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非草木》长空燃霞

17、一念（六）

　　6.对上了

　　“想得开？只怕是早就魂飞魄散了吧。”
　　赵刚正待再问，就听众鬼身后传来一句生硬冰冷的嘲讽。他循声望去，众鬼随着他的目光分散开来，一个身着连身白裙的女鬼出现在他和吴美丽面前。
　　直达腰际的黑色长发，血迹斑斑的白色连衣裙，充满恶意的漆黑双瞳，阴气森森的皮笑肉不笑——吴美丽顿时有了些不好的联想。她暗暗做了两次深呼吸，强迫自己接住女鬼恶意的视线。
　　以后少不得要跟比她更恶劣的鬼魂打交道，就像赵刚说的，必须早点习惯。
　　女鬼见没吓着她，有些无趣地收回目光。
　　赵刚的脸色却阴沉了下来：“你的滞留期早就过了吧，为什么还不去地府报到？”
　　“为什么？”女鬼冷笑一声：“那要问我的好丈夫好婆婆啊！”
　　“大人息怒。”单老太拉了女鬼一把，插话道：“小凌滞留人间实在是有不得已的原因，请容她解释。小凌，我知道你一直觉得冤，现在地府的官差就在眼前，正是申冤的好时候。”
　　小凌看看单老太，虽然知道单老太是为她好，却仍赌气道：“有什么好说的，就算他知道了又能做什么？”她转向赵刚，语气冰冷，仿佛带着冰碴子：“我不走的原因很简单，我就想看看我的好丈夫，好婆婆最后能有什么好下场，看看老天到底长没长眼。”
　　“小凌！”单老太不赞同地唤了她一声，叹了口气对赵刚道：“还是我来说吧。大人，小凌的确早就过了去地府报道的期限，她是三个月前死的，死在手术台上，一尸两命。”
　　“一尸两命？”吴美丽皱眉，想起不久前本地论坛上那个控诉宁河县医院草菅人命的帖子。
　　“她丈夫和婆婆说医院处置不当抢救不及时，是医疗事故，一直在跟医院扯皮。医院要求走医疗事故鉴定程序，他们又不同意，只闹着要医院赔200万，不赔就不火化遗体，为了要挟医院，还几次把小凌的尸身抬到医院门口。”
　　他们甚至还把小凌手术失败后衣冠未整的遗体照片发到了网上。
　　小凌在县医院待产的时候和单老太曾孙女一个病房，单老太对她出事的经过一清二楚。她同情地看看小凌，摇头叹气，道：“小凌她比预产期提前了两天发作，进产房没多久，护士就出来说胎位不正，难产，要马上转剖腹产。但她丈夫和婆婆坚持要顺产，始终不肯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双方僵持了近半小时，院长出马都没劝动他们母子，她丈夫说产检时没有任何问题，医院让剖腹产明显就是想赚黑心钱。没办法，医院只好一边抢救，一边联系小凌的父母，等小凌爸赶到医院，已经是两个小时后了。她爸顶着被亲家母抓花的脸签下了手术同意书，但还是晚了，小凌和孩子都没撑过来。”
　　吴美丽微微抬头，阖上双眼以克制泪意。
　　许是事情经过让人太过心凉，一时间，整个停尸房除了吴美丽和赵刚的呼吸声，只有运转中的冷藏柜发出的细微声响。
　　“生前是个可怜人，死后也不得安生。都三个月了，不但不能入土为安，尸身还时不时被曝于人前。”单老太唏嘘道：“大人，还望您网开一面，饶了她私自滞留人间之过。”
　　吴美丽看向小凌。
　　小凌低着头，漆黑的发垂落两颊，将她的脸掩映在阴影里。吴美丽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通过她身上愈发浓厚的怨气感受到她的愤恨。
　　“她父母呢？”吴美丽问。从不顾婆家反对坚持签署手术同意书来看，小凌的父亲应该是对自己女儿疼爱有加的，就这么任她在殡仪馆的冷藏柜里一呆就是几个月？
　　“呵。”小凌嗤笑了一声，笑声里有嘲讽，有失望，也有无奈。
　　单老太安抚地拍拍小凌的肩，唏嘘道：“她父母自是不忍她死后还被这样折腾的，一开始差点跟她丈夫打起来。只是她婆婆兄弟姐妹众多，家族人丁兴旺又蛮不讲理，她父母没什么可帮衬的亲戚，拗不过她婆家，加上后来，”老太太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后来她丈夫跟他们说，拿到医院的200万赔偿后，分50万给他们……”
　　未尽之言，已毋庸赘述。
　　吴美丽顿时觉得一口气哽在胸口，上，上不来，下，下不去。
　　“你刚才为什么说冯传林已经魂飞魄散了？”赵刚打碎一室寂静，问。
　　小凌闻言缓缓抬头，冷漠地注视着他，拒绝回答他的问题。
　　赵刚面沉如水，厉声道：“为什么？说！”
　　小凌瑟缩了一下，扑面而来的威压让她胆寒。她咬咬唇，终于不甘心的松了口：“冯，冯传林被送来的时候，我就在停尸房里。当时他身上有很重很霸道的煞气——我在这里游荡了三个月，新鬼老鬼见了不少，那根本不可能是他一个新鬼自己产生的。送他来的人说他是猝死，所以我猜，他应该、应该是被厉鬼所害，魂魄说不定已经被害他的厉鬼吃了。”
　　“还有呢？”赵刚面无表情的盯着她，问。
　　“没有了。”小凌目光闪躲地道。
　　“你撒谎。”吴美丽说：“若冯传林身上有很重很霸道的煞气，根本不可能在两天之内自然散尽，可是现在他身上的煞气淡得几乎没有。另外为什么只有你发现他尸体的异常？”她看向单老太等一众鬼魂：“你们有谁曾发现过所谓的煞气吗？”
　　单老太看看小凌，面带疑虑地摇了摇头：“没有。”
　　中年男鬼接话道：“我也没有。冯传林来的时候，有个当官的的后人为遗产在告别室打架，我和单老太都看热闹去了。我们见着冯传林时他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其他鬼也纷纷摇头，称自己来得晚，不清楚冯传林送来时的情况。
　　“你吸收了冯传林身上的煞气。”赵刚双眼微眯，冷声道。
　　单老太面色一变，又惊又忧地唤了一声：“小凌？”
　　“对，我吸收了他身上的煞气。”小凌咬牙，破罐子破摔道：“那又怎样？”
　　“应该问问你自己想怎样。”吴美丽上前一步，直视着满脸怨愤的她轻声道：“我相信你，你留下来是想看他们还能作出什么幺蛾子，想看他们最后的下场。他们辜负你，漠视你，你死得冤枉，你不甘心。可你为什么要吸收那些煞气？你想干什么？化为厉鬼替自己报仇？弄死你丈夫和你婆婆？你下得了手吗？”
　　“我！”小凌瞪圆了双眼，恨恨地目光渐渐转为迷茫：“我不知道。”
　　“人们常用逝者已矣来宽慰自己，作为逝者，更应该懂得放过自己。”吴美丽轻柔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停尸房里：“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我不甘心。”小凌回望着她，痛苦地道：“我不甘心！结婚四年，我自认做到了一个妻子、一个儿媳妇的本分，没有半分对不起他们的地方，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对我？为了省钱，为了所谓的方便生二胎，他们硬拖着不肯同意手术，害死了我和孩子还不够，为什么连最后的体面都不留给我？！”
　　她的头发无风自动，情绪有些失控：“换了你，你甘心吗？用你和孩子的命换来的钱揣进了害死你的人、践踏你的人兜里，你甘心吗？你以为和你相爱的那个人，有朝一日会拿着用你和孩子的命换来的钱，买房买车迎娶新人，你甘心吗？”
　　“也许也不甘心。”吴美丽平静地道：“但是受‘不甘心’的驱使，因为别人的丑陋把自己变得面目可憎，因为别人的过错把自己禁锢在原地甚至主动堕入深渊，不是更大的悲剧吗？越是处在糟糕的境地，越要向光而行，那里才有出路，不是吗？”
　　“站着说话不腰疼！”小凌沉默良久，回道。
　　吴美丽黯然。
　　有些事如人饮水，就算有相同经历的也不见得能感同身受，或许她真的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吧。
　　“你是自己走，还是我送你走。”赵刚看看情绪低落的吴美丽，眼神一暗，面无表情地问小凌。
　　陡然增强的灵压让小凌银牙紧咬，也让包括单老太在内的一众鬼魂感到胆战心惊。
　　“小凌，你就听那位小姐的，去地府报到吧。”单老太顶着压力轻拥住小凌单薄的肩膀：“没必要再为那些不值得的人再失去。”她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应该看得出来，这位大人实力深不可测，你没得选。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听单奶奶的，去吧。”
　　小凌嘴角溢出一丝黑血，千般不甘最终都化作无奈：“我走，我自己走。”
　　“走之前把你知道的关于冯传林的情况都交代了吧。”赵刚波澜不兴地眼扫了单老太一眼，落在小凌身上：“也算给你自己积点德。你看见什么了？”
　　小凌一惊，怔愣片刻，苦笑道：“冯传林为厉鬼所害的确只是我的推断，我没撒谎。”
　　“那你是凭什么做出的这个推断？他身上的煞气完全有可能是死后沾染上的。”吴美丽问。
　　“我见过那个厉鬼，她把老于头的魂魄生吃了。”说出第一句，后面的话要出口便容易多了，不理会大惊失色的其余鬼魂，小凌将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前天傍晚，我妈来看我。她给我烧了些纸钱，还给我带了些糕点和水果。老于头平时就有收走祭品自己吃喝的习惯，我妈去卫生间，他以为人走了照例来收祭品，被我妈撞个正着。我妈责怪了他两句，他就直接往我妈心上戳刀子，说我妈要是真心疼我就该早点让我入土，说我妈明明为了钱连女儿的尸身都要利用这会儿装什么慈母。我妈是哭着走的，我从没见过我妈哭成那样。”
　　她愤怒地道：“我很生气。半夜的时候我准备去吓吓老于头给我妈出口气，可还没靠近老于头住的那个小偏间，我就感觉到了一股让我毛骨悚然的煞气。我当时很害怕，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逃，反而朝煞气的来源靠近了一点，”她略作停顿，平复心内因想起那晚所见而骤起的恐惧：“透过小偏间的窗户，我看见一个女鬼将手探进老于头的胸腔，死死地掐着他的心脏……然后，然后在老于头的魂魄离体的瞬间，一把抓住他的魂魄三两口便吞了下去。我又惊又怕，被那煞气牢牢地压在原地不能动弹，我以为接下来就轮到我了，好在那女鬼只是瞪了我一眼就走了。”
　　“那女鬼长什么样儿？”吴美丽问。
　　小凌摇摇头：“长相我没看清——我根本不敢看。我只大概记得她是长发，穿着白色的碎花连衣裙，式样有点老，裙子上有很多血。对了，她生前应该是个孕妇，看肚子的大小应该已经快临盆了。”小凌眼神一闪，对自己逃过一劫的原因有了大致的猜测。
　　孕妇？
　　和林欣说的情况对上了。
　　赵刚和吴美丽对视一眼，问：“知道那个女鬼后来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吃了老于头后她就离开了。”
　　“老于头的尸体存放在哪儿？”
　　小凌指了指靠西墙的一个冷藏柜。
　　赵刚走过去打开，看了看，回头皱眉道：“你把他身上的煞气也吸收了？”
　　小凌爽快的承认：“对。确切的说，我是先吸收的老于头身上的煞气。那女鬼走了之后，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心理，也许是想看看老于头的死状，纾解一下内心的愤怒，或为自己的恐惧找个理由，我来到老于头的尸体旁边，那个女鬼残留的煞气丝丝缕缕地往我的灵体里渗透，很舒服，而且我能够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在一点点增强，所以……”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继续道：“第二天冯传林被送来的时候，我在他的尸体上也感觉到了同样的煞气——”
　　“罢了。”赵刚阖上冷藏柜，打断她的话，目光清冷地看着她，道：“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小凌摇摇头。
　　送走小凌后，赵刚发话让众鬼都散了。中年男鬼期期艾艾地道：“大人，刚刚小凌说的那个厉鬼，会不会，会不会……”
　　“放心。”赵刚道：“如果她要吃你们，早就下手了。她不在宁河。”
　　中年男鬼又奉承了一番，才在吴美丽似笑非笑的目光下讪讪离去。

作者有话说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