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竹心》皇瑶玥

41、四十

　　月族之事，对于如今的皇朝而言是可大可小。
　　现如今月族固然是皇朝附庸国，然而真正开战前的月族，却是让皇朝看作了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故而，钟艳此事，亦是如此。
　　钟艳的私通说来说去不过就是在房中发现了些所谓‘蛛丝马迹’，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只凭着些猜测，若真要定她的罪很难。
　　但，若龙靖裳真想，一句人言可畏，足以让他去搜了吏部尚书的钟府。
　　月族毕竟是与皇朝打过仗的，哪怕今日是皇朝赢了，时过境迁了，可哪怕是‘曾经’通敌，也是桩天大的事。
　　便见当夜，宫中禁军持搜查令出现在钟府，指钟家一家与月族来往密切。
　　搜查后，果然在钟府中发现与月族通信数十，以及月族的珍宝无数，一夜之间，风光十余年的吏部尚书入刑部，以通敌叛国罪判处死刑，钟府一家上下则全部充为贱籍流放。
　　宫外为钟府之事灯火通明，宫内则是一片寂静。
　　后人所知，这夜被下令处决的除了钟尚书，还有一名月族的侍卫。
　　后世对于惊雷的记载，大都是如此：此人作恶多端，入宫以来，□□宫女，私通妃嫔，最后证据确凿，他恼羞成怒，竟殴打皇后，皇帝得知后勃然大怒，下令凌迟处死。
　　而月倾情与同为侍卫的惊风，并未被殃及池鱼。
　　众人对此的说法也是一致：皇朝到底还是顾及着月族，也不好过于追究了。
　　事实的真相究竟如何，兴许也只有那日在场参予一切的寥寥数人知道。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龙靖裳在看见凤竹心那半张还略有些红肿的脸时，确实是一股怒火由丹田直冲头顶。

　　那日龙靖裳本就料到凤竹心是会到凤鸣宫来，钟艳的事他既然交给了她处置，凤竹心哪怕是作作样子，都会去凤鸣宫向他禀报。
　　然而一声‘皇后娘娘驾到’，他看见的却是一个苍白着脸的凤竹心。
　　他直觉不对，仔细一看，那半张脸的红肿并不明显，却是耳际前的那一道小小红痕在白皙的肌肤上格外刺目。
　　龙靖裳何等聪明之人，电光火石之间前因后果就猜了个七七八八。
　　也没等凤竹心与月满主仆二人站定请安，他锐目直扫过月满，嘴角扬的极高，好似兴味道：“怎么？朕怎么不知道，这天下竟还有大胆攉掌皇后的人？”
　　月满怎会不知道这皇帝主子此时已是怒极，连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请罪道：“奴婢该死！”
　　龙靖裳挑眉欲张口，又见凤竹心上前侧身一挡，竟有些袒护之意，他错愕，他始终以为在这宫中，她已不再信任任何人，更何况她该知道这月满实是他的人。
　　只是龙靖裳这一点却真是误会了，凤竹心这一侧身并非袒护，而是怕月满面对龙靖裳会说出些不该说的话，这才侧身拦下龙靖裳看似玩味实则锐利的目光。
　　然而凤竹心出于何种目的，此时龙靖裳瞥了眼被凤竹心挡去大半个身子的月满，突然之间很不想看见她，只觉得她在那儿便是碍眼之极。
　　“月满，你先退下。”他果然就把她支了出去。
　　月满松了口气，连忙说应是，边退出去小心翼翼的掩好了门。
　　凤竹心转身往龙靖裳的书桌去，无人的时候她与他并不那么拘谨，她反而是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她也并不绕弯，不待龙靖裳询问便道：“方才，月倾情主从三人与艳修仪在飞凤殿被我审过了。”
　　紧接着便将‘审问’时的事大约的说了，只是关于脸上的这一巴掌，她一直到最后，才模模糊糊的说是惊雷打的，因此多了个对皇后大不敬的罪名关押去了刑部。
　　至于惊雷的那一巴掌是何时打的、如何的情形下打的，凤竹心只字未提。她本就没有信心能瞒过龙靖裳，自然更不会愚蠢的编谎话骗他。
　　果然这头凤竹心说的平平淡淡，那头龙靖裳脸色越发的莫测，听到凤竹心说到将惊雷送往刑部大牢时，终于忍不住说话了。
　　“这么说，钟艳让你差人在宫中软禁了起来，那大不敬的惊雷送去了刑部大牢，你则办妥了这一切便前来朕的宫……”龙靖裳勾着嘴角，笑得有些冷，他顿了顿，扫过凤竹心微变的脸色，又哼了声，道：“凤竹心，你当朕是随随便便就让你骗的人？你可知欺君二字如何写？”
　　凤竹心被他盯得一阵心虚。
　　龙靖裳目光触及她脸上那道血痕，不可察觉的皱了皱眉，又说道：“一个男人的手劲，别说他惊雷是个会武侍卫，便是个普通书生也决不能打得这般轻。再说你那被指甲刮破的伤口，也只有女子能有这般尖而长的指甲。依朕看来，这巴掌不是惊雷打的，分明就是那个艳修仪所攉的。”
　　并不意外，凤竹心早知道瞒不住了，道：“那，我又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又猜出了多少？”
　　龙靖裳伸手想如往常般拍拍她的脸颊，忽而手一顿，凝视着那道小小的伤口，又将手收了回去，道：“你这一路招摇的任人瞧见你脸上这伤，无非就是想让人知道那侍卫攉掌你的事，好让人将注意力全集中他身上。可是朕就不明白，那另一个叫做惊风的侍卫与你无亲无故，你又何必折了自己的自尊心去救他。”
　　说到‘你又何必折了自己的自尊心去救他’一句，已经是有些薄怒了，龙靖裳并不在乎那惊风的一条命，虽然他的原意是两个都杀了，因为只有抓不到确凿的证据，又确定钟艳与月族人通奸，他才有更名正言顺的理由去搜那钟府——自然，既然搜了，就不可能什么都搜不出来。
　　而如今，就算是凤竹心放了惊风，龙靖裳也并不会为此犯愁，只要钟艳定了罪，又确认通奸对象是月族人，搜钟府的理由他不缺，无中生有并不难。
　　可龙靖裳还是有些恼了。
　　凤竹心是个怎样的人？她固然善良，却极少会插手管不该管的事，与他一狼一狈了近一年，合作无间，他从未见过她去与某些可怜落魄的妃嫔接近过。
　　他始终觉得，这凤竹心的善良中总是带着些冷情，除了自己周围的人，似乎旁人她都并不如何上心，纵使可怜谁，也不过就是可怜了，再无后续，甚至说不定转个身也就不在意了。
　　因此龙靖裳对她始终放心，他不需要她如何狠绝，只要她还能于他利多于弊，其他的他不干涉。
　　可偏偏，这次凤竹心却管了。
　　那进宫不足半月，身份不过是个区区侍从的惊雷与惊风二人，也不知为何竟让她凤竹心不惜让人看见她狼狈的模样，只为了让惊雷一人担下所有罪名，从而留住了惊风的性命。
　　龙靖裳想不透凤竹心为何要管，他以为她不愿欠下他任何人情，这次他若是顺了她的意思放了惊风，她不是就得不得不欠下他一个情面了？
　　当年凤父想见她一面时她拒绝了，因为她认为不值得为此欠他人情。而如今，那个惊风他就值得了？他会比她的父亲更重要？
　　“我知道，人命在宫里还不如皇宫里的一个勺，但我想救。再者，倒未必到自尊心这般严重的说法，也不过就是让人看了些我的狼狈罢了。”凤竹心在沉默半晌后，慢慢说道，语气并不沉重，反是略感轻快的调子。
　　龙靖裳今日对她倒有些笑不出来了，他说道：“他惊风与你又有什么干系，让你非救他不可。”
　　“不是……”凤竹心想了想，以坦然的目光注视他，问道：“龙靖裳，若是有朝一日，墨羽与你二人若不是同死，便是只能活一个，你会怎么做？”
　　他缓缓坐下，看着她并不作答。
　　凤竹心也不需他的答案，她怎么会不知道他心中的答案是怎样的。
　　“我并不是真心想救惊风，只是……”凤竹心很难说这是一种如何的感觉，或许是救赎、又或者是证明，她只觉得她想做，救的是谁对她而言其实根本无关紧要。
　　龙靖裳瞅着她出神的侧脸，心中沉淀着某些情愫，他道：“若你执意想救，那朕卖你这个人情也无妨。”
　　眼中是略带宽容的轻笑，他看见凤竹心依然有些沉浸在思绪中的迷茫，他知道是她那所谓的‘良心’在作崇了。
　　他在心中冷笑着。
　　龙靖裳不介意她保留她的良心，人总需要有个弱点才令人放心，若她的良心会成为她的弱点，那么他将很乐意将那弱点握在手中。
　　对他而言，至少像凤竹心这样一个有所谓良心的人，是无需担忧她会于他不利的。
　　而就方才凤竹心所说的，他也并不以为然。
　　他是君，而龙墨羽虽是弟弟却也是臣，古语有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何须心软，何须多虑，他是皇帝，与凤竹心不同，他不需要有那些多余的妇人之仁，因为这世间无人能够掌握他，他便不需要有那些弱点，更不允许有弱点。
　　最好的例子，便是如今握在朝中权臣眼中的那些所谓君王的好色，这也是个让人觉得好作控制的弱点。
　　想到朝廷，龙靖裳的唇角上扬的妖娆而淡漠。
　　凤竹心正巧目光扫来，问：“怎么了？”
　　他唇角又是一变，加入了些柔软的色泽，道：“今日便留在凤鸣宫吧，朕的床让你睡。”
　　“不了，我不习惯睡在别人的床上。”凤竹心只当龙靖裳只是随口一说，并不当真，拒绝得再自然不过。
　　事实上连龙靖裳本人都无法确定，他究竟是玩笑多些还是认真对些，他也不是个习惯让别人睡在他床上的人。
　　他动作顿了顿，沉默了下去。
　　凤竹心也并不说话，甚至连告辞的意思都没有，只是坐在桌边一侧，垂目在一边墙头的字画上。
　　龙靖裳只坐了一会儿，便抽出桌上的叠在一起的几本奏折，细细的翻阅了起来。
　　凤竹心本就是在发呆，她觉得自己今天这一天有些累了，便不大想动弹了，她看够了字画又去看那叠起来来的折子，然后又不小心注意到了龙靖裳。
　　他稍稍往左侧着头，读奏折的时候好似是一动不动的，偶尔她见他执起笔，在奏折上头圈注些什么时，总是簇眉许久，思索再三，才慢慢落笔，看来很是专注又仔细的样子。
　　原来这人也有这般模样啊……
　　凤竹心有些感慨，看惯了龙靖裳那似笑非笑的嘲弄神态，批阅奏折时的龙靖裳显然是一个真正的帝王了。
　　那不怒自威的气势，单单是坐在哪儿看奏折，便让人心生敬畏，望之而却步，令人丝毫不敢造次。
　　她悄悄的起身，挪了几步往外去。
　　谁想到他就好像是多长了对耳朵，抬头一望，他敛眉问道：“要走，怎么也不跟朕告声退？”
　　凤竹心就好像是一个吃了糖果被抓个正着的小孩，也不知道在心虚些什么，道：“时辰也不早了，你在忙，我也就不好打扰。”
　　“忙？你是说这些奏折？”他好像一时不解，又恍悟过来，走过来淡淡的撇嘴一笑，道：“不过是些早被批示过的折子，朕能忙这些奏折么，不过就是看看罢了。”
　　她犹豫片刻，道：“……可是，你就算只是看看，你不也很认真么？”
　　龙靖裳愣了愣，失笑道：“再认真，如今也不过是打发空闲，你便是打扰了，也不碍什么事。竹心，你这是打算要回锦绣宫用膳？”
　　凤竹心点头道是，他便说道：“那今日不在凤鸣宫留宿，便留在凤鸣宫与朕一道用膳吧。”
　　她一想，也是，若是她就这么走了，于外头那些盯着他们的眼睛也不好交代，总不能让人觉得皇后是专程来凤鸣宫告状的吧。
　　之后，凤竹心就留在了凤鸣宫与龙靖裳用膳。
　　果然不出所料，四面都是宫女太监，布菜的布菜，递碗筷的递碗筷，虽然自己往日也是这么吃的，可多了个龙靖裳，场面便更是壮观了。
　　龙靖裳倒是很习惯，自己点了菜让宫女布菜时，还不忘让宫女布了几样别致的小菜给她。
　　一顿饭吃得累人，凤竹心也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些，总算熬到了结束。
　　她在心中暗暗发誓：往后绝不再犯傻与龙靖裳一起吃饭。
　　离开凤鸣宫前前，凤竹心看见常禄急匆匆的过来，又在龙靖裳的耳边说着什么。
　　凤竹心飞快的看了他们两人一眼，脚步没停下，带着月满从屋里出来，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娘娘……”却是月满有些在意的提醒。
　　“没我们什么事，应当是钟府的事。”凤竹心记得用膳前龙靖裳曾唤了常禄说了些什么，她无意也无法插手，便只有看着。
　　钟家……到了今日便是尽头了吧。
　　她抬头起头，漆黑漆黑的夜，深得什么都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