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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四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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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做恍如隔世,凤竹心在合和宫的往生湖畔便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
往生湖还是那般的宁静,湖面上飘着几片绿叶,湖中央则是几片大大的荷叶,中间的花蕊还是含苞待放的,粉嫩嫩的色彩在夜晚却显得格外寂寥。
月倾情放开揽着她的手,在一旁静静的看着面对湖畔出神的凤竹心。
她向前走了两步,停下,又走了两步,再停下,如此犹犹豫豫的走向湖边,越来越靠近,直到再跨出一步就会踏进水中的时候,她彻底停下不动了。
朦朦的云层被吹散开来,露出了些许明月的柔光。
凤竹心面向湖面,一动不动。
月倾情在一边看着她,抱胸而立,并不催促,也不出声,视线紧锁着她在风中仿佛在打颤般的身子,神情是漠然的,目光却是幽然的。
过了许久,湖里传来扑通一声,在这幽静的夜中,响亮不已。
湖边的两人都是略略一惊,发现原来是几条鱼在湖面翻腾了几下。
月倾情眸光一闪,动身往凤竹心的身边,在她身侧三步远再次抱胸伫立,倒是凤竹心转头见他这样,心中一暖。
“去那边坐下吧。”凤竹心熟门熟路,回头对月倾情说话还能准确的走到湖边的大石头边上。
他是看着她坐在石头上,才缓缓渡着步子,临坐下时还顿了顿,望了眼凤竹心自若的侧脸,才在石头上坐了下去,双肩却是有些紧绷,似乎很不自在。
凤竹心余光将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尽收眼底,心中升起了些许异样,不由问道:“很不习惯么?”
他投给她一个疑问的眼神,“什么?”
“你不习惯与人相处么?”她早先便觉得奇怪,月倾情给人的感觉很淡漠,她却常常会觉得他并非一个冷漠之人。现在想来,莫非这仅仅是因为他不善与人相处,从而造成了为人冷淡的错觉?
“……我习惯看人。”他道。
“看人?”凤竹心不解,看人……是她理解中的‘看人’的那个意思么?
“是啊。”他仰起头,凝望着空中的月,说:“看着人们对我哭诉、对我祈求、对我忏悔……”
凤竹心皱了皱眉,今夜与月倾情同坐在此平静的对话,真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他开口与她说的话,也未必是深思熟虑,她若多加追问问,只怕让人徒增疑虑。
想了想,尽管好奇,还是没追问下去。
合和宫的夜也是静悄悄的,只住着些秀女的地方并没有派许多的侍卫把守,因此此刻凤竹心与月倾情才能够坐在石头上,各自出各自的神、各自想各自的事。
往生湖在宫中也是个很不同的地方,不知道是否是心里作用,宫中的湖泊大大小小也并非只有这一个,可凤竹心却始终觉得,这往生湖的美,是与众不同的。
那是一股由心而上的寂静,孤寂而宁和的气息。
她看着湖面,脑海中浮现出碧玉躺在湖面中的场景。
很是凄凉。
“在人死后去悼念,是没有意义的。”月倾情的声音幽幽传来,道:“你所要的是内心的平静,还是对与过去的感怀?”
凤竹心转头看他,说:“都有,难道说惊雷死后,你就没有过类似的感觉么?”
月倾情双手交叠放在双肩,对空中明月闭眼一颔首。
“我族月神,会保佑为月族和平而死的子民。”他念完,又睁眼对凤竹心道:“逝者已矣,生者一味感怀也是徒劳。”
她看着湖面,慢慢说:“碧玉是死了,可我并不能忘记她,她曾经,与我朝夕相处了十多年。”
“死在这里的人,叫做碧玉么。”月倾情仿佛看透人心般的目光穿透而来。
她此时才猛然记起,他应当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可为何,他居然可以猜到那么许多呢?他又怎么知道碧玉是死在这里的,又怎么她想来这里的?她有表现得如此明显么?
这般想着,凤竹心注视着月倾情的目光越发的迷茫起来。
月倾情轻道:“你又何必作茧自缚,你该为自己打算。”
她苦笑着摇摇头,道:“月倾情,碧玉是去年的今日死在这的。”
他怔了怔,垂眼不语。
“我并不想让碧玉束缚住我,我只是想提醒自己,若当初我不那么天真,碧玉便不会死得如此凄凉。”连尸首都是偷偷摸摸的被带回了凤府……凤竹心又起身走向湖畔边上,道:“人死不能复生,这我知道,可只因为这样,我就不该去怀念与她的过去了么?”
凤竹心对于碧玉的死,并不是心中纠结,也并非多么多么的沉浸于过去。她只是常常需要用碧玉的死来提醒自己,甚至有时会故意想起碧玉死时的模样。
她不是想忘记,她是怕自己忘记。
人或许都是有着自私的本性的,在经过了开始时的伤心,死者已矣,简单的四个字,就让人逐渐将死去的人淹没入记忆的最深处,直到被什么触动,才猛地又记起。
凤竹心就是如此。
但凤竹心觉得自己是不能够忘记的,碧玉的死因多少与她有关,因此,她没有遗忘的资格。
月倾情在凤竹心往湖畔边走去时,也悄然的跟上。
他待人素来冷淡,并不把常人看在眼中,便是跟了他好些年的惊雷惊风,也不过是多了些亲近感,并也不至于挂心到哪里去。
但对这个挂着皇后之名的凤竹心,他多少是感到歉疚的。
她遂了惊雷的愿,保住了惊风也保住了他,可不了解惊雷苦心的惊风不懂,她便无辜的承受了来自于他的仇恨,还有,来自她自己良心的苛责。
月倾情不知该如何去形容凤竹心这个人,他对宫中女子从无好感,连凤竹心这个皇后也是因为惊雷的事而略感歉疚,但现在湖畔边这个如白瓷雕的一般精美的少女,看起来如此稚嫩而柔美,与白日里那个面露浅笑却感觉不到一丝心绪的皇后……她们当真是同一个人么?
他站在她的身侧,此刻凤竹心在他看来,就好似是随时都会踏入水中一般。
于情,由于惊雷的事,他欠她一个人情;于理,皇朝的皇后在他身边有什么事,他难辞其疚;月倾情认为自己与情与理,今日他都必须要送一个分毫不少的皇后回锦绣宫,自然更是小心谨慎的看着凤竹心。
他对着她的侧脸,思索了一会儿,忽然说道: “我会择日会将惊风送出宫去,如今他已然被仇恨束缚,我再留他,只怕会害人害己。”
凤竹心转过头来,看他的神情很是奇怪,说:“如何送出去?送出去了,他又能去哪里?月倾情,他是你仅剩的一个从月族带来的侍从了,惊风他不是你的心腹么?”
“心腹?”月倾情似乎一时无法理解这个词的含义,恍神了一会儿,轻轻摇头道:“不,我没有心腹,他与惊雷是侍从。我阻止他闯下大祸,有一半便是看在他与惊雷跟随我多年的面上。至于他出宫后的去处,那得看他自己的造化,又与我有何干系?”
一字一语说的很是清晰,凤竹心听得发楞。
话虽在理,可月倾情的口吻太过自然,他是当真这般想的,便如此说了,他的语气平静得找不出一点波澜,就算是说到了‘他与惊雷跟随我多年’这一句,也只是平白的直述,由头至尾是一种隔绝于世的淡漠。
凤竹心觉得月倾情这人真是少见,他对人处世淡漠之极,可同时也是个有情有理的人,在对待惊雷惊风的事上,他该情义的地方情义、该淡漠的地方便淡漠,丝毫不为感情左右。
“月倾情,惊雷的死,其实你也能怨我,你该知道的,我是明知私通之事纯属子虚乌有。”凤竹心想,当真有人能如此理智么?
可是显然是有的,月倾情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道:“凡事都有前因后果,再不然也是上天注定,人世间无奈太多,找个人怨恨也只是寻个寄托。你当惊风他真是一无所知么?”
凤竹心对惊风了解不多,她是真当惊风是真心恨她,恨她恨的想要杀了她。
她立于湖边不语。
无论惊风心知多少,她凤竹心在他心中,只怕也是再扭转不了那恶毒的女子的印象了。
也不知是否是已有准备,凤竹心发现被人恨,似乎也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痛心委屈。
***
合和宫那是宁静而平和的气氛,凤竹心却不知锦绣宫为了她已经翻了天。
月满是在宫中多年,服侍凤竹心也不是一天两天,怎么会连主子开门出去都不知道。
她趴在桌上只是浅眠,其实凤竹心开门时的声响便已经惊醒了她,只不过是思及主子既然没有唤醒她,想来也是想独自出去走走。况且,她也不是不清楚今天是什么日子,也就故作不知的让凤竹心独自散心去了。
可凤竹心这么一去就是一个时辰,月满听着打更声,感觉越来越坐不住了,连忙支了些人去锦绣宫找人,自己则是在寝宫中来回渡步越发焦急。
没多久,人没找着,倒是从守宫门的侍卫口中得知,他们并未瞧见凤竹心离开锦绣宫。
一听了这话,月满眼前一黑,直觉事情不妙了。
这人若还在锦绣宫,怎么这么一会儿了都没见有人通报说找到人了。
她急忙又让人去找。
便见这夜锦绣宫忽然之间灯火通明,太监宫女们前前后后的跑,个个都是心急火燎的。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凤竹心依然没见人影,如此大的动静倒是把龙靖裳给惊动了。
龙靖裳本就是个浅眠的人,凤鸣宫又是紧挨着锦绣宫,听那边那么大的动静,他差人一打听才知道是锦绣宫的皇后主子不见了踪影。
他立时眉头一收,想都没想就命常禄来给他着了外衣与披风,匆匆就去了锦绣宫。
月满在凤竹心的寝宫中急得直打转,她见龙靖裳来了,也不敢说第二句话,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上,磕头请罪。
“奴婢该死!”
龙靖裳旋身就坐在椅子上,挑眉望着月满好不兴味,道:“你倒说说,你是怎么个该死法?”
月满没敢抬头看他一眼,单是那声音便叫她背脊发凉。
从龙靖裳进了锦绣宫,她便知道自己是闯下大祸,没敢辩解,只敢请罪道:“娘娘不见了,是奴婢服侍的不妥当,奴婢该死!请皇上降罪!”
龙靖裳甩袖将桌上的杯子全扫在了地上,一片噼里啪啦的响声清脆刺耳,他收手回来怒极反笑,道:“月满,朕看你也是服侍的不怎么妥当。”
月满跪在地上缩着脖子,她知道龙靖裳此时已是气极,心中又惊又怕。
她在龙靖裳身边也曾服侍了好些年,他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怒气冲冲的模样。
她不敢多言,默默承受这怒火之时又只见龙靖裳狠狠一拍桌子,啪的一声,他厉声道:“你主子不见了,你还在这干什么!”
他这一拍桌一怒语,让门里门外的宫女太监全跪在地上喊道: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月满抖着身子,强作镇定的开口道:“是,奴婢知罪,皇上您别动气,奴婢……”
“滚出去!”龙靖裳闭了闭眼,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道:“月满,你给朕出去,出去把你主子给朕找回来!朕不信一个大活人就能在这锦绣宫里给丢了!”
“……是,奴婢遵旨。”
龙靖裳张开眼瞅着她,嘴边的笑已是挂不住了,道:“今日你主子要是平安回来那便罢,若是找不回来……”
月满战战兢兢的起身,紧绷着身子欲退了出去。
却又让龙靖裳给叫住:“等等!”
“是,皇上。”
“就说是朕的旨意,去敛翠宫把那叫做惊风的侍卫带来。”
“是。”
月满大气不敢出的退了出去,一旁的常禄示意至今都不敢起身的宫女太监们起来,他则端了个完好的杯子斟了茶水恭敬的奉上。
小心翼翼道:“皇上,皇后娘娘吉人天相,必定无事。”
龙靖裳并没有接过那杯茶,看着门外怔怔有些出了神。
——若找不回来……
他方才说到这便没再说下去。
若是找不回来……然后呢?
一阵空虚、一阵黑暗、一阵恐惧,整个心间都被袭入了一股陌生的情绪,龙靖裳发现他竟不敢想象,若是今日凤竹心找不回来……
若她找不回来了,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