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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半间房 ...

  •   半间房
      医院的宿舍是三层老式日本房子,前后围成一圈。中间是个不大的天井,栽着棵老合欢树,堆满了各家乱七八糟的东西。树底下是片石头底木板面的桌子,每到夏天学生放了学就在这里写作业。路灯亮起来,就换成几个青年在打“够级”。
      东南两面住着干部和几个退了休的老大夫,西边是套间,都是家大口多的人家。只有北边,是医学院特发明的“半间房”。时年1972年,□□起初那几年的开会热情也褪了个七七八八,几个下放的“坏分子”也纷纷回城。人多房少,楼转乾坤。不得已只好在一间房中间隔上一块木板,就是两户人家。要是谁家添了点家具置办了个五斗橱,就得麻烦团结户把木板往对边挪两寸。
      李杰十八岁顶了他爸的班。进了医院放射科,管开透视机。第二天就收拾铺盖住进了北边的半间房——他哥哥要结婚,吊铺上实在是没了他睡的地方。
      革命委员会还特意找了他谈话:和他住团结户的是个坏分子,资本家出身的内科大夫方简。方简是宁波人。早年间他爸是纺织工程师,一家人随着日本纱厂进了青岛。老方技术好,一来二去有了股份,六三年犯心脏病去世。经过□□后的几次抄家遣返,家里除了一个“黑五类”的帽子,再也剩不下什么。他的老娘在前几年武斗的时候经不住惊吓,脑溢血之后瘫痪了。方简这才被从“学习班”里放回来,在内科值夜班,兼打扫卫生和扫厕所。他是不多的几个医大毕业生之一,几个老的退了,内科还指着他顶台柱子。
      李杰进门的时候他在给老娘喂饭,屋中间的木板还没竖起来。老得要命的木头门,推开的时候吱呀一声。方简吓了一跳,差点连碗也扔了。他也就比李闻大个六七岁,个儿却比他小。面色青黄,脸颊瘦削不堪,除了一副黑框子眼镜简直像小说里看到的包身工。头发蓬乱,衣服还算干净。见了人不敢直视,只是飞快地一瞥。
      哦,李杰先挠了挠头发。抬头一看吊铺:我,我睡里面?
      外面,革委会的王书记叫你睡外面,外面有窗。方简往后退,把搪瓷碗放下改去竖木头板。其实也就是个意思。这一边钉上个小布帘,那边就鼓出一个钉子头,正好挂月份牌。
      里面,你是睡吊铺上?吊铺梯子靠窗,你上下方便。李杰把铺盖往地上一放,抻开了爬上吊铺去铺床。

      团结户就这么住开了,李杰总觉得别扭。
      全楼三层,每边十二间,北面住了二十户人家。每层都是公用厨房和厕所,低头不见抬头见,谁家的勺子能不碰谁家的碗。每天到了三餐做饭的时间,煤烟气满楼升腾。一家杀了鱼,腥味共享。哪户开荤吃一次红烧肉,全大院的小孩都吮着指头凑在门口。随时趁主妇不注意就去捞一块,全然不顾手上烫起了燎浆大泡。
      方简家总是干干净净的,没什么声音。他老娘几乎不能说话,只是颤巍巍叫一声“——简!”声音又高又涩。方简每听到必像战士听了冲锋号一样,三两步跳过老高家的刨花袋子和老马家的自行车,冲回家给老娘翻身,喂水,伺候上厕所。
      此外娘儿俩完全不说话,方简和李杰也没来往。他成分不好,在人前自然矮半头。除了上大夜班(夜班分两种,晚上八点到十二点的叫小夜班,十二点到第二天八点的叫大夜班),扫走廊,还要给委员会的领导抄发言稿。他写一手挺秀的隶书。难能可贵的是,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字潦草,读起来舒服得很。
      李杰每天爬上吊铺,方简要么蒙着被子皱着眉在睡,要么 在抄稿。这些稿子纸后来都不知所踪,而医院大院的孩子们,能读出书来的大都写一笔好字。隶书的底子,清秀挺劲。黄澄澄的灯光投下灰蓝的影子,哗哗的翻纸声,钢笔落纸的苏苏声,带着点凉意和干燥的安静。
      他翻身睁眼,月亮恰是椭圆。白嫩嫩水汪汪,像是刚剥了皮儿的煮鸡蛋。吊铺上连木板都没隔,只是中间吊了张小布帘。下端压在他的褥子底下,轻轻一拉就能抠出来。他拉起了一条缝,那边却不是空的。方简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了上来,衣服都没脱。眼镜就放在枕头边上,睡得人事不省。
      啊,是不是到点了。方简迷迷糊糊翻了个身,似乎想坐起来,又没了力气。
      没事没事,方大夫今天晚上不是休班么?李杰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吊铺上哗啦哗啦往下掉灰。老太太好像迷了眼,又高又涩地叫起来:简——!
      李杰一把掀了布帘子,三步两步跳下去掀起老太太眼皮就吹:大娘好了没?方大夫实在是累得够呛了……
      方简不见下来。李杰爬上梯子,把方简往里面一推。算了,你往里,我来给你妈翻身。
      多不好啊。方简闭着眼睛摸眼镜,李杰忙把他的眼镜往边上放放。别客气,你妈就是我妈!你往里,你往里!
      方简已经睡着了。李杰索性把小布帘连图钉一起拽下来,把方简用毛巾被一兜拎着往里送。他每个月只有十八块五基本工资,老太太是南方人,不吃馒头。三十斤粮票又要倒出至少三分之二来折价给老母亲换成大米,剩下的才有多少?二十五岁的大小伙子,每个月就算只吃窝头也填不饱肚皮。长年累月,人瘦成一把骨头。李杰在他的铺上躺下来,翻了个身,纸一样薄的褥子硌得脊梁疼。
      他睡不着了,再也睡不着了。悄悄地爬下去,倒了半搪瓷缸子凉开水一口灌下去。看见老太太眼里流下泪来,在月光下很长很亮的两道。

      夏去秋来,老看那几部样板戏也起了腻歪,李杰的一个初中同学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给他弄了本破书,没皮没头也没尾。。
      小心点别叫人看见,黄书毒草,嘿嘿嘿嘿。同学一脸坏笑。今天晚上看完了它,明儿还有人等着呢。
      外国人搞对象的故事,翻到了底还没找着那黄处在哪儿。李杰缩在吊铺上,眼观书本耳听八方。心里头扑扑地跳,像揣了个兔。底下老太太安安静静地坐着,隔远了能听见南楼上老刘家的二闺女拉提琴的吱吱呀呀,房顶上两个猫在嚎嚎地叫。书给撕得太破了,里面乱七八糟连情节都看不明白。李杰照着最脏的页边翻,全是老长的外国人名,看得云山雾里。
      嗯……安娜最后卧轨自杀了。方简在背后小声插嘴,倦倦地。
      你看过?李杰惊起,忙不迭一把把书塞进被窝里,掖紧小布帘。
      大学里面,看我同学的。方简拉开被子仰脸躺下。突然嘿嘿一笑:说不定我还能给你弄到个全本。
      从哪儿弄?
      你不用管,睡吧。明天再说。方简翻了个身。
      李杰立刻开始烙饼,大大小小的字在眼跟前乱晃。安娜卡列尼娜,渥伦斯基,还有那个谁谁谁谁……他感觉自己仿佛是被魇住了,胸口发闷,脑门滚烫。想动,却翻不了身。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对,一定是个小小的女孩子,细嫩干净得好像白煮的鸡蛋清,小猫一样缩在他胸口上。他不敢动,生怕一下子就惊醒了这个梦。她是那么的干净,纯洁,美!
      他不小心还是伸了手,正好捅开了小布帘。似乎一把按到了方简的手背,一惊,立刻醒了。
      方简睡得太死了,根本没把手抽回去。

      你是不是没处过对象?第二天晚上方简抄完发言稿,笑眯眯地从桌子底下拿出个报纸包:全本的《安娜·卡列尼娜》,小心点,别给人家看脏了。
      方简的狡猾之处也就在这里,他总是喜欢及时用个严肃话题打断话头,于是对面那人只好乖乖承认。李杰点头,把书塞到吊铺上:那你呢?
      方简不说话了。
      李杰明明看到他用的脸盆,上面有蝴蝶双喜字。
      从此之后方简也经常偷偷摸摸用报纸包着几本书带回家来,全是向他一个部队大院出身的女同学借的。那女孩子倒是豪爽,说明了随便看,要是不小心抓进去她可不管。李杰不过意,把自己的粮票本子给了方简,自此在他家吃饭。他每个月有三十斤细粮供应,全换了大米放在凉台上一个黑瓦罐子里。方简早晨下夜班回来就舀出来一碗,眯着眼占了公共厨房里的炉子蒸成米饭。放在碗橱里,等着给李杰和老娘的那两碗总是要把碗底压实。
      他一直劝李杰多看点书,跟着院里的几个学生算点题。总会有用吧,没准将来什么时候就推荐你去上大学呢?他笑着说,笑里带着苦。于是李杰闲着没事也就没再去打够级,照旧缩在吊铺上。偷偷摸摸研究牛顿三定律,氢氧化钡和硫酸为啥起沉淀。方简说的话他总是喜欢听。那种带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好像甜甜糯糯的元宵一样在嘴里打个转,就咽了下去,满口生香。

      转眼,就过年了。李杰这才发现自己好久没回家去,那里太闹得慌。除了抢大白菜的时候回家帮搭了个菜棚,买煤的时候给推了一回独轮车就再也没回去过。他二嫂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家里轮番伺候月子。李杰每天都早晨起来上湖北路菜店去排队买鲫鱼,回家让妈给炖了,二哥送医院里去。
      这几天你先在家住着,别回宿舍去。二哥这天从医院回来,脸色颇难看:就昨天晚上,内科病房方简他娘死了。
      李杰也没觉得多惊奇。那老太太多少年了都瘦得鸠形鹄面,早已脱了人相。……那,方简呢?
      昨天晚上还在哭,现在不知道。这大过年的怪硌痒人(注,青岛话,使人难受),我也没去凑这个热闹。二哥脱了棉猴往门后挂:你先别回去,怪晦气——你上哪,上哪?!回来!
      李杰一口气跑回宿舍楼,上气不接下气。没有月亮,路口的俩路灯被坏小子练了弹弓,他差点在门口摔个狗啃泥。全楼的饺子都下了锅,家家水汽缭绕热火朝天。就是方简家窗口黑着,他通通通通跑上去,哗啦推开门。
      屋里冷得喘气都起白雾,灯黑着,方简坐在他娘睡过的床上。天暗,看不见脸。只有他的眼镜片在黑影里,随着外面鞭炮的起落一闪一亮反着光。李杰挨着他坐下来,气还没压平。一把拉过他的手,也是冰凉的。瘦,只有骨头。
      方简。李杰觉得自己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屋里太安静了,静得发冷。似乎窗还有缝子,嗖嗖的凉风吹在后脖子上,刚才跑出来的细汗都没了。他拖过方简那一把骨头拼死了往自己肩膀上按,心里发着哆嗦,怎么都觉得不像是活人。方简!你给我说话!
      好半天方简终于给揉搓出一口热气,软绵绵地偎在他身上。累,让我睡一会儿。
      别上去了,咱们在这里凑合一宿吧。李杰把他往下一放,用自己的干道猴裹结实,又搂紧了。你躺着,我上去给你够床被下来。
      别!方简一哆嗦。别,躺着吧,说说话。
      李杰老实躺下,方简背对着他。说是要说话,可谁都没开口。到半夜十二点了,外面鞭炮起了劲的响,所有人在等着新农历年,新的衣裳,家包的饺子。李杰感到自己的泪慢慢地下来,摇晃一下方简,方简却真的睡着了。

      好一段时间方简一直是蔫着,走路的脚步都是虚浮的。邻里百家没有不说他是孝子,老娘在床上瘫痪了快六年,一直小心伺候着。别看人家成分不好,换了你妈你行吗?各家都在教育自己家的□□。
      他越发地小心,说话都不敢大声气,给革委会抄的稿子愈发工整。每天干部们少说要开两个会,上万字的指示和打印的一样,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毫不走形。一来二去连革委会都不好意思再把他往“学习班”里送。王书记都说了,方简那么个老实人,欺负他干嘛?
      方简有力气就往李杰身上用,每天回来包里老揣着各色书本。现在抓得也不是那么狠,他和一群同是“黑五类”的朋友一直有联系。能弄到各种没抄走的名著,外文的课本,甚至乱七八糟的手抄本,和李杰蹲在吊铺上对着头看。他逼李杰背医书: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哪能一辈子老在那开透视机?使劲背,说不定哪年推荐你去上大学。
      于是李杰傻乎乎地听话,冬背三九夏背三伏。一天不学问题多,两天不学没法活。早晨在厕所里都背输尿管的三个弯曲学名,搞的牙科老王直尿不出尿来。这个“说不定哪一年”,还真没有了准儿,大学一直不招生,宿舍里面都办着各种“学习班”。李杰也不管,反正也搞不到电影票,样板戏都看得会背了。倒真不如回家学习,还有方简坐在对面。无红袖举,有素腕长。有时候学得晚了,还给添点夜饭,碗底压得很实。
      夏天他有时候愣盯着方简露出来的脖子看,哈喇子都滴答到桌子面上去。方简脸一下子红了:往哪看?脊柱后面的肌肉分别都叫什么名字?气管在哪边动脉在那边?!快点去给我背!
      于是李杰一哆嗦,低头埋进一桌子纸。

      斗转星移,七六年□□终于倒了台。方简咬咬牙用俩礼拜的菜票二十包香烟票去换了四只大蟹子上锅狠狠地蒸:三公一母!
      开了瓶栈桥白干,李杰这还是生平第一次看见方简喝酒。一杯下肚平时菜包子色的脸也带了两分红晕,趴在桌子上一个劲傻笑。李杰把他拖起来摁在铺上,方简几乎瘫成了泥,任他拖着眼皮子都懒得抬。
      人肋骨多少根?李杰在他耳朵边上小声地问。
      十……十二对。
      坏事儿了,喝得还不算高。
      不对吧,我怎么摸着你是十三对?
      胡说八道!……

      方简是他们医院几个“坏分子”中早平反的几个,正式给涨了工资——甚至有人开始给他介绍对象,有□□里离异的小媳妇,甚至有大姑娘。最近身上有了肉,脸上带了笑,他还是很帅气的一个小伙子——才刚刚三十岁呀!但是之前抄家抄走的东西呢?他回去找革命委员会,王书记摸摸下巴:嗯,问题是这样的,这是一个历史问题,都处理掉了。
      处理到哪儿去了?谁都不知道。
      方简也没管,他乐得没两只鞋拽着就能飞了天上去。现在每个月都能拿五十一块二毛钱,第一次能把自己的碗底也压实落。
      嘴里含着米粒,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滑。一半是涩的,一半是甜的。李杰凑上来,却也只是低低眼皮,往他的耳朵上轻轻吹了一口气。
      人言大梦如小死,十年一梦,醒来之后直觉得自己是个鬼。
      好像说要恢复高考。方简半天才回过神来,板着一张脸,眼底下却带着点笑。你就考咱们医学院,我帮你找导师。学个眼科,至不济也是个耳鼻喉。不是都这么说么,金眼科,银内科,哇哩哇啦小儿科!
      跟你学内科不行么?李杰夹着土豆丝,把肉往方简碗里放。
      别,一家里俩内科医生,就得累死。以后我再上三班,家里就是你洗碗,你擦地,你洗衣服!方简斜着眼笑,去摸他脑袋:听话,没错!
      一家?李杰好容易才明白,嘴都咧到了耳朵根子后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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