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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一念(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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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买来的
李殊一大早便在项目部等候,心里有些打鼓。九点左右,一辆陌生的白色大切诺基开进了项目部的院子,他有点烦躁——不知道又是哪路神仙来找麻烦。等他再看过去,却见打头下车的是一个一身警服的年轻人,他楞了一下,忙颠颠儿地迎了上去。
岳林和他握了握手,对他介绍道:“这是市局来的赵先生和柏小姐。请李经理务必配合他们两位的工作。”
“那当然,那当然。”李殊笑容满面,连声应道,又向赵刚伸出了手:“你们吃过早饭了吗?没吃的话,在我们食堂凑合吃点?小米粥,自己包的大肉包子,味道不错,关键是干净放心。”
“谢谢,已经吃过了。”赵刚礼貌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问:“李经理还没吃吗?”
“已经吃了。那先去我办公室,您想了解点什么,我们坐下聊?”
赵刚道:“不用了。我们想去挖到坟墓的地方看看,现在方便吗?”
李殊搓了搓手,笑道:“方便,方便。我先跟项目上的人交代一声,您稍等啊。”
赵刚颔首同意。李殊转进一间办公室待了片刻,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几顶草帽:“那地儿在半山上,挺远的。一会儿太阳该毒了,戴上这个要好点儿。”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吴美丽脚上的细跟凉鞋,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吴美丽接过草帽,朝他道了一声谢。
项目目前还在土地平整和基础设施建设阶段,原有的杂树和灌木被清理得差不多了,一路行来,入目所及大多是裸露的黄土。好在上山的路经过初步修整,大部分都已经铺上了青石板,连着几日艳阳高照,偶尔出现的泥巴路也并不难走。四十分钟后,李殊带着三人站定在一条已经小有模样的沟渠前。
在众人两三米开外,遗留有香烛纸钱燃烧后的痕迹,不远处,还能看见被风吹散的未燃尽的钱纸。
“除了骨灰盒,还挖出什么没有?”赵刚围着原本的墓室所在地绕了两圈,问。
“您是说随葬品?”李殊眨眨眼,有些疑惑,嘴上却丝毫没有迟疑地回道:“应该没有。”
“不是陪葬。”吴美丽皱眉,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她随手在旁边的青冈树上折了根树枝,走到墓室旁单膝跪下,开始掘土,过了一会儿干脆扔了树枝直接上手,浑然不顾灰色长裙裙摆上已沾满泥土。
李殊面色古怪,看了眼岳林,见他并无惊异之色,便也识相当什么也没看到。
挖了好一会,吴美丽终于停止了动作,她盯着土坑看了好一会儿,动作迟缓地从里边捡出了一枚铜钱和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钉。
她抬头看向赵刚,神色复杂,水润的双眼里盛满了愤怒。
赵刚向她伸出了手:“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起来吧。”
吴美丽捏紧了铁钉和铜钱,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没有理会他伸出的手,径直起立,背对着墓室,默默地看着山下不发一语。
岳林与李殊不明所以,只觉气氛微妙,都聪明地选择闭口不言。
赵刚明白吴美丽的心情,暗暗叹了口气,转向李殊道:“当初掘到墓的几个人,都大病了一场吧?”
李殊有些惊讶:“的确是。这,这是有什么说道?”他心里有些犯嘀咕,难道他刚才听错了,不是说这两位是市局来的,怎么这行事做派不像警察倒像神棍?
“已经没事了。”赵刚道:“现在带我们去安葬那一位的地方看看。”
李殊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支支吾吾地道:“这个,这个,我……”
“有什么为难的吗?”吴美丽转过身来,表情已经恢复如常,问。
“我就跟三位实话实说了。”李殊苦笑一声:“挖出骨灰盒之后我们确实在附近几个村都贴了公告。第二天就有人来领走了,但是他们不想声张,所以我们对外一直都说没人来领。”
“都到这份儿上了,遮遮掩掩的有什么意思,说吧,谁领走的?”吴美丽唇角上扬,弯成一个讽刺的弧度:“是不是冯传林?”
李殊尴尬地抹了一把汗,面现惊讶:“是。村里的老村长带着他来的。他说那是他儿媳妇儿的坟。他儿子在媳妇儿死了之后就去外省打工了,他儿媳妇儿是外来户,在本地也没其他亲戚,十多年了坟一直没人打理,才成了荒坟。他自己也觉得挺寒碜的,怕传出去坏了名声,就提出不要迁坟的费用,只要我们帮他把这事儿瞒下来。怕我们不同意,还央了老村长一起来。你们知道的,老村长在村里一言九鼎,我们不好得罪,何况这事儿对我们来说也没什么损失,所以就答应了。”
岳林冷笑了一声。
李殊的汗冒得更欢快了。
“冯传林第二天就把骨灰盒领走了?”赵刚问。
“对,第二天。第二天中午来领的。”
“行了,走吧,回去了。”吴美丽攥紧了铁钉和铜钱,感到手心传来隐隐的刺痛,率先转身下山。
离开项目部,赵刚将车开到了村委会。
岳林已经帮他们联系了冯应德和冯传山。三人到村委会的时候,迎接他们的除了两任村长,还有满室缭绕的烟雾和刺鼻的烟草味。
冯应德不好意思地推了推已经开到最大的窗户,将三人让到沙发上坐下,刚倒好茶,就听他爸沙哑着嗓子说:“应德,你先出去。”
“爸?”
“出去。”
冯应德有些不安的走了。等他从外面带上了门,老村长熄了旱烟,将烟斗轻轻放在桌面上,平静地看着赵刚道:“昨天我就知道这事儿瞒不住了。”
“你和冯传林从项目部领回去的那位,是他们家什么人?”吴美丽面无表情地问。
冯传山苦笑了一下:“算是志远媳妇儿吧。他们没有办酒,也没有扯证儿,她是……”他面现惭愧,垂下眼帘:“是志远买来的。”
吴美丽的握着纸杯的手猛地攥紧,滚烫地茶水洒在手背上,她却浑然不觉,定定地看着冯传山:“买来的?”
“志远妈从他六七岁的时候就一直病痛缠身,汤药不断,他家就靠他爸一个人侍弄庄稼过活,条件本来就不好,两口子又把志远这个求了好久才求来的独苗苗当眼珠子似的疼,养得他好吃懒做还有些流氓习气,在十里八乡的坏了名声,二十四五了还说不上媳妇儿。”冯传山叹气,“后来有一天,他家突然多出个姑娘,说是志远舅妈的远房侄女,叫董小圆。”
冯传山略作停顿,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这个名字,如今才发现他从未忘记,直到入土那天都不可能忘记:“传林对外说,董小圆和志远扯证了,给大家散了些糖,并解释说家里没余钱就不办酒了。董小圆并不怎么在村里露面,冯家也不让她跟村里人单独接触,当时村里就有人暗自嘀咕,那姑娘是不是冯家买来的。传林两口子出了名的会为人,这话大家也就私底下传传。没过多久董小圆怀上了,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常有人看到她在院子晒太阳,甚至偶尔还会跟志远或志远妈一起到村子里转转,虽然仍和村里人没多大交集,但看起来和冯家人处得不错,这茬儿就更没人提了。”
须发花白的老人目光定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沉默了许久才似遗憾似追悔地感叹:“你说,要是那姑娘真的认命了,真的安心的跟志远过日子,该多好。”
吴美丽怒极反笑:“呵,把人当牲口买卖,还要怪被卖的人不认命,不配合?”
丧尽天良。
冯传山看向吴美丽:“我们知道的时候,事儿已经发生了,一边是几十年的老兄弟,一边是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外乡姑娘,换了你你会怎么做?”
吴美丽直视着他,毫不退缩:“我会帮她离开。人与人之间的确有亲疏之别,但再分远近,都不能忘了董小圆首先是个人,是个和你我一样的人,她也有感情有思想,有父母有亲朋。人最怕易地而处,你也是当父亲的人,若她是你女儿,你作何感受?”
“柏小姐,你还年轻。”老人愣愣地盯着她看了许久,唇角扯开一个似笑非笑地弧度:“真希望你到我这个年纪依然能够像现在这样。”
“我会的。”
“董小圆怎么死的?”赵刚插话道。
“被志远捂死的。”老人将目光从吴美丽脸上移开,他的声音有点抖:“07年春天,清明节前的一个晚上,传林突然来我家,说董小圆跌了一跤,大出血死了,让我开个死亡证明好把人弄去火化。我当时就觉得有蹊跷,坚持要见到尸体再说。尸体停放在他家偏房,就搁在地上,底下垫着一块门板。只看了一眼,我就知道那姑娘绝不是什么大出血死的。传林两口子开始抵死不认,直到我说人命关天要报警,他们才吐口说出真相。
那天下午有两个警察到村里调查一件盗窃案,到他家的时候,董小圆正在院子里晒太阳,见到警察,她就直奔他们去了。志远见势不对,硬把她拉回房间。董小圆挣扎得很厉害,头在卧房门沿上撞了个大口子,怕她呼救被警察听见,志远一直捂着她的嘴,警察走了才松开,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已经没气了。传林两口子跪下来求我帮帮他们 ,他们就那么一个儿子,不能出事。”
“所以你就帮他们隐瞒了?”吴美丽嘲讽道:“真是感人的兄弟情谊。”
“传林救过我家应德的命。”冯传山半是无奈半是内疚地道:“我能怎么办?杀人要偿命的,我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这一脉断了根吗?”
“那你就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无辜地姑娘枉死?看着一个杀人凶手逍遥法外?”
冯传山哑口无言。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是在助纣为虐。但就如他刚才所言,除了保持沉默,他能怎么办?
赵刚面无表情地接过询问的工作:“你为他们开了董小圆的死亡证明。如果没猜错的话,你们还找了殡仪馆的老于头帮忙?”
“对。”冯传山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老于头死了,和冯传山死在同一天。”赵刚冷冷地道:“他做了什么?”
冯传山惊呆了,他重新叼上烟斗,颤抖着手将烟点燃用力吸了一口:“为免夜长梦多,传林借了辆车,我俩当晚就把董小圆拉到了殡仪馆,假托请人看了时辰请老于头把人火化了。老于头是志远妈的远房亲戚,开始他答应帮忙,但见着尸体后就明白里边有事儿,让传林给他一万块封口费,不然就报警。收钱后,他连夜就把人推进炉里烧了。”
“你们还是人吗?”明明是盛夏,吴美丽却觉得自己浑身发冷。
“我知道这事儿做得不厚道。”冯传山黝黑地脸被吴美丽说得开始发烫:“拿到骨灰我就嘱咐传林要好好安葬董小圆,传林当时答应得好好的,可第二天一早却找到我说,害怕大张旗鼓地办丧事引来警察,夜里已经把人送上山埋了。他向我保证,他家认董小圆这个媳妇儿,以后祭祀上坟都按规矩来,不会让她成为孤魂野鬼没地儿容身。”他长叹一声:“后来传林就对外说董小圆跑了。这些年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没再提起过她。直到天成公司那边挖出骨灰盒,传林找上我,我才知道,这些年冯家根本没管过董小圆,十年过去连个坟头都没了,或许……当初根本就没起坟头。”
“没管董小圆?”吴美丽冷笑,将铁钉和铜钱拍在桌上:“他们管的可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