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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父子 ...

  •   鹿丸对这个人印象深刻却不是因为这些身世流言。

      松川城他只跟着父亲去过一次,那一次奈良鹿久带他去了一个地方,就是日向家的私学。当时正值傍晚,他们就站在路边看着学生纷纷下课离去,最后出来的是一个襟袍雅洁、面容冷肃的老者。奈良鹿久对他说:“你没见过这个人,但肯定听说过他的名字,当初木叶最负盛名的经学大家,也是陛下的经学师傅,川濑宗雅四郎。”

      鹿丸当时第一个感觉就是完完全全无法相信。他听说过川濑大师因年迈离开宫廷,之后即被日向城主重礼延为客卿,隐居松川城精研古籍,但他在私学里出现,难道说……

      果然奈良鹿久道:“他每十日一讲,在这里教授经学。我多年前在木叶见过他一次,要不是偶然看到他在这里出现,我从来没想过要留意日向家的私学。”

      比较大的家族都有自己的私学,收的一般都是旁支族人,也有家臣下属的孩子甚至平民子弟,这是晋身世家最普通的方式之一,但比之入军籍或卖为仆役却是大为不同。日向家私学不禁学生身份,即使是平民,只要得到老师的推荐就可以正式进入家族,但除了这一点,这里与别处的私学也没有太大区别。如果不是父亲亲身去过松川,又亲眼看到川濑大师在那里授课,鹿丸也绝对不会特意去关注。

      这里课开得就很不一般,不止是经学,还有史学、算学、书法、弈理、礼仪等,都会教授,但这些全部都是每十日才讲一次,武功是必须每日不辍的,武理却隔一个月才讲一次。对于蒙学幼童而言,几乎无法想象能在这种笼统粗略的教导下学到什么。

      但反过来说,在这样的地方如果真能学有所成,不用说必是学生自己的功夫。以经学大师、内堂长老授课,可知绝非敷衍,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日向家的私学根本就不是为了培养训练,而是为了选拔值得培养训练之材而设的。

      能得到推荐的人必是根基扎实且毅力绝佳,而且初学时得从名师教导,鹿丸相信影响足以延伸到至少十年之后。日向家外堂亦多干练之材,诚然有其道理。

      而且进入世家是一回事,真正进入家族内部则又完全是另一回事。如果日向宁次以平民身份经私学进入日向家,如今不过十二岁已居内堂要职,成为一堂长老的入室弟子,那么不管他和日向城主有没有关系,鹿丸也只有两个字来形容他:天才。

      第二天的宴会,鹿丸考虑了一下,还是继续参加了。很明显今天与前一天的情景有很大不同,客人少了很多,而且除了简单的酒席和奏乐,其它的庆祝节目也都在昨天结束。留下来的都是身份贵重的客人,总不会是专门给这些人聚在一起说话的吧?还有父亲,又是一大早上就不见踪影,他倒是说一句究竟让自己来干什么啊?

      日向城主也还在这里,出于对猿飞大人的尊重大概会留足三天吧。他今天比昨天更加简便,一个随从都不带,只独身一人来了,鹿丸有些遗憾,难得碰上一个引起他兴趣的人,却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见到。

      这个机会来得很快。宴席中途,日向宁次忽然走了进来,悄无声息地从一侧绕过正堂,在日向城主身后跪下,低声说了几句话。这堂上均是敏锐之人,他本身又引人注目,故行动虽已极尽低调,却也没被任何人漏下。

      日向日足听完只微微蹙了下眉,仍然没什么表情,转向主人道:“猿飞大人,有些小事本不欲打扰大人,但下属们考虑不周,竟将麻烦带到大人府上,实在非常抱歉。”

      猿飞十分意外,放下酒杯,也不打算掩饰自己的好奇,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日向日足道:“也无大事。只是在下来此途中,被一个窃贼偷去一份书函,不想此人却藉寿筵之际混入大人府上,下属们不敢在此放肆,故来禀报。”

      好奇的人不止猿飞一个。历代松川城主大多都是深居简出,极少接受别人的邀请,日向日足继位以来更是几乎没怎么出过松川城,木叶有什么祭礼盛典大多都只是出于礼节送一份请柬给他,然后无一例外得到婉拒。即使是猿飞大寿这样极少数不便推辞且必须亲自出席的场合,他礼数周全之外也难得多说几句话,现下忽然说出来这么一件事来,堂上所有的人都停下了交谈,留神细听。

      他三言两语一带而过,听着平淡至极,但显然事情若是真这么平淡,日向日足就不会忽然在这宴席之上提出来,听者一边暗自猜测其中内情,一边看猿飞如何答复。

      猿飞听他说得简洁,微一沉吟,便将目光落在他身后的日向宁次身上。

      日向宁次立刻向前膝行两步,拜伏在地:“是属下处理不当。此函并非机密之物,取去之人恐是有心行挑拨利用之事,属下欲暗察其来历,故未立刻拦阻,却不料被其潜入府中。各位大人虽是明睿之人不会受人迷惑,但若因此而使城主与哪位大人小有不和,属下却是无地自容,故斗胆禀报。”

      日向家不入朝堂,日向宁次在猿飞面前便委婉以属下自称。这番话虽是请罪之意,但他尚是童声,这么清清脆脆地说出来,猿飞纵还不知日向日足是何打算,却总不能在小孩子面前失了度量,况且不论是打算什么,他倒也不信日向家会在这样吉日做出自失身份的事。

      这事也算难得一见,猿飞朗然笑道:“这是什么大事?日向城主太客气了,让侍卫们封了大门一查即知。”

      日向日足却道:“大人寿辰,岂可如此兴师动众?况且也不可为这点小事惊扰各位客人的家眷随从。此人就在这正殿之上,所倚仗者无非是下属们未见过其真容,他欲接近何人,必不敢于昨日正宴盘查严谨之时,故只望您允许宁次看看这堂上随从下属并服侍之人中可有昨日未曾出现的。”

      猿飞看了看日向宁次,笑道:“自无不可。但昨日往来之人上百,小公子都一一记得?”

      日向日足淡淡道:“还好。宁次?”

      日向宁次应了声“是”,起身退开两步,抬起头直视着大门边一人,道:“这位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鹿丸随声看去,却是个长相衣饰都极为普通的男子,看装束仿佛哪家随从下属。微一转念已明其意,这重臣府中又是正殿之上,穿梭来往仆役虽众,管束训练必然极严,绝不是外人混得进去的,反而是出席的客人身份高贵,不一定全认识别家下属,故而他才敢如此堂皇地站在这里。

      那男子进来之后便选在门边站着,本就是为了随时应变,在听他们说话时也早有准备。只是没想到这少年进来之后,仿佛目不斜视,却在得到允许之后立刻将他指出,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猝不及防之下,立刻向门外退去,手已经顾不得掩饰地抓住了衣服下面的短刀刀柄。

      鹿丸皱了皱眉,暗道事情都已经说得这么明白,这人必然早已警觉,虽然府上守卫森严逃是肯定逃不出去,他仍觉得这少年不像是做事这么不谨慎的人。这念头刚刚闪过,就觉得眼前一花,那人刀尚未完全拔出衣下,一只白皙纤细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末端。那人背对着门还没来得及转身,而刚才还站在日向日足身后的日向宁次却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的身后。

      少年身形尚未长足,日向宁次站在他身边,几乎还不到他的腋下,清亮的声音带着三分沉凝道:“寿筵之上,岂可妄动凶器。”

      他慢慢将只来得及拔出数寸的刀推回鞘中,口中道:“来人,请这位先生出去。”

      说完看也不看,侧身一让,那人就向后倒去,门口立刻有两个人抢步上前,将人拖了下去。

      日向宁次重又走上前去,拜伏在地道:“属下行事孟浪,还望大人恕罪。”

      猿飞眼中隐着几分若有所思,却只微笑道:“是我允许的,哪有什么可怪罪?没想到小公子年纪轻轻,却已深得点穴功法之精要,日向家果然是人才辈出!”

      日向宁次抬起头,他被猿飞这样称赞却没有丝毫骄悦之色,仍十分恭谨地答道:“晚辈年幼学浅,武学一道还只略窥门径,大人过誉了。”

      傍晚回去,鹿丸还一直思索着那一幕,终于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父亲问道:“爹,‘点穴’是什么功夫?”

      奈良鹿久一脸了然地道:“没看清那孩子怎么出的手?”

      鹿丸瞥了他一眼,这人明明就没在宴席上,却似乎对场上之事了如指掌。

      继而又为他的话皱了皱眉,倒不是因为其中的嘲讽之意,而是确实无法确定自己的回答,那少年身法虽快,站到那人身后之时还未曾出手,一句话说完,人却已经倒下,如果这期间有所动作,鹿丸不认为自己会没有看到。

      奈良鹿久看着他道:“你可看出那人受的是什么伤?”

      鹿丸道:“眼睛充血,指甲呈紫黑之色,是一瞬间肝脏受到剧烈冲击,但没有呕血,只是一时无法行动,并不严重。”

      奈良鹿久笑道:“那是自然,宴会之上见血总是比较失礼的。”

      停了一停又道:“日向家的柔拳法你是知道的?”

      鹿丸“嗯”了一声。各家武学之中总以使用兵刃的居多,空手入白刃为少,毕竟利器在手,打斗之中总会占些优势,但日向家独擅的柔拳法却是天下拳掌功夫之中首屈一指的精粹绝学。一般的拳法都是以刚力伤人筋骨,但这柔拳却是专伤人经络脏腑,练到高明处,摧心裂肺表面上也是看不出任何痕迹的。(偶承认不该在这里想起梅超风= =)

      正因为知道,才更觉奇怪:“他用的不是柔拳。”

      “道理相通。点穴功法传说正是柔拳法中的精要。柔拳伤人肺腑,程度尚有功力深浅之别,但这‘点穴’却是直接刺激体表穴道,劲力直透经脉,冲击脏腑伤人,防无可防。你看那孩子像是没动过手一样,其实不过是你没注意的时候在那人身上什么地方按了一下。”

      鹿丸骇然道:“这是什么功夫?也太神了吧。”

      奈良鹿久悠然道:“哪有那么简单?医学之中也有针灸之术,我们家虽不工此道,你也应该听说过。人身体穴道分布何其之密,稍失毫厘,即谬之千里,况且要不同效果,对于运力分寸的把握细微到什么程度先不提,各人身形均有不同,于激战之中测人穴位,这练眼上就得下莫大功夫,日向家这么多年也没有几个练成的。”

      鹿丸听出他言下之意对这日向宁次的武功十分赞赏,便有些不解:“以他的年纪,柔拳修为定然不足,今日之事,也不过取巧得手而已。若非出其不意以收震慑之效,真正对战时,哪容得如此轻易近身。”

      “他大概也希望你这么想吧?”

      鹿丸蓦然抬眼,道:“什么?”

      奈良鹿久轻轻叩着桌子,语气仍然十分清淡:“所有武功无非都是一个‘巧’字,愈巧则愈险,是胜是败端看是否有力驭之,力若不逮,必反受其累。点穴功法虽是精要,在日向家却不算秘藏不宣,就是因为贴身擒拿的功夫,修为不足练了也不敢用,反不如精修柔拳法本身稳妥。”

      说到这里,看了看凝神静听的儿子,微微一笑道:“以他的年纪,修为确是不足,侥幸之事本应可一而不可再,但你可知他如今虽是文职,三年前却是以武试最优被选入内堂,云台之试凡一十七战无一败,力不足以驭其巧,当何以保证万无一失?”

      “以心驭之……”鹿丸默默应出这句话,已经知道父亲的意思,同时也明白了自己初见那少年时心中奇异的感觉由何而来。

      人力有时而穷,无论什么样的高手一旦过了鼎盛之年就必将逐渐失去气力上的优势,但是他们仍然能够轻松的凌驾于许多力量远胜于他们的年轻人之上,就在于心境的修炼。这种修炼大多来自于经验和经历的积累,细致深入的体悟以及丰富的战斗见闻,都会使他们在对敌时保持沉着冷静的心态,从而使自己的每一个动作精确无比。相反刚出道的武者,即使身体的反应和感官的敏锐都接受过严格的训练,却仍会在战斗中‘视’而不能‘见’、‘听’而不能‘闻’,而在面对高手时所不可避免的慌乱更会让他们无法将每一着一式的功效完全发挥出来。

      所谓“心驭”之“心”,指的便是心境。

      所有少年成名的高手,若不是幼得名师,便是有着异于常人的成长经历。名师能够给予的是高明的眼光和丰富的见闻,从而弥补少年人在经验上的不足。而异常的经历很多时候则会成为砥砺武者心智的坚石。

      鹿丸所注意到的,便是那少年眉宇间完全不符合他年龄的静气。激战之中能心如止水,胜得妙到毫巅;众人瞩目之下,仍安然行止,没有半点慌乱。这样静如深潭的心境,他,是得自于哪个原因呢?

      “这些客人身份高贵,大多不是武道高手,根本看不出他是怎么做的。而能够看出来的,他大概很不介意你们都认为他是侥幸。我如果不是知道他那一十七战全胜的奇闻,我也会这么判断。”奈良鹿久话中透出几分赞赏的笑意,道:“知道内功修为急求不得,想要在武功上入日向家内堂之选,竟然循此蹊径,另突奇峰,且不论耗了多少工夫心血,这份敢行人之所不敢的胆识着实不简单。”

      所以他才在轻功上大下功夫,就是为了配合点穴功法取得实战中的优势,鹿丸心念及此,转又惊道:“你的意思是,这不是日向城主教的,是他自己练的?”

      “当然了,”奈良鹿久一脸理所当然:“日向家又不会因为他聪明就看重他,没有能力,日向城主凭什么破例擢拔他?日向宁次号称一双锐眼明察洞观,本来就是日向家年轻一代有数的高手。”

      鹿丸瞠目无语,然而第一个念头却是,这人究竟为什么事这么拼命?鹿丸自己也才十二岁,却完全没有一般小孩子会有的天真幻想或者是雄心壮志,唯一的希望,就是能一辈子住在轸山,看着云过这样简单安静的生活,像日向宁次这种人,对他来说完全就是另一个世界的生物。

      但是他自己这个希望恐怕也不大可能实现了。鹿丸不是傻瓜,当然早就看出自己家族没有那么单纯,正常的药学世家哪会在制毒与解毒术上有比药学还精深的研究,普通的山野小民又关注那些时局变化作什么?奈良家世代都是将棋高手,鹿丸三岁就懂得棋行一步,后望九招,练的是任何形势下,一出手就要攻敌之不得不救。

      他父亲从来不会去刻意隐瞒什么,却也从来不会多说什么,他一向都是由着鹿丸自己去看。然而无论是这次同来木叶,还是眼下父亲一反常态地在对话中毫无保留,都让鹿丸清楚地看到,奈良家他原本并不明晰的秘密正慢慢地展开在他的眼前。

      但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抗拒的打算,可以想象,如果抗拒比接受更容易,这事早就用不着自己来做了,正如他的父亲所说“永远有些麻烦是避也避不开的”,不如顺其自然为上。

      于是想了想,问道:“那么今天的事,日向家是在示威给谁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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