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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一念(九) ...

  •   9.那个时候你们在哪儿?
      “是什么让你记忆这么深刻?”吴美丽问。
      黄青苦笑:“虽然当时我否定了小周的想法,但小周心里一直挂着这事儿,连着几天都心事重重。有天他悄悄找到我,一脸凝重的跟我说那女孩儿好像真是被拐来的,现在已经逃走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在集上听到两个大婶儿在八卦冯家的事儿,说他们家那个来历不明的儿媳妇儿跑了。他想问得详细点儿,那两人却什么都不肯说。我心里咯噔一下,一方面,担心那姑娘逃出来后报警牵扯出那天在冯家我和小周忽视她求救的事儿——这事儿要是被我得罪的人知道,说不得这身警服都得扒下;另一方面,却是担心她的安危,如果真是被拐来的,冯家肯定会对她严加看管,挺着大肚子,哪儿那么容易跑。
      我和小周商量过后决定先不声张,看看情况再说。等了两个月那姑娘都没有报警。那年月,拐卖这事儿,苦主不报警,警察也是不好多管的,何况她是不是被拐卖的还不确定。小周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他找我喝了一场酒。喝到半醉,他拉着我的手不断地庆幸那姑娘逃走了,他说,‘不然我一辈子都不会安心’。那天我也喝醉了,不是因为高兴。我没小周那么乐观,可我不愿更不敢去深究——如果她真的遭遇不测,我俩都难辞其咎。我只能把疑惑埋在心里,提心吊胆了很长一段时间,但直到我离开宁河,都没那姑娘任何消息,不管好的,还是坏的,都没有。
      这些年,她看见我们时的表情,她被冯志远拉回房时的眼神,不时出现在我眼前。日子越久,那双眼睛里的渴望与绝望反而越清晰,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心里。我没勇气去揭开真相的盖子,我只能不断提醒自己,作为一个警察,工作的时候,要细致再细致,无论是对嫌疑人,受害人,还是证人,要慎重再慎重,哪怕弄得当事人甚至同事、领导都不耐烦也不能放过任何疑点,一切都只是为了避免出现第二个冯家‘儿媳妇儿’。讽刺的是,这减轻我良心负担的举动,却让我一连破了好几个疑案,正好我得罪的那人也倒台了,一年多以后我被调回了刑大。”
      黄青阖上双眼,却阻止不了眼泪夺眶而出,他哽咽道:“这些年明里暗里不少人说我责任感过剩,说我爱出风头,爱显摆自己,我从没解释过——那隐秘的丑陋的原因和动机,根本无法说出口。郑队,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郑景彦看着满脸泪痕的黄青,摇头不语。吴美丽和赵刚也保持着沉默。
      此时此刻,他们无法说出任何开脱或指责的话。
      黄青缓了一会儿,抬手擦干眼角脸颊的泪痕,待情绪平复后,问:“那姑娘叫董小圆是吗?你们是怎么确认她已经遇害的?”
      赵刚道:“查冯志远的时候查到的。”他简要叙述了调查经过:“冯志远一家三口还有老于头都死了,当年与此事相关的人,除了冯传山,就剩你和小周。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放过冯传山,但不管为什么,显然她不想放过你。”
      黄青苦涩地喃喃道:“是我对不起她。”
      “你的确有错,冯志远父母和老于头也有错,但无论如何都罪不致死。”郑景彦转向赵刚:“董小圆已经杀了三个人,她还要怎样?黄青当年完全是无心之失,受了这么重的伤,还不够吗?”
      “够不够的,你我说了都不算,得问董小圆。”赵刚眸光一转:“她来了。”
      吴美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靠门的墙角隐隐现出一个人形来。
      头顶的节能灯闪了两下,仍然□□着没有罢工。
      平躺着的黄青看不到墙角的情况,只觉得病房里骤然冷了许多,他声音有些颤抖:“她,她来了?”
      郑景彦眉头紧皱,直起身面朝董小圆的方向,将黄青护在自己身后。
      吴美丽看着这个命运多舛的女孩儿,发现她比她想象的还要年轻或者说年幼。她眼眶微红,问:“你……你死的时候,多大?”
      董小圆显然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表情恍惚了一下,缓声说:“十六。还差十二天满十六。”
      她的声音很轻,也很清脆,黑发柔顺,五官清秀,忽略她身上已经快失控的煞气和那高高隆起的肚子、血迹斑斑的长裙,和中学校园里的那些青春逼人的孩子没有任何区别。
      还只是个孩子。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冯志远父子和宁河殡仪馆的老于头是你杀的?”赵刚问。
      董小圆看向赵刚,瑟缩了一下,随即表情狰狞地道:“是,他们该死。”
      赵刚微微叹气:“人在做天在看。阳世有警察,地府有判官,他们作的孽自有他们还的时候,你何苦让自己双手沾满罪孽。”
      “人在做天在看?”董小圆冷笑:“我才十五岁,被他们猪狗一样买卖,囚禁,打杀。冯志远强x我,他爸妈装聋作哑;冯志远打骂我,他爸妈装聋作哑;冯志远杀了我,他爸妈不仅装聋作哑,还帮他毁尸灭迹。冯家人丧尽天良,村长知道了却选择帮忙掩饰,老于头甚至还借此捞一笔。我不过是想回家……求他们把我送回家让我再看我妈一眼,冯传林就把我钉死在方寸之间10年。在冯家的日子,被镇压在地底的日子,我天天祈求上天,希望有谁能来救救我,可是没有。没有。我做错了什么要受这些罪?冯志远,他丧尽天良,转个身就成了他爸的好儿子,成了人人称羡的大老板,成了浪子回头的典范!天在看?呵呵。”
      黑色的泪夹杂悲愤从她的双眸里夺眶而出,在她青白的脸上留下蜿蜒的痕迹:“警察?他是警察!”她指着黄青,歇斯底里地质问:“我求他救我,他却眼睁睁地看着冯志远把我拖回房间无动于衷,一墙之隔,我就在离他们警察不到十米远的地方被冯志远活活闷死了!判官?我被冯传林和冯志远镇压在坟墓里整整十年,这十年判官在哪儿!
      既然老天无眼,既然阴阳两界都不给我一个公道,那就只有我自己给自己一个公道。
      如果不是老天无眼,不是阴阳两界都不给我一个公道,用得着我自己给自己公道?!”
      黄青看不到董小圆,但正因为看不见,耳朵反而能更加清晰地接收到她的愤怒、绝望与无助。董小圆的一席话让他羞愧不已,眼泪顺着他的眼角,他的脸颊,他的鬓角,在雪白的枕头上留下悔恨的痕迹。他看着天花板,眼前浮现出记忆中的那双眼睛,喃喃地重复着“对不起”。
      郑景彦双手紧握成拳,皱眉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杀了他。”
      “休想!”郑景彦怒道。他平复了一下情绪,劝道:“这十年他也饱受煎熬,你那件事之后,他一直在用实际行动弥补他的过失,他做到了一个警察能做的极致,得饶人处且饶人。”
      “如果他真的后悔了,他应该想办法查找真相,印证怀疑。”董小圆嘲讽道:“可他没有,他将一切秘而不宣。什么受到煎熬,什么弥补过失,都是他自我安慰的借口,说到底,还是什么都比不过他自己的前途。自私,他根本就是自私!”
      “你说得对,我就是自私。”黄青将头转向董小圆的方向,轻声道:“我对不起你,我不否认。那个时候我不能失去这份工作,不能背负渎职的罪名。现在,我不想死也不能死,我除了是我,还是一个儿子,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原谅我,我求你原谅我。”
      “那我呢?我除了是我,也是一个女儿,一个……妈妈。你有机会救我的,你本来有机会的!”董小圆字字泣血:“我恨你。我不会原谅你。就像我绝不原谅冯志远他们一样,我不会原谅你。”
      室内一时陷入沉寂。
      良久,赵刚幽幽一叹,道:“你杀不了他,就算我们不在也一样。时间不多了,有什么心愿未了,说出来能帮的我们尽力帮。”
      吴美丽一惊,看向赵刚:“你要把她怎么样?”
      赵刚眸色一黯,面无表情地看向吴美丽:“她的魂体损伤严重,快消散了。”
      “怎么会?!”
      “当年冯家父子往她墓室中灌注了桐油和朱砂,又以铁钉和铜钱为引将她牢牢锁在墓中十年,若非恨意支撑,恐怕她早就魂飞魄散了。”赵刚的声音透着淡淡的怜惜:“她刚被放出来的时候,估计连实体都无法凝聚,应该是在什么地方养过一阵子,这也是冯传林拿到骨灰一个多月才被杀的原因。对吧?”
      董晓圆惨然一笑:“对。我在后山坟场藏了一个月,才勉强能够显形并将煞气外放。我报仇心切,迫不及待地去找冯传林,没想到他早有准备。拼着魂飞魄散我最终还是弄死了他。他魂魄离体之后,张牙舞爪地要找我报仇,呵,他还要找我报仇……我把他撕成碎片,吃了,然后又去殡仪馆,杀了那个老于头,把他也吃了。
      我以为吃掉他们后,我的魂体会稳固一点,可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反而变得更脆弱了。冯志远远在杭城,我还遗憾亲手杀死这个畜生的愿望要落空,没想到老天终于有眼了一回,他竟然回来了,哈哈哈,他回来了。我赶到阳蕖,在他身边蛰伏了一天一夜。我太虚弱了,我本想再等等,可在那个丁字路口,我看到了那个警察。
      这是天意。”
      “一饮一啄,皆有定数。”赵刚道:“你杀不了他,也是天意。”
      “天意……”董小圆喃喃重复,自嘲道:“算了,就当是天意吧。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她看向赵刚:“我想回家,我妈在等我回家。”
      “你家在哪儿?”
      “中州省,怀兴县。”
      吴美丽拿出手机查了一下航班信息,道:“彧州到洛东最早的航班是明天上午10点20,到洛东后再转道怀兴,最快也得明天下午4点左右才能到。”
      “你撑不到那个时候。”赵刚说:“若你现在就去地府报到,还有一线生机。”
      董小圆摇头,面现哀求:“我不在乎,我就想再见我妈一面。帮帮我,求你了。”
      吴美丽皱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保重好你自己,若是有缘你们总会再见的。”
      “不。”董小圆掩面低泣,声音凄惶:“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就算保住了魂魄,到时候也逃不过几百上千年的刑罚。被镇压在地底十年,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我宁愿魂飞魄散。我就是放心不下我妈,她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我养大,那段时间我不懂事,老是跟她吵,我……”
      吴美丽看向赵刚,表情纠结。
      赵刚目光如水,回以一声轻叹:“既如此,便如你所愿。”
      他微抬左手,手心上方突然出现一颗散发着柔和墨绿光芒的木珠,对董小圆道:“此珠可再保你魂魄12个时辰无恙,进来吧。”
      董小圆面露感激,看了一眼黄青的方向,咬唇道了声谢便化作一道青色流光附到了木珠上。
      赵刚手指微动,收起木珠,看了一眼放松下来的郑景彦和黄青,朝吴美丽道:“我们走。”
      “等一下。”黄青慌忙向赵刚伸出手:“赵先生,请等一下。”
      赵刚转向他:“她不会再来找你了,放心吧。”
      黄青闻言羞愧得满脸通红,挣扎着要坐起来,唬得郑景彦脸色大变连声制止。
      “我不是那个意思。”待心情略作平复,黄青忙解释道:“我想,想和你们一起送董小圆回家。”
      “你?”吴美丽诧异:“你身体吃得消吗?”
      郑景彦叹气:“你这样子怎么去?都过去了,你也别多想,有什么养好伤再说。”见黄青仍未打消念头,他无奈道:“实在不行,我代你去。”
      刚刚的挣扎明显牵动了黄青的伤口,他龇牙咧嘴缓了好一阵才接受现实,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道:“那就麻烦你了郑队。你们再等一下,我让刘琳儿去取点钱,队长你帮我交给董小圆的妈妈,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一念(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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