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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一念(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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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子非鱼
郑景彦、赵刚、吴美丽从洛东到怀兴的长途客车上下来后,一眼便看到了那个身着夏季制服的中年人。
郑景彦快走两步迎了上去:“你好,请问是李队长吗?”
李先进点点头,热情地向郑景彦伸出手:“郑队长你好,我是李先进。”和郑景彦握完手,他转向赵刚:“阿钊,好久不见。”
赵刚微笑着向他点点头:“李前辈好,好久不见。”
郑景彦有点吃惊,面上不显眼里却添了些恭谨。李先进恍若未觉,看向吴美丽,问的却是赵刚:“这位是?”
“她是柏疏。”赵刚眼脸微垂,淡淡地道:“我的助理。”
柏疏?李先进不着痕迹地看了赵刚一眼,笑着朝吴美丽伸出右手:“柏小姐你好。”
“李队长好。”
寒暄了几句,李先进便领着三人上了停在车站侧门边儿上的警车。把女士让进副驾驶,三个大男人挤在后排,李先进看看表,问郑景彦:“四点半还差点儿,倒早不迟的,咱是先吃饭还是现在就去董小圆家?”
“董小圆家。”赵刚说。
开车的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儿,圆脸,平头,看着挺精神,从吴美丽上车开始就不时地将目光投向她怀里的陶罐,听到赵刚的话,转头看向李先进。
李先进拍拍他的座椅:“开车,去董家。”
小伙儿叫钱棠,是董小圆家所在片区派出所的户籍警,人挺外向,话不少却很有分寸。吴美丽心里有事儿,聊起来有一搭没一搭的,他便也收起了话头专心开车。
车里一时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钱棠轻声问:“你们……”
“啊?什么?”他的声音太轻,吴美丽只听清了前两个字。
“你们真的,真的找到董小圆了?”钱棠略作停顿,才语气干涩地问。
吴美丽低头看看被空调吹得有些发凉的骨灰罐,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怎么……怎么就能确定是她呢?”
吴美丽有些诧异地望向他,他的目光仍关注着前方路况,只眼眶微微有些泛红,她有些迟疑地问:“你认识她?”
钱棠看了她一眼,笑得有些难看,摇头道:“不,不认识。”过了片刻,他说:“她失踪前和我一个学校,比我低一个年级,她妈妈带过我们班。真的是她吗?”
吴美丽没想到他们会有这样的渊源,一时有些不知道怎么反应,只好又“嗯”了一声。
钱棠又陷入了沉默,许久方道:“张老师找了十一年,等了十一年,盼了十一年,总算是……总算是有了结果。”
也好。
他想。
警车穿街过巷,又行了二十来分钟,拐进了一个破旧的小区,停在靠里的一座五层小楼前。
教师公寓。
吴美丽回想着小区大门上灰蒙蒙的用墙砖拼贴出的四个大字,抬头看向这座年代感浓厚的青砖小楼,一眼便认出了董小圆的家——这栋楼目前唯一还有生活痕迹的二单元202。
202的阳台上,花木繁盛,错落有致。一丛茂密的金银花翻过阳台向下垂落,枝条下方的地上,散落着不少离枝的米白花朵。
在一楼墙壁上大大的“拆”字和其他主人离开后杂乱空洞的阳台衬托下,生机勃勃的202显得顽强而突兀。
“这栋楼去年就列入拆迁计划了。张老师一直不肯搬,她怕董小圆回来找不着家。”钱棠顺着吴美丽的目光看向202,说。
赵刚看了钱棠一眼,目光微凉,径直上楼。神色黯然的吴美丽和郑景彦紧随其后。
李先进拍拍钱棠的肩,微叹了一声:“走吧。”
钱棠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抬手抹了一把脸,沉默地跟在四人身后。
门是钱棠敲开的,应门的是董小圆的母亲张舒兰。
看着眼前的这个命运多舛的女人,吴美丽眼眶发酸。相依为命的女儿生死未卜十多年,岁月的流逝和生活的磨难在她脸上和发上留下了远超同龄人的深刻痕迹,却从来没有能够打倒她——从她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和干净整洁的衣着以及挺得笔直的背脊都可以看出来。
也许只有这样坚强的母亲,才能养出董小圆那样执着的女儿。
张舒兰有些惊讶又有些疑惑地问:“小钱?有什么事吗?他们是?”
“他们是彧州阳蕖市警察局的,是来,是来,”钱棠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咬牙道:“张老师咱们还是进屋说吧。”
“阳蕖市警察局?”张舒兰皱眉,旋即激动地抓住钱棠的手:“是有圆圆的消息吗?找到圆圆了是不是?”
“是跟圆圆有关。”钱棠紧紧地回握那双颤抖的手,不忍地别开眼不敢直视那她渴望的眼神:“咱们进去说,张老师,咱们进去说。”
“好。几位快请进!”张舒兰让到一边,将四人让进门。几人鱼贯而入,吴美丽走在最后。满脸喜悦的张舒兰在看到吴美丽手中的陶罐时,如同被雷击中。巨大的恐慌像潮水一样向她涌来——不,不会的。她暗暗告诉自己,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要瞎想。
她将门阖上。扶着门缓了两三秒,才跟着回到客厅,将客人让到沙发坐下,她强自镇定地为每个人都倒上水,才从餐厅搬了一张凳子坐下,小心翼翼地问:“你们找到圆圆了?她在阳蕖?她怎么不跟着你们一起回来?”
吴美丽看着张舒兰身边泪流满面的董小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将那个残忍的消息告诉这位苦苦等待的母亲,沉默许久,才默默地将手中的骨灰罐放到陈旧却整洁的实木茶几上,一摞寻人启事旁边:“很抱歉。请节哀。”
张舒兰看着那个黑漆漆的罐子,目光从震惊、哀痛到沉静,她直视吴美丽,冷冷地问:“这是什么?”
“董小圆的骨灰。”
“这不是。”张舒兰飞快地打断她:“你们骗我,我的圆圆活得好好的。我知道,”她转向钱棠,斥责道:“你们不想我再去上访嘛,你们想我立刻搬迁嘛,你们一直都觉得我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我都知道,可不管怎样也不能这样啊!拿着一个破罐子就说这里面是圆圆!小钱,你好歹叫我一声老师的,你怎么能和他们一起骗我!你怎么能和他们一起咒圆圆死了!”
“我没有,张老师,我……”
“小钱,我烟没了,去帮我买包烟。”李先进打断钱棠的解释。
“啊?”钱棠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一头雾水但还是听话地去了。
“咔哒”,大门落锁的声音传来。
吴美丽看向赵刚,赵刚心中微叹——还是如此心软。
“虽然很抱歉,但这是事实。董小圆去世了。”赵刚直视着张舒兰,语气冷淡,带着一丝悲悯。
“我不信。”这位绝望的母亲一字一顿地表达着自己的坚定,她毫不退却地迎视着面前这个担任报丧鸟角色的男人:“我不信。这不是我的圆圆!而且,就算圆圆不在了,你们凭什么不通知我就将她火化?”
“她去世已经十年了。”赵刚略作停顿:“她被人拐卖到阳蕖宁河,买她的人叫冯志远。她一直想逃,但没有机会,怀孕之后的某一天她想向警察求助,被冯志远发现失手杀害。冯家当时就将她秘密火化了。前几天冯志远车祸身亡,我们是在侦办车祸案的时候发现她被害真相的。”
张舒兰怔楞片刻,眉头紧皱,倔强地道:“既然十年前就已经秘密火化,又怎么证明那就是圆圆?”她冷笑:“你们走吧,以后我不会再麻烦你们了,早就知道你们靠不住!”
“事实上,”赵刚看了她身边泣不成声的董小圆一眼:“她是跟着我们一起回来的。她的时间不多了,你真的不想再见她最后一面吗?”
张舒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你想见她最后一面吗?”
张舒兰的眼泪夺眶而出,试探着伸出手:“她在这儿吗?”
赵刚双手结印,董小圆的身影缓缓浮现。许是担心吓着自己的母亲,再次出现在吴美丽面前的她不再是临死前的模样,一袭白色连衣裙,除了面色苍白得不似人之外,和夏日校园里结伴而过的少女们没有任何区别。
“妈。”
“圆圆!”震惊,无措,哀痛,而后只剩下失声痛哭,张舒兰颤抖着手想将女儿拥入怀中,却发现碰触到的只有空气:“圆圆……”
“妈!”董小圆抹去眼泪,“妈,对不起,我不该不听的你的话,和那些小混混混在一起,对不起。”
赵舒兰虚扶着女儿,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稚嫩的脸,她轻声问:“告诉妈妈,当年是谁害的你?孙军?黄世新?还是张天越?”
董小圆摇头,豆大的泪珠再次夺眶而出:“不是,不是他们。是胡明伟,是胡明伟!”
“胡明伟?”赵舒兰瞠目:“楼下胡老师的儿子?”
“就是他。”董小圆愤恨地道:“那天我和你吵完之后孙军他们带我去吃烤串。他们看我心情不好,左劝右劝的,我喝了很多酒。但我记得回家,妈妈,我记得回家的,只是回家的时候正好碰到胡明伟,他……他看我晕乎乎的,把我拉到他家……我说要报警,没想到他那么狠,把我掐晕后找了人贩子。等我再醒过来,已经在一辆长途货车上了。对不起妈妈……”
吴美丽扯扯赵刚的衣袖,带着几人退到了楼道里,给母女二人留出空间。
十分钟后,眼眶通红的张舒兰将四人请了进去。
董小圆亭亭立于母亲身旁,待几人站定,朝赵刚和吴美丽鞠了一躬:“谢谢你们带我回家。”
赵刚微微颔首,坦然地受了她这一礼,朝李先进示意。
李先进右手微动,暗暗结印,董小圆的身影渐渐透明,直至消失。
张舒兰怔怔地看着她消失地地方许久,叹道:“这么多年了,其实我多少有些心理准备,只是,从来都……不管怎样,圆圆总算回来了。谢谢你们。”
“请节哀。”吴美丽干巴巴地道。
郑景彦掏出一张银行卡:“这是我们同事的一点心意。对你女儿的事,我们都感到很抱歉。”
“圆圆曾经求救过的那个警察吗?”张舒兰轻轻将卡推回,唇角微弯,意味未明:“他的歉意我和圆圆都收到了,但这钱我不能收。请转告他,”略停顿,她继续开口,语气平静:“我永远不会原谅他。请他记住,他的一时疏忽,背后,是一尸两命。”
郑景彦欲言又止,所有劝说化作一声叹息,无奈地将卡收回。
吴美丽从包里拿出纸笔,写下了一串号码:“这是我的电话,有需要帮忙的,可以随时找我。”
张舒兰接了过去,轻轻道了一声“谢谢”。
沉默蔓延一室。
看了看满脸写满了“难受”的吴美丽,赵刚轻道:“走吧。”说完便转身离开。
“我们走了,您保重。”
走到楼梯转角的时候,吴美丽一回头,张舒兰正站在门口,右手轻轻搭在老旧的门框上,眼眶通红,一脸平静,仿佛深山里静谧的湖。
从怀兴回来已经两天了,吴美丽始终有些恹恹地,总觉得心里有口气堵着,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午后的一场暴雨过去,灼热的空气里添了些许凉意。客人寥寥,泡了一杯绿茶,吴美丽随手拿了一本新出的悬疑小说,转到庭院里偷懒。
书没翻两页,赵刚过去将一叠酸奶泡芙放到她面前:“刚刚李前辈告诉了我一件事,我觉得你会想知道。”
“李前辈?”吴美丽怔楞片刻旋即反应过来:“李队长吗?是董小圆妈妈出什么事了?”
“张舒兰被捕了。”
“被捕?”吴美丽猛地起身,一杯茶全部倾洒到书上,她顾不得收拾,震惊地盯着赵刚:“怎么会?”
“她杀了胡明伟,就在警察局门口。”
一个小时前。
胡明伟走出警局大楼,提起的心暂时放下。他不知道自己这次过不过得去这个坎儿,但至少,最初的12个小时,撑过来了。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他便看到了站在大门口的张舒兰。
他眼神微暗,略调整了下表情,主动迎了上去:“张阿姨,我刚刚知道圆圆的事情,真没想到……”他苦笑,一脸无奈:“我不知道是哪个烂舌头的瞎说,的确,我浑过一段时间,但圆圆的事儿真的跟我没关系。当年我是真喜欢圆圆,到现在都还是,我爱她。我伤害谁也不可能伤害——”
辩白的话戛然而止,剧痛让他低头,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插在自己胸口上的刀和握着刀柄的那双瘦弱苍白的手:“张阿姨,你!”
张舒兰猛地把刀拔了出来又狠狠地扎进胡明伟的胸口,然后转身,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湿纸巾,擦干净手上的血,冷静地对目瞪口呆地警察说:
“我自首。”
胡明伟踉跄几步,重重地摔在地上,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流失,过往如同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在眼前飞快划过。
那个闷热的夏夜,那个笑容灿烂的姑娘,跟着所谓的“老大”吆五喝六的日子,“老大”让自己顶罪时半利诱半威胁的嘴脸,最后,定格在监狱门口父母花白的头发上。
胡明伟的意识渐渐模糊,他知道,自己真的完了。
也许,从他把圆圆交给黄四儿时,他的人生就已经完结了。
直到张开收拾完桌子给她重新上了一杯茶,吴美丽都还没回过神来。
“我们,”握着滚烫的茶杯,吴美丽抬眸看向赵刚:“我们是不是做错了?如果,我们没有告诉她董小圆的死讯,她不知道当年的真相,也许……”
赵刚迎视着她不确定的目光:“如果你是她,你是希望女儿的尸骨流落异乡而自己抱着渺茫的希望一辈子找下去,还是希望早日知道真相,无论真相到底有多残忍?”
吴美丽沉默,许久才道:“我,我不知道。”
“如果你是她,你会杀胡明伟吗?”
“我,”吴美丽艰难地道:“不知道。”
“每个人都有知道真相的权利。”赵刚将装着泡芙的小碟子向她那边轻轻推了推:“何况,就算我们不去中州,警方之后也会发情况通报过去。
选择,都是自己做的。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或许吧。”
看出她心里的不得劲,赵刚眉头微皱:“别总把别人的选择变成你自己的负担。对你没好处。”
吴美丽双手捧杯喝了一口,透过氤氲的热气,看着眼前明明冷漠却仿佛散发着圣光的男人,放下杯子拿起一只泡芙,唇角微抿:“谢谢。”
一个月后。怀兴县看守所讯问室。
李先进看着眼前这个刚烈的女人,轻声将案件的最新进展告诉她:“我们排查了05年以后落网的人贩子。11年被判死缓的黄四儿认出了董小圆,指认将董小圆卖给他的人就是胡明伟。我们会将他的证言提交检察院,量刑上应该会有所考虑。”
“谢谢。”
“另外,吴美丽从省城为你请了两位律师。”
“律师之前已经来过了,请帮我谢谢吴小姐。”
“如果你能再多等一个月,多好。”
张舒兰微笑:“不存在的。”
她说:“毕竟,我的圆圆已经死了。”
一切悲惨都从胡明伟开始。
我的圆圆已经死了,他,凭什么还能活得好好的呢?
(卷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