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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醉浮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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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后,我还是参不透我那一次亲眼目睹锦衣卫用刑逼犯人招供时我为什么要哭。用来敷衍我自己的说法是:这只是人性的本能反应。
但是,我永远也不能忘记的是,
那天是沈不夜第一次抱我。
我对沈不夜毕竟还是没什么好感。也想不透他让我看他那么残忍地去折磨犯人究竟是为什么。但是这件事让我捉摸了没多久就扔一边儿去了。努力思考的结果也只是在练武的时候走神然后被沈不夜用刀鞘狠狠地敲打动作走了形的关节。
沈不夜的所有行为都冰冷如清霜,在刑房中的那个怀抱却真实温暖得可怕。
同时他的人也让我渐渐感受到了恐惧。昨日我跟他习武时,他示演了全套锦衣卫鹰爪拳的套路。金黄的衣袂扬起,勾、掌、拳眼花缭乱之间他的身形也早已模糊涌动成一脉流畅的光影。一式式杀招迅捷然而又兼狠辣至极。拳风带过竟凭空截断一片下落的绿叶,化为两爿被卷开无力零落。
后来我偷偷去捡回了那两半叶子,发现断开的截面比用刀切开的更为齐整。
当时我却顾不得这些。沈不夜精湛的武艺已经让我窒息到难以思考。似乎只在走神的须臾间他的指钩已探至我面前。剜目之势。只是在我鼻梁前半寸便亟亟停了下来不前一毫。
我咽下一口唾沫。他淡淡收势用波澜不惊的延伸看着我。我眨了眨险些被挖走的眼睛,吞吞吐吐半天酝酿出一句“你大爷的”。
他抬起下颌转身要走。我震慑于这套武学的威风,箭步冲上去拽住他的袖子:“沈总旗,你教我这个好不好?”他没答话,许久扔给我一个闪亮的东西,稀里哗啦一堆链子,我抱住之后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刚才被我撂到一遍的链爪。
“把追魂爪练好了我再教你。”
无视掉一脸哭相的我,他掸了掸袍子上的轻尘离开了演武场。
在这个没什么其他人练武的时候,风凉飕飕地掠过空旷的场地。
我将锁链的末端的机括套上左手,回身赌气般地狠狠将钩爪掷出。金属独特的嗡鸣声破风而过。
定睛再看绷直的铁链另一头。
尖利的爪端死死钉入了鲜红色的靶心。
“喂,你说怎么样才能当个好的锦衣卫?”我本来仰躺在床上沉思,见沈不夜过来躺下便问道。他似乎不屑回答我这个问题,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将被子拉过去。
我恼火于说了话却没有人回应:“沈总旗,你就告诉我吧……”沈不夜依旧不理我,我扯他袖子,他还是不理我。我一气之下将被子全部卷过来裹在身上,挑衅一般地瞪着他。
谁知他的表情仍是没有一点波澜。正当我要说话的时候,沉稳的敲门声响起。沈不夜站起来径直去开门。他虽然只着一件单薄的中衣,没有一身锦绣官服,淡灯摇曳中他轮廓分明的侧面依然冷傲并且俊美。
我一直看着他。沈不夜开了门,门外那人的身影几乎融入漆夜之中。但是烛光映到他连上之后我马上认出了,是那个比我早半年拜入锦衣卫的师兄吴奕。
“沈旗使。”吴奕恭恭敬敬地抱拳作揖。“何事?”沈不夜问道。
吴奕猛然抬起头,他狭小的眼中那一刹那竟迸射出明亮的火花!我也看到他袖中显露的短剑,那锋芒直直地刺向沈不夜的胸膛。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在我那句“小心”出口之前,我看见沈不夜锋利的剑眉一横,闪身的同时手如鹰爪般擒住吴奕持剑的手腕,干脆利落地连同筋骨一起拧断,吴奕还来不及惨叫,甚至来不及感到疼痛。下一霎沈不夜夺过短剑,灵巧地在指尖一旋调转锋芒,将如水刀光猛地贯入吴奕胸口。
我看呆了。吴奕的表情忽然变得很狰狞,但是他的身子已经支持不住倒了下去。血液沿着刀柄滑落下来。
“你知道他要杀你?”我怔怔地问道。沈不夜冷漠的眸子看向我,摇了摇头,字句清晰道:“除非是光明正大的对决,
“没有人能杀我沈不夜。”
我对方才的事仍心有余悸。吴奕平日里也很关照我,我和他说过的话超过我和沈不夜对话量的十倍。可是我也怎么也料想不到他竟要刺杀沈不夜。
后来我听说,沈不夜执行公务时杀了吴奕的亲人。但这只是道听途说罢了。
想来我哪有资格议论别人?我终将以命为赌注踏上复仇这条道路。谁知麟杀的武功会不会又是一个沈不夜?谁知道我的下场会不会又是一个吴奕?
万劫不复,我不在乎。
沈不夜在我身边躺下,我知道他连瞟都不屑瞟我一眼,却还是乖乖地松开裹在身上的整床被子。
我们背对着彼此侧卧着,这么久,似乎已经达成了一种过于沉闷的默契。隔着两层衣衫,我却能够感受到他传来的温度。
“手辣心狠。做锦衣卫,要么做好,要么滚。”
我一愣,连思考都来不及,沈不夜指风一挥豆油灯倏然熄灭。
我也一直想做个好的锦衣卫。那天几将我吞噬的火光和仇人的名字仿佛烙下在我的四肢百骸。所以就算沈不夜不大看得起我,我也一直拼了命去习武练功。
沈不夜一直没答应教我鹰爪功,然而在我死皮赖脸软磨硬泡下,同属黄旗的师兄侯成终于答应借给我鹰爪功的秘笈。在沈不夜的眼皮子底下我依然听他的话练着追魂爪,但我还总能找到那么一些他不在的空子,然后掏出鹰爪拳的秘笈来翻两页。
有天早上我一醒就没看见沈不夜,一边窃喜一边从床与墙之间的缝隙里掏出那本秘笈然后蹦到屋后的空地。把书铺开放在一块大石头上然后跟着书上一招一式比划。动作不免有些僵硬,但一想起沈不夜那日的动作就立刻充满了斗志,尽管我现在的动作确实有点像太极。
卫所的天气似乎一直阴沉沉的见不到太阳。然而在夏季,没练一会儿汗水就浸透了背部的中衣和官服。汗珠沿着鼻尖淌下来,在那里明晃晃的要掉不掉甚是烦人。我在考虑要不要把衣服脱掉再练,但一是怕要是有人看到影响不大好,二是想起一般武功高的人都捂得严实,比如沈不夜这种。那些武功堪比三脚猫的才赤膊上阵,出个招喊得巴不得告诉对方“我马上出这招了你看好从哪个位置来攻破我啊”。
一遍想这事儿,手上的动作倒没停着。没有他人指点练起来真的要麻烦很多,动作也不大能连贯起来。
“喂,新来的,只知道你这招‘鹰翔霆击’练得像什么吗?”
一声轻佻的声音冷不丁地从上面传来。我循声望去,房顶棱上坐着一个姿势很洒脱的人影。“像什么啊。”我大声道,语气不免犯冲。
那人打了个哈哈:“像老母鸡捉鱼。”
我愣了一愣,而后便觉得只一个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你他娘谁啊!偷偷摸摸看别人练武算什么嘛!有种你下来!”我大声喊道。谁知道他说下来就下来,从房顶上纵身跃下稳稳当当地落到我眼前。
“新来的,挺不友好啊。”他伸手很用力地揉了揉我的头,我很嫌弃地躲开了。他痞笑着挑了挑眉,抄起手抱在胸前。我发现这个人比我大不了太多。只是整个人的气场跟卫所里阴沉的氛围不太吻合。无论姿势,表情还是语气都很轻浮,偏偏穿着比我等级还要高的官服。他额前零乱地垂着几绺发丝,其中一撮垂至人中的竟然还是奇怪的金黄色。
见我一脸嫌恶,他更是饶有兴趣地摸了摸下巴:“怎么着,沈总旗没把你小子教规矩点?”我撇了撇嘴,不想搭理他。“我说,别这么闷嘛,不就贬了你两句吗?”他摆了摆手,“得,你当我那句话没说成不?”
我实在不忍心看他单口跟这儿说那么多话,于是我盯着他,憋了半天也才憋出一句:“你谁啊。”
他居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哟哟哟,我都不认识,果然是新来的。”
我还没来得急再还口,他纵身一跃,越过我头顶又到了身后一座房子的顶上:“煞爷我的大名你小子迟早会听到,好好练你的捉鱼吧!”再一跃便不见了人影。
我刚想吐口唾沫来表示我心中的愤懑,忽地后脊一凉,默默地转过头去,才发现沈不夜像鬼魅一样站在我身后,没有表情,眼神冷若冰霜。
我感觉像被雷劈了一样动弹不得,过了一会儿又跟被劈了一样迅速捡起石头上翻开的鹰爪拳秘笈藏在身后,然而事实证明这个动作确实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沈不夜连眼珠都没动一下,然后向我伸出手。
我低着头撇了撇嘴,然后慢慢地将秘笈放在他手上。沈不夜翻了几页,我紧紧闭上眼,虽然他从来没批评过我,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一次要挨骂了。
谁知道他翻了几页又将秘笈还回到我手上,顿了一会儿才毫无语调起伏地道:“想练这个就练吧,不懂的地方,来问我。”
然后他就转身走开了,脚步没有任何的声音。我呆呆地拿着手里的秘笈不知所措。
每次他都不按套路出牌,然后每次我都被他悄无声息地打败。
入秋,天气渐凉。锦衣卫门前那几棵枝干扭曲森然的树木也开始落叶,枯叶被践踏过的声音无力喑哑。
沈不夜给我的指点——姑且算是指点,似乎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我自认为我已经很努力了,却还是在第一次独自一人去审犯人时,先被冷嘲热讽了一番,当我转身对着那些张牙舞爪的刑具踌躇不定时,后脑重重挨了一记猛击。
尽管犯人在逃脱时被其他同门再次抓回来,我却因为疏职被判了罚。后脑的伤倒没什么大碍,医官说是因为我命大。所以鞭笞二十也没有了延缓期限。
我没有想到我的心软会造成这么严重的结果。我更没有想到的是,监罚之人竟是堂堂锦衣卫黄旗总旗,人称无面修罗的沈不夜。
执鞭的是司罚弟子袁怀霁,他将我的手腕缚住,脱下我上身的衣物。那件锦衣卫官服被整齐地叠好放在一旁。寒风呼啸无情,如刀剑剜割,但我觉得没什么能比沈不夜的眼光还要冷。我闭上眼不去看他,虽然我知道他看着我。同时,袁怀霁义正言辞地宣读了我的过失。
房间里只有我们三个人。除非他认为我是傻子,不然他就是在念给沈不夜听?
以我对他的了解,我很快否认了这个观点。
我总有错觉很了解他,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
“唔嗯——”第一鞭掠过我背上时,我本能地呻\\吟出声。那种猛火炙过一般火辣的剧痛如尖锥逼入心房。我很尴尬,尤其是我听见沈不夜那没有情感的声音组成简短的“一。”之后。我咬紧下唇。
“二。”他淡漠道。第二鞭落到背上,这一次准备足够,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额上略带咸涩气味的汗珠如虫蚁般爬过脸颊,留下一片麻痒。
三。四。五。我几乎昏迷过去,印象中我一直睁着眼睛,却只看到浊乱的漆黑,我不是什么特别坚强的人,却只是不想示弱而已。袁怀霁的手劲时轻时重,每一鞭却都让我的身体紧缩。而我却一直清晰地在脑海中记录着鞭子落下的次数。
在这折磨之中,不知为何我对沈不夜的声音忽然充满了一种难言的渴求。也许我只是想找一个证据证明顾弗尘他还活着。只是沈不夜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仅是有时说出一个与我脑海中浮现的一模一样的数字。
十。十一。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意识与日久风吹雨淋的漆一般慢慢剥落,脊背上重叠交错的痛楚几乎变成了一种麻木。
“沈……”那一鞭落下的同时我竟忍不住呼唤他的名字,然而我还是死死将话咽了回去。我知道他不会有什么反应。可是我真的……真的快要支持不住了。
我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了原来的村庄,却又马上转化为那个被杀戮和血腥充满的夜晚。
此仇未报,我不甘心。
手腕被麻绳拧出了鲜红的印记。
我……不甘心……
喉咙中血腥的气味上涌。
不甘心……
十五。十六……十……十七……
“二十。”
“沈总旗,这……”袁怀霁讶异道,手中扬起的鞭子却没再落下。
“二十。”沈不夜的声音有些不耐烦。然而我的意识已经挣扎在消逝的边缘。我只听见沈不夜的声音,却再也没有气力去思考。我的头像重物凝聚其中沉沉地坠在胸前,被汗水凝为一丝一缕的发丝黏在额头脸颊和身上。
“是、二十。”袁怀霁不迭道。然后我听见铃铛清脆的响动在靠近我,煞是好听。我感觉手腕被捉住,一点温暖的接触却不可遏制地蔓延开。
我却在那一瞬间本能地缩了缩被捉住的手腕,牵动了背上如火燎的伤口,全身如被烈火焚烧一般。这下来得猝不及防,一声软弱的呻\\吟脱口而出。
好丢脸。
缚在手腕上的绳索被解开,那一刹我忽然全身失去了力气,重重往前一跌,却落入一个人的怀中。我想我应该知道那是谁,却真的没有精力往下想了。
很远又很近的地方传来清越的声音,好像,是铃铛……
“疼。”一种剧痛将我的意识拉回现实。沈不夜低头俯视我一眼,没有表情,却将我抱得更紧。我顺势向他怀中靠去。那些铃铛响得大为欢快仿佛幸灾乐祸。
虽然我身上盖着官服,飒飒秋风却仍然肆意地侵袭刺上体肤。我冷得再次向沈不夜怀中缩去。他紧了紧拦住我膝后和脖颈的手,穿梭于卫所同门来往人流之中。
我忽然很希望时间就此停止,永远都不要再流逝。
铃铛还在响动,企盼将瞬间奏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