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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小萝卜头 ...

  •   小萝卜头
      陈晨成天被他爸妈锁在家里。他脑袋大,脖子细,全楼大人都叫他小萝卜头。
      工学院的教工宿舍就在座荒山边上,在窗户里就能看见老年月留下的旧坟。五层的楼,底下没有小院,只有一条五六米宽的水泥砖路,另一面连着自行车棚和各家的煤池子。煤池子后面是一片荒草地,长着稀稀拉拉几棵胳膊粗的野树。据说从前是日本人盖的大庙,现在是孩子们玩耍的好地方。夏天长草里有西瓜虫,西瓜虫是一种灰黑色,长硬壳儿的小昆虫,一碰就缩成圆圆的一个“西瓜”。不脏,很好欺负。男孩子女孩子都愿意逮着玩儿,抓来放进冰激淋盒里看它爬。
      往远点有个大水塘,不深,平时是不准过去的。有时傍了黑凉快下来,各家的爸会带着儿子丫头,用纱布网子捞几个蝌蚪放在小桶里养着。等秋凉了,变成四条腿的小□□。
      这些活动从来见不着陈晨,他平时只有每个礼拜天下午出来。被他爸驮在自行车后座上,他妈在边上扶着。他的脸特别白,嘴唇和指甲却都是紫的。总是弓着腰,小老头一样呼哧呼哧地喘。看见了小卖铺门口花花绿绿的冰糕纸又想往下跳,他妈忙跑过去,给他买一支冰糕或一块橘子软糖。陈晨嘴里嗍着糖,喘得更厉害了。
      全楼的人都教育自家孩子:不准盒陈晨玩。他有心脏病,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死了。
      死是什么呢?杨天哲咬着手指头。
      死了,就再也不能和爸爸妈妈,和小朋友在一起了。妈往尼龙绸包里装着饭盒和钥匙,摸摸杨天哲的脑袋。乖,别想三想四。
      杨天哲看着妈踩着高跟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那段水泥砖路上了土路,抓起几本故事书就蹬蹬蹬跑上了楼。他在看《红岩》的小人书,看到小萝卜头在女牢里学写字,看一次哭一回。
      他在陈晨家门口转悠,雷锋叔叔做好事还不留名我怎么能做了好事还不让人知道是我干的呢?
      想了半天,他把小人书摊平了,从门缝底下塞过去。刚要踮着脚跑开,里面低低地一声:你是谁呀?
      我……我……我是红领巾!杨天哲骄傲地抬脑袋,却想到自己今年秋天才能上小学,那条红领巾还在国旗的一角上没裁下来哪。
      哈哈哈,你叫杨天哲。里面笑了。你的书皮儿上写着哪。
      杨天哲摸摸脑袋:你不能出来玩?
      不行,我爸爸不让我出去,我走路累。陈晨停了一会儿。其实,我说话也累。
      你把书塞回来,我给你念故事。杨天哲挺了胸脯,你等着,我回家拿个凳子!
      你带钥匙了没?
      ……
      当天杨天哲被他妈一顿好骂:叫你胡乱往外跑,不带钥匙,还出去乱跑!叫山上下来狼吃了你!

      秋天杨天哲终于上了小学,用他妈的话来说就是终于不是无业游民了。陈晨和他是同班,就坐在他前面。每天早晨都被他爸爸抱着进教室放在椅子上,一上午就不挪窝儿。上厕所都是杨天哲和另外一个壮实男生扶他去,其实陈晨也就四十斤呀,杨天哲能把他举过头。班主任看着两个孩子在走廊上慢慢地挪,感动得频频点头:这样的好孩子,自打学雷锋热潮过后就再也没看见喽!
      国庆前后陈晨突然失踪,班主任老太太在全班大声宣布他做心脏手术去了。几个小姑娘叽叽喳喳要去探望,又说不能去看怕打扰他。吵成一团,杨天哲直觉得烦。天凉得很快,转眼一个学期就结束了。过元旦的时候这帮小豆子们入了队,一个二年级凶巴巴的小姑娘给杨天哲打上红领巾又带上小队长的一道杠。班主任和数学老师闲聊:我们班还有一个没入队的哪,就一个了,让他跟明年那一拨儿!
      陈晨也不在他楼上出现,他在姥姥家养着。只是过年的时候下楼看了回礼花,被裹成个棉砣子。直到来年开学,他居然第一次自己走着进了教室,全班大鼓掌。他同位刘锦红拍得两个巴掌都红了:陈晨你好了啊!
      没好全,不过好多了。陈晨很认真地点头:老师我想入队。我妈说全班就我一个不戴红领巾,给班里扣文明分。
      班主任找了少先委,给他补了个入队仪式。介绍人就写了杨天哲。
      升队旗,奏队歌,我们是那共产主义接班人。杨天哲激动得两手哆嗦,一条红领巾平时给自己打得顺流之极这时候却怎么都捆不到陈晨脖子上。陈晨一双大眼狐疑地看着他,杨天哲出了满头白毛汗。一上火干脆把小萝卜头调转一百八十度拉过来。反手环过脖子给打个漂漂亮亮的红领巾结。
      陈晨转过身向杨天哲行队礼,眼睛里满是笑。等在一边充当记者的美术老师终于抓时间按了相机快门,喀嚓!

      陈晨起初几年还是不死不活地挂着,上了中学以后也开始活络了。他偶尔也去上个体育课,和他们一块下楼伸胳膊扬腿做广播操。这小子在“非接触性对抗”里是一绝,放了学溜去打台球,全校无敌。他嗓门大,每年运动会越野跑都跟着抱衣服吆喝,不上场也图个热闹。他喜欢看打篮球,尤其喜欢看杨天哲打篮球。他们的学校特别小,除了打篮球很难干点别的。杨天哲知道他在看,打得特别使劲。还在小姑娘面前吹牛:你瞧见那个六班的眼镜瘦子了没,是我小时候的哥们。他小时候心脏不好,我抱他上学放学足足六年!
      杨天哲你吹哪门子牛?我小学一年级做完手术没事了就自己走了好吧?王小锐你别听他胡吹,他小时候抄了我好几年数学作业!陈晨抻出脑袋来,胳膊搭上杨天哲脖子:是吧,哥们?
      是是是,你爹是教高数的你妈教线性代数,在家里说话都靠报数。杨天哲开始走神:走走走,打台球去……你心脏到底好了没?
      早好了。陈晨不耐烦地转头,搂紧了杨天哲使劲摇晃。今天不去,懒得动弹。
      两个人坐在校门口花坛边上,学校寸土必争地种了不少树,连双杠上都时不时能掉下一两只拔鸡毛子。(注,青岛话,拔鸡毛子是一种有毒刺的毛毛虫,掉到身上会红肿,很痛)背后是开得正盛的小叶蔷薇,蚂蚁爬了满裤子。陈晨随手掐着花,杨天哲转过来使劲摇晃他:把蚜虫全抖落我领子里了!
      别摇晃,我头晕。陈晨没好气,杨天哲立刻撒了手。他可不敢招惹陈晨,出了事他兜不住。
      其实……其实我这个毛病好不了。陈晨半天黏糊出一句,满地追着蚂蚁摁。我听我妈说,就算心肌修补了也没用,慢慢的就衰竭了。他用力顿了顿。慢慢的,就死了。
      啊。杨天哲挠挠脑袋,张口结舌。他伸手攥住陈晨的手腕,精瘦。脉搏在他掌心咚咚地跳,血是同他一样的滚烫鲜红,而它们的源头却是毫不可靠。慢慢的衰竭,慢慢地死去。
      死是什么?就是再也看不见他了,再也不能和他在一起了。
      ……谁不是慢慢的死呢?又不是呱嗒一下叫车撞死!杨天哲一下子站起来,把陈晨带了个趔趄。走走走,闲着干什么,儿童公园打台球去!

      上高中以后陈晨基本上和平常孩子一样了,体育课课间操该上就上。他和杨天哲还是同学,不同班,每天放学还是一起挤公共车。他算公共车的停点特别准,杨天哲跟着他,基本上没挨过不像样的挤。一开始他还抽空儿和陈晨的同学唠叨:他心脏不好啊,别和他闹得太疯了。
      杨天哲你是我妈呢?陈晨不耐烦地拍着篮球:我妈都让我出去活动活动别老在家里坐着,我们打半场你来不来?
      来!杨天哲脱校服:再叫上几个人,你们班那些虾兵蟹将三脚猫不是我对手!
      高二,学校艺术节。杨天哲他们班的班主任拍拍秃脑门:咱们班有艺术细胞的真没几个啊。要不,要不就来个人海战术,全班一起上来个大合唱?
      大合唱也得搞得像样点,挑了首不老不新的歌。叫灯光拉了顶灯造效果,每人手里举一支蜡烛。剧场管理员都满脑门子汗:那边的同学,你,你离丝绒大幕远一点!
      班主任说了,都穿校服里面那白衬衣,男生都打条领带。杨天哲抓了瞎,拿了条他爸好几年不用的旧领带比划了半天也打不成囫囵个儿。就算是红领巾结也忘干净了:都这么多年不打了业务早不熟练了!
      他远远地看见陈晨给一个小姑娘拎着古筝箱子过来,如见救星:陈晨你会不会打领带?
      会,你等我一下啊,我先伺候完他。陈晨把古筝箱子往后台一放,拽着杨天哲进了个角落:不就和红领巾差不多么你怎么这么笨?小时候入队,你还给我打红领巾呢。
      都多少年的事儿,你还记得。杨天哲幸福地回味,过一分钟又起了满脸狐疑:陈晨,我说你真的会打领带么?
      陈晨满脸通红:你的脖子和我自己的脖子是反着的!我反过手来不得劲儿……你,转身!他找了个台阶跳上去,从后面一把抱住杨天哲的背,抓起领带就往他脖子上捆。
      暖虚虚的呼吸吹在杨天哲后脖子里,他立刻连耳朵都红了。陈晨一手托着他下巴一手给正领带结,树袋熊一样扒在他后背上。看仔细了,细头从这边进去,从这边压过来。领带三分靠打七分靠整,下次我仔细教你。这还是我爸教我的呢。
      我长这么大才第一次打领带呢。杨天哲颇不好意思。平时我连衬衣都不穿,太板。
      没事,以后你的领带我给你打。陈晨在他耳朵后面轻轻吹了口气,却被一把拽住了。杨天哲转身双手搂住他,手心交叠按在后背上。感觉到他心跳一下子急了,扑通扑通好像要蹦出腔子来。那颗心脏仿佛就落在他手心里,鲜红的,年轻而温暖。根本不会老去,不会慢慢衰竭,不会死掉。那什么医生的话妈的话,都是糊弄小孩的。陈晨你的病好了呀,早好了呀!
      你说要给我打领带的,打到老。
      你干什么呢?陈晨在他耳朵边上轻轻地笑。放手,我给我们班任远送古筝去。
      杨天哲放了手,老老实实回自己班队伍里。文艺委员拿着粉盒子挨个化妆:杨天哲你脸怎么这么红?

      青春是一阵路过的风,当风吹过谁不曾泪蒙蒙。
      我们是一曲散落的歌,你是否在唱,你是否在听。
      哦一路顺风,遥远的路上多珍重。记得有我,在逝去的岁月中。
      哦一路顺风,你是我心中最美的虹。别忘了我,在你生命中曾有过。(注,此歌是苏有朋,舒高合唱《一路顺风》)

      舞台上大灯暗了下来,烛光闪闪。下面跟着亮的是各人的眼镜片子。杨天哲在下面找陈晨,却怎么都找不着。那么多人,都一样,有人在照相,闪光灯晃花了他的眼,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考大学那年杨天哲死磨着爸妈给自己买了套西装,搭了两条领带。他丝毫没意识到将来自己宿舍里会有能站起来的臭袜子出现。不过他领带还是不会打,凑凑合合地穿。看着不像天之骄子的大学生,倒像火车站门口卖黄牛票的。
      陈晨还算是他同学,不在一个校区。他还是走读,天天坐工学院的班车回家。杨天哲一个礼拜回家一回,也看不见他了。
      大二那年寒假,有一天晚上他听见对面楼底下有救护车叫的特别凄厉。昨天晚上游戏打到太晚,他也没醒。翻个身,接着睡了过去。谁家老头老太太又脑溢血了?他还嘀咕了一句。
      第二天爸回来的特别晚,脸色特难看:记不记得对面楼上小萝卜头?你陈叔叔家陈晨,你高中同学。
      啊,他怎么啦。
      昨天晚上死了,急性心力衰竭。他妈在厨房包饺子听见他摔倒,进屋一看,已经不行了。爸摇头叹息:他比你小,还不到二十岁。还好没什么痛苦,呱嗒一下,就过去了。
      他们家把个有先心的孩子养到这么大,也不容易了。你说老陈当时怎么就没再要一个呢?再要一个,现在也该上高中考大学了。妈也摇头,擦擦眼角。
      杨天哲转身进了自己屋。
      他坐在床上,脑子里面轰轰的。好像陈晨还是高中里的模样,从后面贴着他,口口声声以后要给他打一辈子领带。
      怎么说话不算话呢?陈晨你个甫志高!
      他揉揉脸,脑子渐渐清净点了。
      他觉得自己将来还是会结婚的,肯定要结婚的。那个女人,会和他一起买菜做饭,吵架生孩子。会和他一起看书,在晚上说说话,看看电视。
      但是如果她不会打领带呢?等将来上班了,谁来给他一辈子打领带呢?他这么多年了都没学会,也觉得自己学不会了。
      陈晨死了,再也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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