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粉画出的巷子》毒伯爵斯内普

5、金色港湾

　　金色港湾
　　下了勤，王志兵蹲在传达室门口梧桐树底下擦着他的大金鹿。动作轻柔，好像是在为一只落在金色港湾中的天鹅洗澡。
　　快事当的，我姐就快下班了。秦川催着，蹲在他旁边帮着递上块抹布：把大梁擦干净。
　　王志兵抬头，嘿嘿地笑。
　　他和秦川他姐秦岭搞对象，纯属“越级采购”。秦岭是军区参谋长的千金。在四〇一医院当护士，长得好像山口百惠。有个双胞胎弟弟，刚分来的军校大学生，组织上重点培养对象。
　　王志兵自己呢，当了七八年的兵，好歹在舰队后勤处混了个副科级。好容易混了套四个兜的蓝军装，在军区里逛一圈敬一路礼。
　　在抹布上蹭干净了手，踢起车架子就抬腿开蹬。只听背后踏踏踏几步助跑，车子猛一歪皮带就是一紧。
　　我这车迟早被你们姊妹俩毁了！王志兵转头大喊，加紧狂蹬脚蹬。大金鹿扭了两下屁股终于步上正轨，向马路上疾驰而去。秦川一只手环过他的武装带，一手还冲大门口站岗的哨兵一挥。他在学外语，隔天下午就到四方纺织工学院去跟一个老教授念许国璋。上个月忘了办月票，干脆就点名蹭王志兵的顺路车。秦岭的医院靠潜艇基地，在郊区。唯一一路公共汽车穿过大片的菜地麦田。每天早晨下午，车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秦岭有辆飞鸽坤车。但她还是喜欢坐在王志兵的大金鹿前梁上，王志兵一边蹬车，一边伸手推着那辆苹果绿色小飞鸽。仅限在北海船厂旁边那一段，自行车可以抄小路。回来到了警备区附近她就得下来，改坐后座。两旁都是菜地，中间一线羊肠小道。土路，晴天一身土。放眼满眼青葱翠绿，春天上了粪芬芳怡人。这时候他就喜欢两脚外撇，手肘端平，鸭子一样歪歪拐拐一气猛蹬。她总是轻轻扶着车把，骄傲地昂着头。细软的短发被小风吹起来，带着甜丝丝的百雀龄冷霜味道。挠在王志兵脸上脖子上，痒酥酥的。
　　秦川坐后面，不老实。两条腿踢来蹬去，嘴里不停地嘀咕什么考木瑞德陈永贵。王志兵看着天边红霞渐起心头火苗猛蹿，真想一个急拐把这粘人的狗皮膏药甩下去。可秦川打小海边出生军中成长，拿着荡板当摇篮学的走路。别说自行车，就是走钢丝的独轮车也撂不下他。王志兵两腿一夹，腾地窜上了马路牙子，后座咣当一颠。
　　王志兵你干嘛？！背后的小不点大叫，他和他姐姐一个模子压出来的。个不高，尖鼻子细眼。秦将军老来得子，不小心就把老二惯成了秧子，娇贵得要命。刚才一下没坐稳，猛地伸手揽住王志兵的腰。
　　王志兵低头就着秦川腕子看了看表，五点零六分。你姐姐今天上中班，我得赶快去接她。
　　中班八点半才下呢！咣当下了人行道，又是一哆嗦。秦川抓他更紧了。

　　秦岭是总舰政委夫人介绍给他的。认识第二天早晨王志兵骑着对门连勇进的大白山出门上湖北路粮店卖油条，还没出大门口后座就咣当一歪。要不是人民子弟兵功夫扎实，一准一头攮沟里去。
　　急行军，目标四〇一医院！快点的我快晚了我自己的车叫我弟骑跑了！背后秦岭踢蹬着两条长腿，她那天穿了条深蓝色带小白点的裙子，修长的两条腿摇来晃去，好像两根大白萝卜。
　　当天后勤处一群人等这顿油条差点等到下午。连勇进他们知道了实情，差点打报告把他调去当勤务兵。干什么，开秦护士那辆飞鸽专车。
　　胡说八道，我姐姐那车子是弯梁的，她往哪坐？一个小“四个兜”从窗上抻进脑袋来，模样活又一个秦岭。
　　怎么不把秦川这小子调特务连去？连勇进嘬着牙花子。
　　你小子又不是组织部长！王志兵甚是不忿。

　　秦川老找他碴儿。
　　好像全军区都知道他会拉手风琴，后勤部通讯处女兵苍蝇扑糕一样往他这里粘。国庆五一有个什么文艺汇演，王志兵立刻就被拉了壮丁。扛着那箱子一样的手风琴往台上送，帮乌泱乌泱的一群小姑娘抬箱子，挂条幅，上街买衣服。
　　师傅您不用拿竹竿了让他给拿下来就成，他个儿高！秦川老这么说。
　　秦川满世界就怕他姐姐。
　　秦岭其实是个好孩子。对人笑得甜蜜蜜，在医院里老太太一口一个闺女地叫她。秦将军早年在舰上当轮机长，老寒腿厉害。入了秋，秦岭的红色尼龙绸包里就老有环形针和毛线。给她爸爸织护腿。谁要是要个杯子套，看个电影的功夫就能给勾出来。只有一次王志兵看见她用自己攒了半年钱跑断了腿才找人拉关系买的大金鹿带着秦川呼地冲过第六公园大岔口。
　　姐你看着点那边有个警察楼子！秦川在后座上缩着脖子。
　　你爸爸连起义都敢搞你连红灯都不敢闯？真给咱老爷子丢人！秦岭头也不转地开训。
　　秦老爷子当年的师傅是沈鸿烈的东北海军出身。满嘴巴哥牙路与妈拉巴子齐飞，骁勇善战。水兵都揣手榴弹练刺刀功夫，跳帮夺舰时刻准备着。

　　连勇进老给他出馊主意：你想追秦岭，可这秦川就是守在你对象门口的一条狗。
　　你别这么说哎连襟，人家可是南京海指出来的正八经大学生，不比咱们贫下中农。王志兵颇为尴尬。
　　我不就是打个比方吗？连勇进丝毫没发现自己的新外号。你要进门，可是狗不让你进去，还不能打它，它还咬你。你就傻站着？你就一定得把狗给喂饱了，喂熟了。以后它就摇着尾巴等你进去。你不进，它还拽你进……王志兵你干嘛？！
　　秦川今天下午去学外语我去送他！
　　老当司机，王志兵的控车能力大有提高。组织上已经给开出了条子，叫他去驾校学开汽车。
　　王志兵，你停停。秦川在他后面又抓又挠，好像背后贴了个猫。这个车座好像摇晃，你下来看看。
　　王志兵下车：唉哟，后座螺丝掉了，别坐了别给我晃悠掉……你别掉下去摔着。
　　抬头四顾刚过橡胶厂，秦川满脸郁闷：离抚顺路还有一半路呢一路车又堵得要死……我坐前面？
　　下午两点半，头顶白花花的大太阳，车轧反白光的水泥地。秦川前面扶把，王志兵两手撑着手闸一个劲猛蹬。双肘平端，两腿外撇。好像动物园老虎跑了出来，蹲在他自行车大梁上。五月底的青岛还不是太热，北风里有土味儿，嗖嗖地扑在脸上。汗出来，立刻吹干了，又流下来，冲出一条条很长很亮的道子。除了土味，还有秦川身上的的确良白衬衣被太阳晒得微微发焦的味道，秦阿姨放在衣服箱子底下的伤筋膏的淡淡麝香味，他额头上凉嗖嗖的风油精味道。鬓角细细的碎发蹭在王志兵腮帮子，辣蒿蒿地，风油精迷了眼。
　　王志兵一下漏踩，大金鹿掉了链子。秦川跳下来，一伸一挣裤兜里掉下个东西。仔细一看：一把大号梅花改锥。
　　当天下午连勇进在食堂里造谣：有人说后勤处王志兵把参谋部一个参谋给打了。你说这可能么？咱们人民子弟兵又不是兵痞土匪，内部矛盾你说怎么解决不好他偏要打人呢这是谁传出来的呢怎么这么没良心，嗯？

　　夏风起，王志兵开始扎紧裤带吊起大牙不吃不喝攒钱备票准备三转一响二十四条腿。还好秦岭是护士，自带一块上海出的宝石花手表。秦川自愿帮他一把：我正好也想有台收音机学外语……
　　叫你捞了去我听什么？
　　你听歌还要收音机干嘛，我有手风琴。秦川一张脸笑得找不着眼，扯开按扣呜一声拉到膝盖上：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厂在远处闪着光……
　　王志兵跟着鬼哭狼嚎：列车飞快奔驰，车窗的灯火辉煌啊黄啊黄黄黄……
　　两个青年等在山楂树下，哦那茂密的山楂树——
　　秦川的声音一下子掐了，他唱不下去了。
　　两个青年，老王，你说……
　　什么两个青年，那钳工和锻工？王志兵急中生智：呸你管苏修社会帝——就不允许他们有去和小舅子一起接对象下班的么？
　　秦川已经换了调子：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面上荡漾着柔美的轻纱，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他两腿一蹬地，荡板秋千一样高高地飘起来。
　　他的嗓子很高，亮而圆润。唱苏联歌曲非常好听，有味。

　　秦将军正式认了王志兵是在夏天来了第二场台风以后。那天九级大风，将军楼底下的牵牛花架子倒了一半。王志兵脱光膀子挽了裤腿扛了锤锯咬一把钉子爬上墙头，匡匡匡轮圆了膀子一气猛锤，硬是把七六年搭的地震棚改的花架子撑起来。保护了一架花草，还有棚子底下的西红柿豆角若干。
　　秦阿姨说了，要是换了他家秦川，打死他也不能上架。秦岭美滋滋地给他熬了红糖姜水，秦川凑过来闻闻，被秦将军一个大脖拐扇飞。丢人！老爷子须发倒张。
　　王志兵吸溜着红糖水，嘴咧到了耳朵根子后头去，却烫了一嘴的泡。
　　转天雨过天晴，秦川抱着手风琴坐在荡板上摇晃。眼是直的，手下虚浮。拉出来的声音火车进站，炮弹穿空，老牛长啸，天狗咆月。
　　干嘛呢，转回头又叫连襟那帮人在背后戳我欺负你。王志兵坐在他边上，荡板好像秋千，一摇一摆，吱呀吱呀。空气潮湿，攥一把满是水。
　　秦川把手风琴向他一推，自己嗖地跳起来上板。双手掐腰，踮着脚好像在跳芭蕾。他和秦岭身形也仿佛。夏天空堂穿着白衬衣，皮肤白皙脖子修长。腰杆好像水葱，被他自己双手一掐就没了。
　　前步，跳步，转身，进板……王志兵越看越光火：你这么有本事你平时……那是干嘛，干嘛？！
　　他跳起来，狠命一脚踹在荡板上，秦川猝不及防，大头向下一个倒栽葱。

　　秦川的骨头没断，一公分的骨裂，整天吊着一条胳膊到处晃悠。连勇进把小话吹得满天飞：秦参谋是想上舰，想得练荡板把胳膊都折了！当时还是我们后勤处的小王英勇，一把抄起人家呼呼地往人民医院蹿……王志兵你干嘛，干嘛？！打人了土匪兵痞打人了！
　　秦川老在王志兵宿舍赖着，吃他的粮票喝他的水票睡他的铺。把人家被子豆腐块床单镜面都搅和成花卷面条。王志兵权当自己养了头猪，但瞅瞅日历离过年还早着呢这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越发地想搬出去，秦将军托秦岭提了，叫他上门。王志兵想想这其实也不错，将军楼比自己那夏天就成水帘洞的破宿舍好多了。大中午的都不见亮光，进来就犯困……秦川你往里点我也睡午觉吃多了你姐姐做的炸酱面就是困！
　　秦川好像是没醒，迷迷糊糊翻了个身让他挤上来。
　　一米宽的单人床，两个人挤就是难受。王志兵老觉得自己前胸有什么东西在不消停地挠，沉甸甸地趴在胸口上。暖嘘嘘的呼吸扑在脸上，痒酥酥怪舒服的。鼻子孔进了东西，忍不住地张，张张，啊啊啊——阿嚏！
　　秦川擦擦满脸的唾沫星子，呆了呆，愤而起床摔门而出。
　　他胳膊上的石膏是被秦老爷子亲手砸了去的：大热的天你也不怕捂臭了！

　　王志兵和秦岭结婚，定在过年前后。他也听说老爷子给秦川找了后门，说是不知道哪的驻外使馆要海军武官，合适的几个就数秦川外语好。
　　于是秦川下巴也扬起来了，几个女兵愈发粘着他，轰都轰不走。
　　什么时候走？他坐在秦川的铺上呜呕呜呕折腾着手风琴，看秦川使劲地念：许国璋，新概念，英语九百句。
　　过年前后吧，人家不过春节。秦川拉抽屉乱翻，里面什么都有全是破本子纸头。王志兵伸过头去看：给你女朋友写的情书？
　　秦川给他拿了出来，绿塑料皮的苏联歌本子，翻得烂了。一把拽过手风琴：田野里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
　　没有勇气述说我尽在彷徨，满腹的心里话儿我该对谁讲？
　　秦川！包饺子了你快剥蒜去！秦老爷子系着围裙进来，满手的面。

　　这年电视上开始演《上海滩》，秦岭结婚时候也梳了个冯程程头。髻盘得很高，耳边有细细的碎发溢出来。化了妆，比平时还好看。问师部借了辆上海牌轿车，绕海边一圈热热闹闹进了函谷关路那座将军楼。总司令员给证婚，老上将美滋滋喝了秦老爷子藏的那瓶茅台，大笔一挥写了题词：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
　　秦川喝高了。
　　醒了酒他就奔了流亭机场。波音七零七的马达声撕碎黎明前的寂静，向西北仰首而去。先去北京，倒飞机奔伦敦。就一个人，拎了一个箱子。留下他的手风琴在屋里，漆壳子闪着红艳艳的光。
　　新媳妇进了门就叫打开电视机，王志兵识相地去洗小手绢。正好最后一集，枪声大响，许文强给打成了筛子，倒在自己的血泊中。片尾曲凄烈响起。
　　王志兵捏着凉水里打满肥皂的手绢在上神。窗外大堤下，海潮浪奔，浪流。

　　秦将军后来退休了。秦岭的医院旁边成了东部开发区，菜地没了。几十层的摩天楼像上了粪的胶州青大白菜一样呼呼地起，现在谁还在那里骑自行车送对象？门口公共车站几十路车在候着，秦大夫整天对新来的小护士唠叨出门看着点车注意安全。
　　王志兵的大金鹿锈成了老破驴，被儿子骑出去在篮球架子上撞歪了把，干脆三十五块钱上李村集卖了，还不够买只老北京果木烤鸭的。
　　当年你爸爸就是靠这大金鹿老牛破车驮来个水灵灵的俏媳妇。他对王胜钢这么说，看着那二道贩子吱扭吱扭骑走了车，后座还是歪的。秦川给他卸了三个螺丝，有俩一直没配上。
　　秦川倒是益发地仕途顺利。成了专职外交官，亚非拉欧美挨国流窜就是不回来。有一年秦岭在家看电视，突然大叫：王志兵你快看小川子！
　　是个反间题材的电视剧。秦川大概是被在国外拍摄的剧组拉了群众演员，演一个一句台词的首长。儒雅豁达一看就是百年老狐狸，立时把一群专业演员都压了下去。
　　你弟弟什么时候回来趟？王志兵当时正在厨房刷碗，眼神犯愣。

　　过了年，秦大使回国省亲。老爷子高兴得要命，自己拄着棍里外捣腾换家具刷顶棚铺席梦思床垫。王志兵自告奋勇当司机，开着新买的夏利车去机场接人。A350空客落地，人打国际出口出来。
　　秦川也老了。眼角有了褶子，不复当年小葱一样的水灵。姐夫你有白头发了。老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眼神还贼溜溜地专瞅他鼓出来的啤酒肚。
　　四十大几奔五的人了，不老不就成妖精了？！回家，你手风琴还在你屋里放着呢。王志兵接过那半人高的大箱子，里面全是给孩子带的洋货，日本点心美国糖。
　　小夏利顺着海边滑过去。正逢夕阳西下，满湾金黄深紫。细浪拍岸，碎玉霰冰。王志兵专心开车，很贱地想用这破车迎宾，真丢人了。
　　秦川一路都在打瞌睡，下巴不停地小鸡吃米。脑门子撞在窗玻璃上。当，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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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加个注解，这个故事差不多发生在1983年左右，那时候中国人民解放军还没恢复军衔制。官兵的区别就是军官制服上衣四个衣兜，士兵制服是两个兜。后勤的一个副科，差不多是个中尉。
1985年恢复军衔制后才改成肩章。而且秦川是驻外使节，常年拿礼服当常服穿的那种~~~TV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