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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五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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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倾情当夜回来迎来楼时,已经是快二更天。
他原以为在这个时辰,凤竹心应当已经睡了。可当他走过凤竹心的房门前,竟发现房门是微微开着一丝缝隙,由里面露出隐隐约约的光亮。
他轻轻的推了房门进去,不期然间,凤竹心赫然就在桌上撑着下巴看书。
她见了他,微微笑了,说:“你回来了啊。”
“……啊,我回来了。”
凤竹心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又放下书,说:“很晚了,倾情快去睡吧,我也要睡了。”
月倾情慢慢的点了点头,小心的替她关好了房门,有叮咛了一声:“要将门锁上。”
“嗯,我知道。”凤竹心困倦的答。
这晚,凤竹心当然是刻意等着月倾情回来的。总算是看见他好好的样子,总算能安心的去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凤竹心的精神便很好,拉了宁雅与月倾情两人一道去她房里吃顿早饭。
宁雅见凤竹心一扫前两日的愁绪,如此神采奕奕的摸样,心里也格外高兴,便特意去厨房给他们弄了粥、馒头与几样爽口的小菜,还从外面买来了新鲜的豆浆,在凤竹心的桌上摆开,乍一看之下,这一顿早饭也很是丰盛。
坐定在圆桌上,凤竹心坐在中间,左手边是宁雅、右手是月倾情,这两人大眼瞪着小眼,足足看了有老半晌。
倒也不是这两人怎么了,不过是宁雅之前一次见到月倾情时并未留意他,只依稀记得凤竹心身边有一个身材修长气韵不俗的男子。此时隔着张桌子面对面的瞧了个仔细,自然是惊为天人,瞪着眼竟看傻了。而月倾情,平素里总是冷冷清清的一个人,宁雅在他的正对面,他对于这样的视线也是习惯了,便堂堂正正的直视着。
凤竹心坐在这两人中间,只感到一阵寒风哗哗的过去,吹得她晕晕乎乎直想揉揉太阳穴。
好容易等得宁雅回过神来,他们吃了没两口,房门被‘啪啪’的敲了两声,宁雅便被店小二急忙忙的唤了去。
宁雅听店小二说完,便朝他们说:“你们先吃着,不用等我了。”
说完便走了。
剩下凤竹心与月倾情两人,一下子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变得静瞧瞧的。
好一会儿,凤竹心喝了口粥,慢慢的问他:“宫里的情形如何?”
月倾情吃东西总是斯斯文文,一直到嘴里的东西下咽了,才不紧不慢的开了口,“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凤竹心可不信,说:“若是没事,龙靖裳他会叫你回去?”
“送膳的时候,他们不见了我,便急了。”月倾情答得轻描淡写。
“后来呢?你回去怎么解释的?” 凤竹心记得敛翠宫伺候的人,几乎平常都是在外头呆着的,也难怪这么几天不见人,也就是‘急了’这般反应。
恐怕他们自己都不确定,他们的主子到底是不是在敛翠宫里。
“为何我要向他们解释。”他平平的丢下一句。
凤竹心听他这语调,不由的就想到他那句‘与我有何干系’,这说话的语气起伏都有八成相似。眼中满是笑意,她玩笑道:“想来,敛翠宫的宫女太监见了你,大约都是一字不敢多说的吧。”
“他们说什么又与我有何干系。”
月倾情说得是淡淡的,凤竹心却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认识她以来,这个女子似乎总是让一层轻愁所笼罩,她很少笑,便是笑,也是浅浅的,从来没有让笑意进入过眼底。
月倾情忽然觉得,凤竹心不笑,其实是一件很可惜的事。
她的笑声很清澄,就好像是她说话时的声音,不是很清脆的叮咚,却好像是山间小溪的流动之声,灵动而又清澈的,清新得令人心旷神怡。
当她开怀笑起来的时候,原来竟是这般的沁甜,有些稚气的酒窝深深的埋入脸颊,眼睛弯弯的眯起一点,里面透着些水光,盈盈的泛着光亮。
她真的笑了好一会儿,也许是觉得好久没有放声的笑上一场了,逮着了机会便狠狠的笑。
可月倾情倒是饱了眼福,他只觉得凤竹心的笑容很好,比她在宫中那般尊贵雍容端庄典雅的摸样要好上千倍万倍,笑得红扑扑的脸看起来软软嫩嫩,可人疼得就好似一个在家中被祖母抱在怀中哄的孩子。
其实,她本来就没有多大的年纪,月倾情想。
“倾情,如果我们过些日子不用回宫就好了。”凤竹心说,有些抱怨的意味,但也的确是有感而发的感触,自己有多久没有如此轻松的笑过了?
月倾情闪烁了一下眼,淡道:“你可以不用回宫,若你当真不愿回去。”
凤竹心听出了一些端倪,笑意中掺入些许疑心,问:“那么你呢?你就必须回宫么?”
“……”他看了她一眼,没答话。
“你为什么必须回宫?你过去从来没这么说过……这次你回宫去,龙靖裳对你说了什么吗?”凤竹心想到这人说起他自由出入皇宫而全无顾忌的神态,隐隐的带着些傲然。可这才几天,这般的傲然便要被人束缚了去么。
月倾情还是看着她不说话,是默认,却并没有多少的不甘。
凤竹心觉得可惜,但这才是道理,月倾情是个风一般的人,他自然可以如风般肆意走过四面八方,可任他如何肆意,他终究也是个人,人总有许多的顾及与牵绊,所以被束缚也是人的天性。
她是如此,月倾情也一样如此。
这事当然也不能怪龙靖裳,他也不过是个被皇位与皇宫所束缚的人罢了,并不见得就比他们好上多少。
说不定,反倒是比他们更可怜。
想到那人轻描淡写的说到的那一段被挟持的经历,凤竹心觉得,他也许连最基本的母爱亲情都不曾感受过。
很可怜,也很可悲。
一顿饭过后,凤竹心换了身棉布衣裳,又头发挽成了最普通的式样,打扮成一个普通人家的姑娘准备上街去走走。
月倾情起先也不赞同,张着眼睛一句话不用说,单单就是这么看着也让人感到冷飕飕的。
不过凤竹心坚持,又说了要稍作乔装绝不招摇,这才让本就不想逆她的意的月倾情无声的默许了。
凤竹心拉着月倾情出门的时候,月倾情也是换了个打扮。
在宫里的时候,也许是为了扮作女子,月倾情的打扮总是将性别掩饰得模棱两可,他骨架纤细又生得如仙人般好看,若是先入为主的当他是女子,便很难察觉了他是个男子。
但陪着凤竹心上街,月倾情也不必再做那样的打扮。
凤竹心觉得月倾情适合白色的衣裳,记得前世看电视剧和小说里头,这种飘飘若仙的神仙般男子,总是那样一身雪白,好似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可月倾情从房里出来,传得却是一身黑。
与凤竹心想象的不同,月倾情穿黑色竟然很适合,是浑然天成的冷傲苍凉。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月倾情,他一身耀眼的艳红,在竹林的清雅中显得格格不入,他冷得凉薄、傲得孤寂,清冷中带着隔绝人世的漠然。
一身皇朝男子装束的月倾情,依然是出众的叫人移不开眼。这样的一身打扮,让他的冷更多了些硬气的东西,原本苍凉的感觉转而成了更男子气的孤傲,而月倾情虽然修长但又略显纤细的身材,则全然成了属于少年的青涩。
如此一个带着冷傲气息的俊美少年走在街上,也难怪一路过去,频频引得路人回头观望。
凤竹心起初还觉得紧张,想起龙靖裳的话,却是月倾情这般相貌,真是太过引人注目了。
可是一路走出去,慢慢的,倒也放松了。
引人注目是真,倒也没什么人是存着恶意。
两人走走看看、看看停停,这一天的天气极好,路上的人也不算顶多,他们看过了几个小摊子,到底也都是富贵出身,也没看上什么想买的,就是东瞧西看,图个新鲜。
“倾情,你看这个,不想吃么?”凤竹心指着冰糖葫芦,红彤彤的,单就是看着都是甜腻腻的。
月倾情看着那一串串冰糖葫芦很久,犹豫良久,说:“甜的?”
“你没吃过么?”凤竹心很惊讶。
“没见过。”月倾情说的很干脆。
“没见过?”凤竹心看了看冰糖葫芦,又看了看月倾情,说:“月族没有冰糖葫芦吗?”
“不清楚,在月族的时候,我从没上过街。”
凤竹心震惊的沉默了好一会儿。
又拉着月倾情往前走时,总不忘将身边形形色色的东西跟他说上一番。月倾情全然是跟着凤竹心瞎转,他对燕城的路也不熟悉,总之是凤竹心往哪他往哪,就眼看着她一路由胭脂水粉到珠花发簪再到山水字画,倒是一样都不落下。
凤竹心出来前曾答应了宁雅,说是中午之前必定会回去迎来楼,她心里记得清楚,当然也没有走得很远。但她对迎来楼附近的地形很是熟悉,这个巷子往哪儿、那条小道通了那儿,她是一清二楚,因此在月倾情看来他们走得很远,实际上也就是在迎来楼的四周围绕了一圈而已。
等走得有些疲了,凤竹心便拉着月倾情找了个卖茶的摊子坐下。
这小摊子上面张了个棚子用来挡风遮雨,地方也不大,撑死了也就只有四四方方的五张桌子,不过这桌椅是破旧了些,地方倒是弄得很干净的。
这个时候,也没什么生意,就只有角落里就坐了几个似乎是过路的买卖人。
老板娘是个矮个子又有些胖胖的女人,很热情的上来招待了他们两人,送了茶水上来时,还赞叹的直说:“瞧这位公子的模样俊的,俺活了那么些年,就没见过像你们俩人这么好看的。姑娘,这是你哥哥?”
凤竹心向她笑笑,说:“不是,他不是我哥哥。”
“哦哦,俺知道了。”老板娘笑眯眯的说:“姑娘,这是你家那口子吧?”
这一路上以来,被人当作是小情人的倒是有,这直接把月倾情看作是她的‘你家那口子’这还是第一个。
凤竹心一愣,下意识的看了月倾情一眼,他正镇定自若的喝茶,面无表情,大有充耳不闻的架势。
“不不。”凤竹心被人这么误会了也不脸红,很平常的解释说:“我们没有成亲。”
“哦,还没有成亲啊!”老板娘还是误会了,对凤竹心说:“姑娘啊,不是俺说你,找个好男人不容易,俺要找找这么个神仙似的男人,还不美的做梦都得笑得醒。”
凤竹心很不合时宜的想到,平平都是一个人,为什么这老板娘不说月倾情反要说她?他们两人不成亲,难不成让人一看就是她的责任?是她的错?
想不通。
真的想不通……
全然没感觉到自己考虑的方向错了,凤竹心愣神的那会儿,一个八九岁岁大的小女孩跑了过来。
老板娘一见了她,立即就推着她往外走,说:“去去去,不跟说了做买卖的时候别来添乱,干活又干不了,还不回家去!”
小女孩扁扁嘴,说:“俺不要回去,俺想去学堂读书!”
老板娘戳戳她的头,不耐地说:“读书读书,你说你是读书的料不?你平常要多给俺洗两件衣服,俺就好偷笑了!”
“俺也想去学堂读书!”
“去去去,没看俺正忙着啊!”
“俺要去学堂!”
老板娘火了,两手插了腰,大声嚷嚷道:“俺养你这么大,你咋一点不懂事!就知道来跟俺闹,家里那么多活你干多少了?你俩弟弟都没钱上学堂你喊啥啊?”
小女孩被老板娘吓到了,呜咽了两声就哭哭啼啼的跑走了。
老板娘转过身来,对凤竹心赔笑说:“啊哟不好意思啊姑娘,俺家闺女不懂事,吵着你了吧?”
经过了这一段,老板娘大概也是不好意思再跟他们搭话了。
后来凤竹心看看时辰差不多了,便也就没有多坐,临走前多给了那老板娘几文钱,果然见那老板娘乐开了花,眉开眼笑的对他们直说谢谢。
两人徒步回迎来楼的路上,月倾情问道:“脖子上的淤痕,好了许多。”
“恩,是啊。”凤竹心下意识的拉了拉衣襟,也多亏了龙靖裳送来的药,不过是一夜的功夫,还真是好了许多,宫中的东西果然不同凡响。
心里便琢磨着,若是明日淤痕能够再褪去些,就去龙墨羽的府上去一次吧。
凤竹心对龙墨羽也很是惦记,又听了宁雅说他对她的事如此忧心,就想着无论如何得瞧瞧他去,可又怕这脖子上的淤痕看起来太可怕,若让龙墨羽见了反而是叫他更忧心了可怎么办。
总算,龙靖裳也是办了件让凤竹心略感感激的事。
回了迎来楼吃饭,凤竹心的胃口倒是不错。
是以,龙靖裳让常禄把从宫里带来的点心拿出来前,就被凤竹心给制止了,说是才吃了饭,吃不下这些
龙靖裳也不在意,示意常禄放下了东西出去等。
他看着她沉吟了一会儿,说:“今早的早朝上,荣王联合了几个大臣,狠狠的参了傅左相一本,更是拿出了长长一串的名单,人证物证,无不证明了他通敌卖国、意图行刺的行径。”
凤竹心坐在那一动不动,不吱一声的。
“荣王也是聪明人,他也明白跟朕再如此在暗地里斗下去对谁都没好处,他这回扳倒了傅左相,他也明白朕不会对他坐视不理。所以,就在刚才,朕与他做了一笔买卖。”龙靖裳停顿了片刻,凤竹心依旧是平静无波的神情,他深深的看着她,说:“朕让她的女儿位列四妃之首,给他皇朝四分之一的兵权,而他,则必须离开燕城离开朝廷,前往西边去驻防。”
“你给了他兵权,又给了他大军,就不怕他哪一日决心造反吗?”凤竹心皱眉不解,他这招太险,并不像他的作风。
“西边的大军经过了之前那一仗,真正骁勇善战、才干出众之人都被朕陆陆续续的调来了朝廷效命,剩下了些老弱残兵,又何足为惧?”
难怪……
想起宁雅之前提到的事,总算明白了。
可这人究竟是何时开始着手此事的?与荣王斗到今天这一步,莫非他也是早有预见?
又想起之前在茶铺中那个小女孩,出于什么冲动,她不由道:“有人穿着打满了布丁的衣裳,为了三餐奔波劳碌,便是多了几文钱都眉开眼笑。而有的人天生便是吃穿不愁,锦衣玉食的长大,怎样的珍奇宝物不曾见过,又有多少东西能入得了眼。龙靖裳,我觉得与那些穿着打补丁的衣裳、吃着粗茶淡饭的人相比,你要来得不幸多了。”
龙靖裳一怔,随即兴味的勾起了唇角,道:“怎么说?朕又有哪一点比不得他们了?”
“他们很辛苦,终日操劳也赚不了多少钱,他们穿不上什么好衣裳,连这迎来楼的大门或许都不曾进过。”凤竹心与他四目相对,说道:“但是龙靖裳,你比他们可怜多了,因为你拥有的太多,所以你能够得到的太少。而他们呢?或许只需要几文钱,便能让他们全家都高兴上好些天。”
“朕有朕的江山,朕是这整个皇朝的拥有者,朕要什么是没有的?”龙靖裳说的极为不屑,可凤竹心的眼神却是越发的怜悯起来。他忍不住胸腔而起的恼怒,道:“凤竹心,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朕!”
龙靖裳不是个愚笨之人,他又怎会不知道凤竹心的意思。
他是皇帝,自从他决心要做帝王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有所觉悟。当他坐在那座龙椅之上,他会失去许多,可那就是他所选择的,他并不认为自己需要凤竹心用那般的目光来看她。
他也无法忍受,自己被凤竹心用这般目光看待。
龙靖裳很快就想到,似乎自己相识凤竹心以来,她看他的神情若不是空空的无、便是薄薄的怒,这样的怜悯也不是头一次出现在她看向他的眼中。
她就是如此看待他的?
第一次,龙靖裳感觉到什么叫做痛彻心扉。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的痛是由何而来、又是为何而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