我放弃整个天下，我也愿意。”眼前的男人放下了在朝政上的威严，他苦涩地露出愿意倾付所有满是幸福的浅笑。
　　凤轩殿，是皇后的寝宫。
　　她，自入宫后，不曾踏出凤轩殿。偌大的宫廷，凤轩殿自她入住后，亦成了最奇特的一座宫殿。除宫女外，任何人都不允许进出凤轩殿。皇室禁卫军也接到密令，远离凤轩殿，违令者斩。连龙皓轩也极少架临她的寝宫，正如她所愿。
　　“皇后被软禁了！”
　　“恩……应该是失宠了。唉~可怜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泪呀。最近皇上好象纳了一个瞳妃娘娘，那狐狸精把皇上迷得天天往她的安瑶阁跑。连早朝都不让皇后娘娘一同议事，说什么娘娘染病，不便见人。我呸！呀呀的臭男人，他是畏惧慕容将军的权势，不然早就废了我们皇后娘娘了。”一个小宫女破口大骂，根本不畏惧隔墙有耳。
　　“嘘……我的乖乖，你说话小声点。被别人听到了，咱俩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呢。这几天走夜路还是小心点，听说前不久，小德子就被人活活掐死。还有还有，隔壁殿阁的小李子也不幸遭殃了，都是走夜路走着的。自从那瞳妃出现后，后宫就不太安宁。”
　　世人皆为他们的新皇后感叹悲哀，宫廷是一座华丽的牢笼，用它的锦衣玉食禁锢了世间所有绝美却命运悲哀的女人。
　　然而，她们命运的悲喜，只有她们心底清楚。
　　月，不是说好带我走的吗？为什么食言了呢？
　　慕容瑶悲伤。她多次欲了断生命，然而却似有股强烈的意志驱使，坚强地活下去。命运的前方，仿佛有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召唤，她还有未完成的任务。说不出必须做什么，心，空荡荡的，被剜去了什么。是等待吧？
　　是的。她在等待，等待黑夜中带来光明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