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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轮渡夜话 ...

  •   待得一行人坐定以后,船夫向他们说起若干年前的水战,是如何如何壮烈,又是怎样的伤亡惨重——遗尸甚众,江河为之断流;那历史又是怎样莫测,别说是后世的人想要还原,就是身处其中的人们,也往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蒙蒙亮,于狼烟四起之中,人们相互推搡,以头抢地,踩着他尚还抓着一只白煮蛋的手,以及当时他还不满十岁,如此之类的云云。

      那把剑——名唤"太上",——"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由此得名。数十年来,一直在大御所手里。如果你端要寻根究底,就要说到稻荷寺的百年秘藏——是一副画像:

      "暑天的夜空一颗荧惑星放着光芒,天边—道杀气,隐约见胡骑的影子,一妖气女子白身仰卧星光下,眼皮搽烟蓝,玉貌绛唇,指甲搨红,肩背后长长的披发,井边空地上是几个小儿围着一个绯衣小儿在唱那童谣……今天也是浩劫将至。那女子不抵抗,亦不逃避,亦不为世人赎罪。她是与那浩劫,与妖兵扭结在一起,要沉呢就一起沉……她亦喜反,亦喜天下大乱,无论成与败,生与死……她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是委身于那浩劫……"

      他说道这里叹了一口气:"她正是那"太上"的原主——并不存在的存在,没有配偶,没有对手,非他人所生,也不生他人,不在三界内五行中,亦不是因果链上的一环,而是因果链由她肇始……"

      他说到这里,千手扉间——一个坚定不移的无神论者,直接出声打断了他:"若是那样的话,那个'她'就不该有所谓人形,更别提以画像示人。"

      "话是这样说,唉,"那船夫叹了口气:"祂有万千化相……可是一朝神若道成肉身,也只有在命运的严酷下战栗发抖——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扉间不想再继续下去这神神道道,于是岔开了话题:"接着说那水战吧。"

      那场水战——被公认为是奠定了大御所在南国的统治。正是在那一次,传说中那位采珠女,一次出海偶然从海底拾得了"太上",敬献给了当时尚还年轻的大御所。

      在历史上,男人们那些或壮阔或惊奇或让人击节称快的故事里,总是穿插着一些奇奇怪怪的女人——她们不知从何而来、没有面目,乏于动机,并且,往往不知所踪,她们或许有一个千篇一律的形容词"美丽"——可是总归是没有面目的。

      大御所的原配妻子,也只是他夺权路上埋下的一个伏笔——乃至不甚清晰周正,因为人们说,这并不是一个必要的条件铺垫——只是一个无谓而美丽的牺牲。人们由是猜测,他晚年狂热迷恋的琉璃姬,其实只不过是像他早年间的妻子——当此之时不重要的人和事,情随事迁,也就愈发勾起人的温情与怀念,尤其是当与衰老同行——人们往往惊奇地发现,那少年往事竟不是一条狭窄的道路,而成了一片广阔的雪原,可供人无限地冒险与回溯,以至竟流连忘返——倘使能够回去,生命也就不死。

      但是,纵使时光倒流,少年可在,他拉下弓弦的手臂也不会犹豫分毫——那是一个征兆,而同义反复的征兆要在他的命数里闪回很多次,他都嗤之以鼻。于是他老去,行将就木,不比当年——政治早就成了他无所事事的倦怠,他略微讽刺地发现,人们试图从他最为荒唐不过的言辞里寻觅真意;清晨的时候,他训话示下,突然忘记说到哪儿了,于是打了个呵欠,发现侍从们无不惶恐;间或有时,他父性大发,试图扮演起一个慈父,却被他几个儿子们的唯唯诺诺弄得大为扫兴;他光着脚在他的寝殿里走来走去,说话弱智如三岁小儿,他的臣下却觉得是天意莫测……他开始细数自己手中拥有的权力,从而清算自己过往数十载的人生。

      一天,他从睡梦中冷醒,大喊着人来:把炉火生旺一些,再旺一些!他不经意地扫视过堂前兀自唱着陈词滥调的歌舞伎团——对此他总是提不起半点兴趣从而酣然入睡,突然,他辨认出了那个花团簇拥的歌舞伎美貌冷情的面庞——在此之前,他从来不认识她,就好比在那之前,征兆也只是征兆。

      他突然惊觉自己已病入膏肓。

      爱情是这样诞生,你比如说,正式拉动弓弦射向她时,她毫无防备,相反不知为何动作之间惊了她胯/下那匹马,即时一跃而起,箭镞由是破天荒地射偏,这时他感到自己的右眼皮跳动了一下——这,是征兆,幸亏射偏的也只是头一箭,接下来一切顺利——胥众震恐,终也先后拉弓引弦——很快那个女人就变成了活靶子。你再比如,那一天他的胞妹得了产褥热不治身亡——由于她一度带发修行,给战乱中的人们祈福,于是那几个僧侣安慰他说什么"涅槃往生"——他暴跳如雷,一字一句道"我一个字都不信"——这,还是征兆……所有这些征兆,在发生时他都不以为意,仅是靠着年轻时不信邪和强健的体魄(他那时冬天几乎不需要火炉)就可以视若罔闻……今时今日,这一原发性的疾病最终爆发——征兆可以有无数个,最终发作却集中于一人,那个人,名唤——"琉璃姬",他于床榻之上,喃喃重复这个名字,生平第一次地,他想到在劫难逃——

      "把火生旺一些!"他接着有些不满和委屈地咕哝道。

      船夫讲到这里的时候竟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讲了个爱情故事——每当这时,他便不得不妥协,进而上升到服老。他挠了挠自己的头,说,好吧,这个故事的真意其实是:只有情/欲才是正常而健康的,而爱情,多半是一种疾病。

      于是一众男人们连连点头,其中一人道:"的确如此,女人试图说服我们爱情是人之常情——乃至是生活的全部。其实压根不是如此,实际爱情只是生活无足轻重的一部分,而我们只要懂得情/欲就足够了,足以消遣,也足以繁衍。"

      一位自命不凡的社民党人,采用了这样一个恰切的比喻,他说:

      "从公共政治生活的角度来讲,乃至于从整个人类的文明而言,现有意义下所谓的情深不渝的爱情,应该被取缔——你就想,两个毫无劳绩的人,自认为是被世界挑选出来的,就开始自命不凡起来——乃至因为这爱意自绝于公众……这决计是沉重无用的负担,也不符合世界发展的潮流趋势——毕竟,爱情,是两个人的专/制,而友谊,才是多边民主……"

      他还没说完,一众人就哄笑起来,开始拍他的肩膀,过了一会儿,几个人暗地里琢磨了一下他这番话,竟自发给他鼓起掌来。

      "应当推崇友谊。"来自北方的一位赏金猎人这样点头称许,不过他亦进一步表达了他的观点:"就我之所见,我倒是认为,男子的爱,较之一般所说的女子的爱,竟要伟大得多。"

      "哦?你倒是说说什么是男子的爱?"有人当场这样哂笑道。

      "不,不是,"他有些尴尬:"我不是说男子之间的爱——就只说男子的爱——指男子作为施爱者。一般而言,男子更能磨练自己的意志,修炼自己的思考,锻造自己的品性,精通这个世上的智识,晓畅大义,这样的人,难道不是比终生与稚童无异的女人,更高级的人吗?女人往往说得自己爱意满满,眼神中情意绵绵——可是她们天性浅薄,小人一般无常,又拿得出手什么样的伟大深刻的爱呢?重点不是爱意,而是爱的能力!而女人通常就缺乏这个。难道被一个智慧英勇的人爱三分,不是远胜过比一个卑怯无常的人爱十分吗?所以我要说,男子的爱,较之女子,大抵要伟大深刻得多。"

      他说这番话说得振振有词,到最后那几句质问,竟有些义愤填膺。人们于是纷纷忖度他是不是在哪里受到了情伤。

      这时,一个看似远道而来的智者,淡然地开了口:

      "以下我也想讲一个爱情故事。通过这个故事,可以说明这个世上一切爱,包括欣赏,包括崇拜,乃至憎恨的本质——那就是空无,就是一个永恒的罅隙。从前有一位年迈的大名,他疯狂迷恋上了一位美貌的鞑靼少女,以至于这位少女身死以后,他不吃不喝,寝室难安地守着她不允许她入土为安——人们震恐,因为他居然爱上了一具尸体,后来他的大祭司发现事有蹊跷,却原来那少女的舌头下,含了一个指环,当把那个指环拿走,大名立刻嫌弃起来,要求将少女即刻下葬。但谁知这一指环被祭司没收,这一时他又疯狂地爱上了祭司。祭司迫于无奈,只得将指环扔到湖里。从此,这位年迈的君王,就天天守着那一泊碧绿的湖。"

      说到这里,智者于是得意地清了清嗓子:

      "这就是那个有关爱的真相。在于我们有一种永恒的、莫可名状的缺失——指环不过是这种魔力的象征。爱的奥义,不仅在于我们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自身的缺失,还在于,我们只是想象看到了,并把这个所欲之物挂在对方身上而已——至于他/她的内在,可能根本就不复有这个东西。而第二重想象在于,我们甚至压根也无从得知,我们到底缺失了什么。所以,爱,归根结底是不存在。只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内心的叫嚣。"

      这个时候,新鲜的生鱼片被端下去了,上来的是风干牛肉——因为斑不喜欢吃鱼,所以就又特为安排了一些。在这个轮渡的码头上,已经捱到了子夜,仿佛这一个夜晚无涯无涘,星河宇宙与江海浑肆不分,空间之水在时间里周流。

      无人听得懂有关于爱,智者说了什么。柱间若有所思,而斑压根就全程心不在焉——他现在想到稻荷寺那副秘藏的画像,决定下次只身一人去把它取出来——其实就是偷盗。而扉间——他是一位真正的有识之士,这就注定他对人们的大放厥词的容忍度是有限的。

      他十指交叉,十分不以为意地说:

      "没有任何依据……而且此类老夫少妻的故事之所以在贵国盛行,无他,盖'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而已。'"

      柱间心知自家弟弟扉间和挚友斑皆各自处于自身鄙视链的上游。区别在于扉间鄙视的是无知——早在他来后不久,他就不止一次的讽刺过宇智波斑"他无非也就张口闭口鄙视一下人家的武德……能拿得出来一点实操性的方案来吗?还是说,就他一个人武德充沛?"

      柱间当时心想,还真是让你说对了,他这个人别的没有,就是浑身上下充满了你没有的武德。

      但他没说。简而言之,千手扉间鄙视宇智波斑的鄙视,而鄙视链条就是这样形成的——柱间于鄙视链的下游,常年观望着。

      扉间这个人吧,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一副专家的架势,将所有人都给震了。他又浑身上下都是哲学,硬生生地把人家一群讨论爱情的,给搞懵了。柱间看了看自家弟弟,又望向貌似根本没有在听的斑,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几十年,那空虚寂寞冷——归根结底是一辈子没有爱的,人生。

      于是他端起竹筒,痛饮了一口,叹了一口气,发表了他人生中可谓最重要的高见:

      "一切世俗政权都无法教人以爱。"

      这句话,大概是他灵机一动想出来的。和他生平发表的其他任何高见一样——正确而无用。于是人群难免哄笑起来说"你怕不是个纯情处男?"

      柱间随即自然而然地戳了一下一看就是纯情处男没跑了的他亲爱的弟弟千手扉间,期待地看着他:

      "问你话呢?"

      他自是要坑弟,谁也拦不住。扉间自然也不会乖乖让他坑,他绕开了这个问题,从而把话题转移到相当于是评价柱间这句话,这种他所熟悉的纵横捭阖的政治哲学领域,只听得他说:

      "你看着我干什么,就你这句话而言……当然是对的,只不过是一句正确而无用的废话。就算你把宗教也算上——考虑到现有的有些国家是政教合一的,这个结论也还是不动摇。关键问题在于,一切政权组织形式和公权力的诞生,也不是为了什么'爱'——归根结底,普通人对结伴的向往,远不及对暴死的恐惧,是因为这恐惧——"在自然状态下,一切人与一切人为敌"——人们这才从氏族走向民族,从民族统一为国家、当然这是一个漫长的斗争过程……"

      柱间一听这都来了,心想特么的什么时候我才能像你一样优秀……

      他于是又转向了一直默默自酌,看上去根本没有在听这边的议论的斑,然而他只是可怜巴巴地看向对方没一会儿,对方就像是难以忍受他的注视,漫不经心地说:

      "你看我也没有用——反正我不是。"——原来他竟然一直有在听。

      卧槽,柱间心想,你们特么都这么优秀的吗?

  •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画像的描述出自于胡兰成的《中国文学史话》;不排除他可能以此抒怀,根据他政治上犯了错误而言——需指正这样的态度是错误的,为文的态度或多或少反映从政的态度——即使以最好的善意揣度,不能在面对侵略与屠刀的时候,走向那个"冲虚之境",那个佛与道的空灵,那是犬儒的,历史虚无主义的。应该像阿伦特所说的那样,"当别人以你是犹太人为由迫害你,你就要以犹太人的身份起来反抗。"
    将"犹太人"改成中国人态度是一样。
    世界态势如此,尚还不能走向虚无!
    立场相关,本人非民族主义者。左翼马克思主义同情者。但是我认为民族在面临迫害时,扛起民族主义这把大旗去反抗,那就是正确的。极右法西斯的极端民族主义戕害其他族类,那就是错误的,反人类的。
    这里主要提一下,怕对低龄读者产生误导。
    应把为文和为人正确区分。承认他的文学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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