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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叹浮沉 ...

  •   我叫顾弗尘。我十九岁那年,加入了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
      也就是那个大明王朝风生水起的,锦衣卫。

      对于那一年几乎丢失的记忆,我唯一记得并且记得很清晰的,就是村中那个血光映红了塞北天际的凌晨。
      我记得我从熟睡中被房屋外近乎沸腾的喧嚣吵醒。那是一种夹杂着哭号、尖叫、暴喝和喊杀声的喧嚣,黑夜中的火光染红了窗纸外的世界。我还记得,在我家房门被外面的人强行破开的前一瞬,爹爹将我藏在床板下面。久久厚积的灰尘扬起来让我连声咳嗽,只是撞破门板的声音太大,将这咳嗽声掩了过去,在我耳中依然细如蚊蚋。
      我爹的身躯就倒在我的眼前。他用身体挡住了床下的空隙。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只是我竟然能从那样杂乱的喧嚣中,听见娘亲死之前最后一声尖叫。
      我听见他们在怀疑这房间中另一个人的存在,而且我似乎看见黑暗中破开了一线如蚕丝般的光芒。我很害怕地向后缩去,只是那光线不再扩大,脚步声也渐渐远去。
      喧闹中夹着一种很清晰的声音,在杂乱中显得很有节奏感,就像是铁匠铺中打铁的声音加倍急促,但铁匠刘叔临死的喊叫也在方才的喧嚣中逝去了。当时的我脑中似乎只剩下了那种声音,只是脑海里再没有多余的位置去考虑那是什么。
      很多年以后,当我再次听到这种声音。
      微笑间却发现不知从哪里流下的热泪早已淌遍了脸颊。

      我听到屋子外面有人在低语。可是这低语的声音我竟然听得那么清晰。
      “麟杀大人,那个人的尸体已经找到了。”
      被他叫做麟杀的男人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就没有再做言语。
      麟杀。我告诉自己一定要记住这个名字。
      然后用血去染红它。
      天明之前村落中又恢复了宁静。我推开爹爹的尸身从床底下钻出,身上的粗布衣衫都沾满了灰尘。我看见死在爹爹身旁的娘亲。晨曦的第一缕阳光照到他们脸上,他们的头靠的很近,就像是夜晚灯火微弱的时候他们耳语时的那个样子。
      我走出房子,第一次觉得清晨的阳光居然也可以那么刺眼。只是昔日可以喧闹成沸的村落此时已是破不开的死寂。我不想去辨认那些难看的尸首是谁,我也不想再去回忆曾经。
      我发现地上有一块精致的铜牌,上面刻印着一个名字。
      麟杀。
      我没有捡起那块铜牌,只是蹲下,用手掘开一个坑将它埋入黄土之中。然后我仰头看着无尽的蔚蓝长天,尽管几个时辰以前它还是浊墨一般的漆黑,或是稠血一般的嫣红。
      我离开了鸡鸣驿。这个成长了十九年的地方。

      到达燕京的时候,我已经连续三天没有合眼了。一路上沾满灰尘的破烂衣衫已经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在我几乎要在道路上跌倒不再爬起时,我的心中只有那个名字在久久回响着。
      麟杀。麟杀。麟杀。
      只有投靠一方强大势力,我才有机会去报全村人的血仇。
      我看到锦衣卫所巍峨的大门,望不到尽头的长阶两边屹立着天神般巍峨的高大的石像,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芸芸众生。也许对他们来说,任何人都不过是蝼蚁。天色很晦暗,天际似乎很快就会狠狠压下来,那些乌云也似凝固住了不再涌动。
      守门的锦衣卫用怪异,也有些讥讽的目光看着我。有的人还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我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他们在笑我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并且沾满尘土,他们在笑,我再也支持不住这个满载疲惫和仇恨的身体,我的眼前所有事物忽然都隐入了黑暗,然后我感觉自己的身体狠狠地撞在了冰凉的地上。
      我倒在了锦衣卫大门前最后一级阶梯上。

      在这段时内我没有任何记忆,也许我只是太累了,需要一段时间的休息。
      我用手撑着身下的地面将自己支起来,才发现身下的并不是冰凉的石板地面,而是铺着干净床单的床。四周打量,我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之中,这间房的物什陈放非常简练,几乎没有什么杂物。我掀开身上的绣被,下床站起,望向自己身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身上换上了一身干净却陌生的衣物。
      我想找个人来了解我昏迷的这段时间中发生的事情,但是很明显,这个房间中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让我问话。
      我走出房间,放眼望去竟然都是身着整齐官服的锦衣卫官兵,那些建筑宏伟林立,我这辈子没有看过比这还要壮观的景象。只是天空仍然是一片灰白,仰头看去阳光虽然还是老老实实地普照四方,却破不开也奈何不了这种压抑的气氛。
      房间门口路过两个似乎正在巡逻的锦衣卫,他们看我的眼光有点异样,其中一个却还是恭敬地开口道:“小兄弟,醒了就快些走。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我眨眨眼问道:“是你救我来的?”
      他摇了摇头道:“不是我,是沈大人。”然后他再次看向我,毫不收敛地向我传输着他那种异样的目光。
      我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然后向他一抱拳随即离开。他看我走的方向不对,在后面扯着嗓子喊道:“小兄弟,那边是议事厅,大门在那边!”
      我头也不回,就那么喊了一句:“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这么说,你打定心思要入我锦衣卫?”高高在上的指挥使问道。我在厅下跪着,眼睛只敢定定望向地面:“是。”
      他笑了,我不知道是怎样的笑:“我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为大明朝左膀右臂,岂是你这等闲杂人想加入便加入的?”
      我一时心急如捣蒜般连连磕头,我知道我的尊严正在被仇恨一点点腐蚀殆尽,却为了复仇,为了爹娘为了全鸡鸣驿的亡魂:“请指挥使相信我,我一定为大明王朝尽心尽责,赴汤蹈火,遵循一切指示,即便是付出生命也死而无怨!”
      “你起来吧。”指挥使道,我马上不再磕头,只听他道:“叫什么名字?”
      “顾弗尘。”我道,却仍然不敢抬头去看向他或者四周那些人的脸,我知道他们一定都在心里笑我。
      “浮沉?”指挥使笑道,“好名字。有言道‘投祭水中,或浮或沈’。本座实话告诉你,锦衣卫,就是这王朝霸业的祭品!”“小人定尽全力当好这个祭品。”我马上接口道。
      指挥使朗声大笑:“好,好!孺子可教!顾弗尘,你可有习过武艺?”
      我听他一说,心中希望更甚,马上道:“在村中武馆学过些粗浅拳脚功夫。”
      哪知他并没有马上说话,我的心脏猛烈撞击着胸膛,似乎下一秒就要破开血肉冲撞出来。还好,片刻对我来说太过漫长的寂静之后,指挥使又道:“那便好,只是入我指挥使司后,定要加强习武。”
      我埋下头去重重一叩:“谢指挥使隆恩!”
      “你站起来罢。”指挥使道。我心仍有忌惮,小心翼翼地站立起来,却仍是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我怕他们看到我眼中那种恐怕此生再也消不去的仇怨。“沈总旗,你找回来的人,由你带罢。”指挥使道。
      我偷偷瞟他一眼,见他看向了厅下我右侧一人。那人规规矩矩地一抱拳,开口只一个“是”字回应指挥使,声音却冷冽如腊月最砭骨的寒风。忍不住一个寒噤,幸好无人看到我的失态。
      “跟我走。”身边那人道。我一愣,随即才发现他是在叫我。我抬眼用目光征求了一下指挥使的意见,指挥使微微一颔首。我立刻转身跟上那沈姓男子跑出厅外。
      他的脚步太快了,轻身功夫了得。看起来只是在普普通通地走路,我却如何也追不上他。他走路的时候似乎发出了一种轻快清越的响声。他略一偏头,似乎很不屑地瞟了我一眼。那眼光虽然只有一霎,却也如刀锋一般。我心里一寒,似乎所有想法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在这里等我。”他停下得太突然,我差点刹不住脚撞在他身上。
      我这才有机会从头到脚打量一下这个人。飞鱼服,绣春刀。星目剑眉,只是轮廓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凛冽如飞啸刺骨的寒风。
      就算是这么英俊的人,也没有哪个姑娘敢嫁他吧。我这么想道。
      他身上的飞鱼服精工绣着栩栩如生的飞鱼纹路。但是最格格不入的是,他的腰间系着两枚精致小巧的铃铛。
      他看我没有反应,便兀自转身将我留在原地。这时我才清晰地听见他走路的时候腰间铃铛发出的清脆声音。节奏分明却千篇一律,如一首没有任何感情加入的歌谣。

      后来我听别人说才知道,他叫做沈不夜,锦衣卫黄旗总旗。自从指挥使像甩一个垃圾一样将我这个累赘交给他,我就住在他的房间里,也就是我醒过来的时候置身的那个房间。
      我不知道他这样一个完全没有办法相处甚至一天说不了两句话的人当时是发了怎样的慈悲,将一个衣衫褴褛满身尘土并且昏迷的傻小子救起并带回自己房间。
      毕竟我又不是个大美女,能让他占点便宜。
      他指导我学武练武,就算在迫不得已要说话指点的时候,他的声音依然是冷漠无情的。但是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默不作声用手中绣春刀的刀鞘敲打我的手臂或者腿,来告诉我什么地方犯了错误。
      这就是我的亲传师父,也是我的上司沈不夜。卫所住房紧张,他好像也不介意让我留在他身边。每次睡觉的时候我都跟他挤一张床,所以我恨不得一倒下就睡着,挨着这么一个冰山,谁都会不爽。
      但我来这里的目的只有学好武功去报仇,多的事情,忍忍也罢。

      第一次和他去审犯人是我加入锦衣卫三个月之后,我的官职本轮不上这等工作,但沈不夜还是把我带去了。
      那一天依然阴霾的天空斜飞着如银纱般细密的小雨,我们都没有撑伞,任凭雨滴点缀得头发如水斑驳。奇怪的是他的眉目在雨中仍然那么清晰,而其他景物都已经迷蒙在雨雾之中。
      我被他带到了刑房。进去之后厚重的大门紧紧地关上了,只有一点微弱的烛火回应着我的目光。我紧闭起眼,隔了一会儿再睁开,勉强适应几乎没有的光线。
      这之后,我听到了自从我认识沈不夜以来他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
      “逆贼主谋到底是谁,说是不说?”
      被绑在刑具上狼狈的男人摇摇头,他□□的胸膛上已经是伤痕累累。
      我几乎看不到沈不夜手心旋转的短匕,然而当他的手挥过之后,男人的胸膛上又多了一道淌着血珠的伤口。浓烈血腥的气味熏得我几乎作呕。
      沈不夜看我一眼,似乎是让我学着点,然后他对着那名犯人,寒声道:“忤逆大明王朝者杀无赦,供出同党,你还有活的机会。”
      二十一个字。我在心里默默惊讶。这么长。
      “狗贼!”绑在刑架上的男人面目因为痛楚而狰狞到扭曲,“明已是苟延残喘,奄奄一息了!就算你们能杀我,也会有其他人回来亡国!”
      他奋力吐出一口唾沫,沈不夜微微一偏头便很轻松地躲开了。他手中寒光闪烁,这下我方才瞧了个清楚,那是一柄淬血的短匕。我站在沈不夜身后,对那个几近发狂的人有些一种恐惧。他似乎这才发现了我的存在,骂完沈不夜之后,又用他几乎爆裂的眼珠盯着我,用我从来没有听过的粗鄙语言破口大骂。
      “小畜生!你他奶奶的是婊\\子生奴才养,我操\\你大爷!我操\\你们大爷的锦衣狗!……唔——”
      他不能再说下去了。在我没反应过来的那一刹那间,沈不夜手中锋芒掠过,一条鲜红淌血的物件掉在地上,还如搁浅的鱼那般跳动了一下。只是滑腻的感觉让我恶心反胃。
      那是一条,人的舌头。
      “吵。”沈不夜道,那柄短匕在他指间如流水一般玩弄自如。我忽然干呕一声,直起腰后发现连眼泪都溢出来了。沈不夜斜睨我一眼,无情淡漠的目光在我看来却如蔑视一般。我强迫自己不再去看男人口中那个漆黑模糊却流着汩汩热血的洞,然而血腥的气味却硬逼得我胃中翻腾。
      “其实你的同党已经招了。”沈不夜冷冷道,“你连畜生都不如。废物。”
      我还来不及别过头去,便见沈不夜手中寒光再次流烁而过。他没有像前面那样留下一道平整的伤口。匕首将男人的肚腹直接剖开,青紫色的肠子如纠缠的毒蛇一般吊悬下来,左右晃荡着。隐约可见的猩红脏器模糊地蠕动。
      我头皮上一阵如万蚁咬噬一般的麻痒,一只手捂着口,拼了命也呕不出任何东西来。我知道我的脸上已是遏制不住全布满泪水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只是被浓烈的血腥气与那种根本不是人能发出的惨烈嚎叫重重困住如同梦魇。
      沈不夜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我知道他一定很看不起现在这样的我。
      我再也忍不住,朝着记忆中房门的方向逃去。然而沈不夜的动作太快,我的后领被他揪住,他用力一扯,我便转回身子,正对着那面容近似恶鬼的男人。沈不夜空出右手,灵活地将短匕倒握在掌中。故意表演一般,在我眼前不足一尺,在那男人伤痕斑驳的胸膛上,刀锋如流光般地旋出一个几乎完美没有瑕疵的圆圈。
      我的思维近乎麻木,我没有闭眼没有逃避,反而无意识地瞪大了双眼,尽管眼泪依然不间断地涌出。
      这种时候才觉得人有时候真的很贱。
      那片非常规整的圆形皮肉痕迹发红,渐深,与周围皮肉拉开缝隙,中间千丝万缕一条条崩裂,每一条如琴弦崩断有那清脆的声响。这过程凝滞了好长时间。直到皮肉整片毫无遗留地脱落下来,时间才恢复流动。
      隔着一层粉色的薄膜,我看见一颗缓慢收缩的心脏。不如,不如说它是在蠕动。我的嘴唇被自己要出了血,但这血腥味比起面前的一切太过寡淡,所以我完全没有注意到。
      沈不夜手中刀锋进入男人心房的那一霎,他将我拉到近旁,所以那些似乎不会枯竭,如泄洪一般喷溅出的血雾才没有冲击到我脸上。男人的身体忽然被闪电打中般痉挛了一下,几乎挣脱绑缚他的绳子,然后再也没了动静。
      我闭起眼,似乎一切喧嚣在那一霎寂灭。我转身扑到沈不夜胸膛上,放声大哭。
      他腰间的铃铛一阵脆响。
      我知道我的样子一定很招他烦。却是尽管我的泪水洇开在他的衣服上,尽管泪水浸渗到飞鱼绣花的密线之间。
      他依然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叹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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