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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章三 ...

  •   [三]

      铁手冷血找到曲宴家里已是当天夜晚,叩叩几下敲过门,听得院中传出隐约的答应声。

      “来了——来了!”

      小宅口挂盏红纸灯笼,还钉了对年节的桃符,风蚀雨侵已生裂痕。

      出来应门的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只穿身不见外人的单衣,手里举着半块饼。他开门看清来人,咕地噎了一声,忙将饼往身后藏去,在裤子上抹抹手才迎铁手冷血进来院里。

      青年头点得颇勤,可是嗓子给饼堵住,说不出话来。

      铁手笑着拍拍他后背,一霎间就帮他顺过了气,又回头朝冷血一颔首,二人随着曲宴进了里屋。

      房中饭桌旁坐着位锦袍的中年男人,唇上髭须修得齐整,看年纪似乎是曲宴的父亲,瞧见铁手冷血只极友好地微笑。

      这人有种很会享受的气质,保养得好,穿着亦合体,布料看起来软滑透气,和清冷朴拙的房子不太对路。另一别扭处是他右片衣袖只剩半截,又被仔细地缝合在腰际衣衫上。

      “郁兄,久疏问候了,”铁手向那中年人欠身,转而好奇问道:“程兄和曲老前辈呢?”

      那人起身来到门口,顺路不留痕迹地拎了件外衣塞给曲宴,招呼着铁手冷血随口道:“二位长途奔波,实在辛苦。”

      没等铁手客气几句那人又说:“复一回山了,五舅么……”

      “我爹年前没了,他老人家不让张罗。”

      “宁和!怎能如此同长官说话。”

      曲宴这时已草草收拾好形容,笑眯眯地对铁手冷血拜道:“黄县捕头曲宴见过铁大人冷大人。”

      铁手也笑道:“你乱拘什么俗礼?”又兀地反应过来,沉声慨叹:“曲前辈竟故去了,老三还让我问他声好。”

      ——吴淼只说曲捕头,也没讲清年长年少,铁手和追命都误会了。

      曲宴却摆摆手回道:“三爷心意曲宴斗胆代领!我爹没病没灾的,喜丧,走的时候可平和。”

      铁手点头沉吟,又笑:“前辈辛苦半生,而今也算得偿所愿了。”

      从进门起便没出过声的冷血扫了一眼墙上挂的九节鞭,忽然问道:“缠魂骨?”

      曲宴还未赶得及点头,铁手拊掌轻叹,忙推着冷血到那中年人面前,歉然道:“我俩失礼了,郁兄,这是敝四师弟,冷凌弃。”

      说着又低声对冷血嘱咐:“连屏山‘藏意潜掌’郁冽前辈。”

      冷血听见连屏山眼便亮了,知晓郁冽名号已是神光暴长,拱手敬礼道:“久闻连屏山双绝威名——”

      许是冷血目中倏然而至的遗憾神色太过明显,郁冽笑了笑截道:“可惜用剑的让动手的发傻赶回了山,我们那‘无峰堂主人’也久慕冷四侠绝艺,今日无缘全该怪我。”

      连屏山双绝,一位便是眼前的“藏意潜掌”,既是功夫也是名号,只因天下间就他独个儿使得;另一位叫做程复一单名个毁的,自建座无峰堂在山上修道,所习“泣哀剑法”也是享誉江湖数十载。

      铁手又引着冷血转向曲宴,和声道:“曲角寒老前辈是小曲捕头的父亲。”

      冷血点头:“果然。”

      所说这人从幼年到老死一直在做衙役捕快,办过不少令人称道的案子,正经是铁手冷血的同行前辈,因为使条九节鞭,轻功也十分不赖,被挂上就莫想再逃,故给歹人贼子讽作“缠魂骨”,时间一长却真变作了名号。

      忽然冷血来回看了看郁冽和曲宴,皱眉道:“不对,事态紧急,怎么二位还在此处?”

      这时曲宴终于插进话来:“四爷别怪罪,咱也非是那不醒事的,可接手时一伙贼人早跑出登州……”

      “慢着,怎知是一伙?”

      “小人的嘴真赶不上四爷心思快,”曲宴躬身又道:“我找见他们行踪,可是职分受限,他们在当地没犯事,官衙不管,我也抓不得,又不想惊动劫匪,亏了阿静小侄儿出主意,装个样子被劫走了,我和哥这不正等他来讯儿呢。”

      “什么?”

      铁手听了当即责道:“曲宴啊,你怎么让百姓涉险?”

      “无妨,让他去试试,”郁冽轻笑摇摇头:“和复一学了不少功夫呢。”

      冷血急问:“几天前的事?”

      铁手也犹疑问道:“郁兄,令郎多大年纪?”

      曲宴看二人生气再不敢多嘴,一劲儿使眼色让郁冽帮着说话,郁冽瞥瞥他,低叹口气笑道:“就是把那小夫妻俩赶走隔天,约有四日了,我家小子今年十二。”

      铁手更觉心焦,转念又自忖多虑,反感叹地方捕役难为,白白耽搁了大好时机,他们向来是没这等麻烦限制,倒自由得多。可是,当真为一方百姓谋福的还该是各地官吏,自己师兄弟四人再能管事,也难免力不从心。

      冷血却仍旧着急,抿抿唇正要出门,又被铁手扣住肩膀拖了回来。

      半个月来他都在追剿一帮十八人凑成的悍匪,日前才挨个收押归案,便着紧跟着铁手白天黑夜地赶来黄县,即便不论他遍身的伤,铁手也不能放着小师弟半夜去缉拿贼人。

      “我知道你心切,但是现在家家户户都睡了,你去哪里查找线索?”铁手真不愿抹去冷血眼里那刺人的迫切,又实在无法忽视他眉目间遮掩不住的疲惫,只得正色道:“怎么,本事越大越不听师兄的了,可教郁前辈瞧了咱们师门的笑话。”

      “二哥的话我不敢不听,但是——”

      铁手微笑,盯着冷血和声道:“你今晚养好伤,明天一早,不必天亮,我和你一起去查——可不可以?”

      最末的四个字说完,冷血虽仍紧皱眉头,但已然转回身来了。

      “非逼着我卖回老,”郁冽的髭须随着嘴角一翘,他清清嗓子朗声道:“乡野小食粗茶淡饭,老拙请四爷赏脸入座。”

      说着就要躬身行礼,惊得冷血忙伸手去抬:“前辈不可!”

      这下可给郁冽抓住时机,左手往里一抄瞬间便擒住了冷血的手腕,呵呵一笑将人拉去桌旁按到凳子上:“纵是铁打的身子也不能不吃饭啊,年轻气盛好,但不要损折了自己的本钱。”

      “铁二捕头也来坐下,郁静的事还得与你们细说。”

      正合铁手意思,郁冽和曲宴安了个“细作探子”在劫匪里,就不好当作一般掳掠儿童的事件处理,至少要做好那小娃败露形迹的准备。

      “哎,这样好,我再去盛些粥来,”曲宴一看冷血不走了,兴致又起来几分:“咱眼拙没瞧出四爷受伤了,您等着,我这有伤药,顶好的伤药嘞。”

      “多谢。”

      剩下三个人,铁手还是忍不住怨了两句:“郁兄,您怎么放心让令郎一人犯险。”

      “郁静机灵着呢,不怕,再说复一把渊宗剑留给他了,普通贼寇还真不是他的对手。”

      “嗯?”

      冷血刚顿了一下,铁手已奇道:“一看便非寻常孩子的,少有人会劫掳。”

      这是既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明目张胆有恃无恐了。

      郁冽目光沉了半瞬,立刻又笑道:“年纪也不小了,我相信他。”

      铁手闻言瞟一眼冷血,冷血微微点头算是应了。

      ——明日清晨,尽快去查。

      晚饭是很快吃得了,冷血药也换好,本来与铁手商量着不再叨扰,只去驿馆住着就是,却被曲宴硬扯着留了下来。

      “二位大人别走了,就住这,我们家房子够住。”

      自曲角寒过世,他家里久未这样多人,既然来了哪还有放走的道理。

      铁手冷血拗不过,终于还是留下了。

      ***

      夜深,人静。

      “二师哥,这事情我们应付不来吗?”冷血洗过脸回房,看见铁手燃着个豆大火光的小油灯在写信,以为是向无情求援,剔起眉毛疑问道。

      “不是,”在暗黄的灯火下,铁手笑得亦有点昏昏:“出门时老三伤还没好,我问问他怎样了。”

      冷血似乎明白过来,竟然就点点头站在桌子边再不动弹,铁手原放了六七张笺纸在手边,让冷血这么一站,匆匆写完两面就住了笔。

      他封好信,放在桌上,嘱咐冷血尽早休息就径自去睡了。

      等铁手稳定轻缓的鼾声渐渐响起,冷血默默地坐下也拿了张纸,悬笔停了半天只写完一行字。

      ——小红,此次未曾受伤。

      他来回看了几遍,眉间川纹挤出来也仍未落款,忽然展颜颔首又加上一行。

      ——离京已十九天,很想见你。

      这才放心写上“凌弃”二字,也封好了搁在桌上。

      明明灭灭的小灯火,比不过冷血笑得亮堂开心。

      万事凑巧,第二天拂晓时分,铁手冷血两个拾掇好了正待出门,一个县衙小吏火烧火燎地奔来找曲宴,说是有封急信。

      一节小竹管,写了个朱红的“静”字。

      ***

      “怎样?”

      那黄纸条不过三寸长二指宽,又写又画,不见一个完整的字,郁冽却边看边点头,听得铁手询问才沉吟道:“贼人九个,六男三女,所劫除去静儿,另男女童各一,女婴一。从蓬莱直下即墨,又经密州新泰,来信时人在历城。”

      铁手微微点头:“无怪潍州过来并未听闻斯人消息。”

      郁冽挨个字摩挲下来,又道:“静儿还说,他们的口音和淮南庐州那边相像。”

      “他又如何知道?”

      “四捕头莫急,我每年都带郁静下山周游一月,前年正好去过巢湖。”

      冷血颔首,神情却不十分明朗,铁手看看他,略一沉吟又问:“郁兄,可还有其他消息?”

      “消息没了,”郁冽轻咳一声,叹道:“只是静儿说不再来信,又要我不必忧虑。”

      铁手看他终于开始心焦的样子,禁不住劝慰:“令郎既能将讯息送出,想来境况不那么紧张,郁兄且稍放下心来。”

      “二师哥,劫匪既在历城,之后或往西北,或者南返,这就去追吧,”冷血向郁冽欠身又说:“前辈,郁静就交由我们来救。”

      他正看见曲宴,接着道:“你去告知事主家里,孩子会尽快送还。”

      没想到曲宴哼了一声,微有讥刺地笑道:“要不是咱们问到人家头上,他们都不愿报官,四爷不送回来也罢,这等父母,只有小孩吃苦受罪的份儿。”

      被劫掠的孩子中,女婴正是在黄县被偷,曲宴去问了才知孩子生下来家中不喜,卖又卖不出,要不是其母阻拦,也许早已溺死了,谁知竟被人趁夜偷走,那妇人也就此疯癫。

      原来曲宴并非曲角寒亲儿,也是幼年时算命的说他命硬克血亲,被卖到曲家作仆童的,心中对父母鬻子向来厌烦。

      冷血不知这层缘由,看曲宴时便浓眉一剔,只嫌他掩不住的刻薄。

      ——冷血虽也是孤儿,境遇却不同,既未和血亲父母生长过,又自幼得诸葛先生关照,从不觉艰辛。

      再说他一颗心坚毅悍诚,又哪里是随便谁人比得的。

      冷血话音落定,一正腰间所悬铁剑,昂首便出了门,铁手这回倒没拦他,只从怀中掏出两封信塞给郁冽,急笑着托付道:“四师弟说得虽有理,然西北方向颇不安宁,贼人带着男女长幼,恐怕不会再往远去,我不劝郁兄空等消息,但求兄长查探此路向,只望无失,此去经过汴京,还请郁兄务必将信送至神侯府。”

      郁冽没等铁手说完,已合眼颔首,他既知人家好意,当然全盘听下。京畿多么太平,不如就收敛杂念,乖乖当次信使。

      ——静儿啊,定要小心,可别让你爹和师父伤心失望。

      转念又暗忖不该,铁手和冷血管了的事自己绝不该再担忧。

      ***

      请托过郁冽,铁手转身疾去追赶冷血,二人疾奔五十里之外的驿站。

      路上,铁手将心中的安排详细地叙说了,要冷血直赴历城附近,尽快跟上劫匪,他自己却要沿贼人的去向再走一遍。

      铁手说了许多,但气息依然雄浑绵长,冷血虽然内功修为不高,但一直未张口答话,故亦不曾影响脚下的速度。

      二人都全力狂奔且能并肩而行,当然也因为他们轻身功夫不相上下。

      都不太好。

      所以铁手冷血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到驿站,各选匹良驹,揽辔扬镳分道而去。

      两个时辰后,郁冽也启程奔赴京师。

      三人三路,只有冷血比较顺利和寻常。

      郁冽没见到预计要找的人,铁手则经历了夜半奇遇。

      那是铁手正到沂水附近,这一路找过来,越发地对劫掠孩子那九人的身份产生怀疑。倒并非担心他们是什么了不得的恶人,反而是感觉这伙人不像大奸大恶。一来他们所经行之地尽是山东的名胜,而在抢了小孩后竟没有急着逃窜,依然慢行赏玩;二来四名幼童似乎未受虐待。

      甚至在沿途的车马行,铁手还打听到他们曾租过马车,伙计更是说孩子虽在闹,“父母”脾气却好得很。

      ——这与淮南劫童女魔的传闻相去愈发远了。

      于是铁手立刻给冷血去了消息,让他先勿要出手。冷血本也不打算轻举妄动,收到来讯的时分他已经跟上那一行人,直往西南去了,只待他们回巢后便能一网打尽。

      铁手既放心冷血追缉,自己就从费县拐了弯,下了淮阳一带。

      事情就发生在这天夜晚,他要查所谓的女魔,便又算多管上件闲事,自然要将时间省起来用——觉,能少睡就少睡。

      所以三丈高的地方飘过那个姑娘时,铁手还以为自己终于劳累过度着了魔。

      ——大半夜的,又是城郊乡野,怎会有这般绝色的女子?

      她的衣服若是白的,则会让夏夜带上些森森的凉气,但女子的衣衫却是今夜月光那样的淡淡鹅黄,柔和淡雅清新得多。

      原来在月夜中藏身的最好打扮不是夜行衣,而是穿一袭月光。

      她还带着阵浅香,似乎是风从江河湖海吹卷而来,所裹挟的那种味道——要是太艳烈的香粉味,必然又似女鬼了。

      女子的倩影只在铁手头顶上空飞虫样急掠了过去,他不但嗅出人家的香气,瞧清了服色,还看见她怀里抱着个包裹。

      从城里方向过来,女子,怀中还有东西。

      或者是,婴儿?

      铁手立刻弃马直追。

      他既已看见她,便绝不会轻易放跑。

      女子身法竟然格外灵巧,幸亏铁手有内息支撑,又是在跟踪不宜太靠近,否则真让他追许还追不上。这一抹月光的去向看来是山脚的一个小村,铁手来时曾经路过,也记得方位,心底有谱便觉放松许多。

      他还仔细地观察了女子的轻功身法——虽然半天没瞧出啥门道,恐怕铁手是真于轻身功夫不算开窍,分明都认真记背过各种轻功的名称特点传人等等。

      他们吃公门饭的,多掌握一样信息,有时便是多了一线生机。

      就轻功来说,追命为了让铁手更多些直接的体会,各门各派无门无派的身法也不知给他演示过多少次,再问,还是要百个里面错一两个。

      内功掌拳、刀枪剑戟、腿法指法,以至于暗器,却从不见铁手记错。

      他现在只发觉女子使的是种极高明的身法,腾跃间的曼妙远非寻常轻功可比。

      ——老三在就好了,他肯定能一眼看破。

      ——也不知郁兄把信送到了未。

      思绪飘飞之际,两人已然先后逼近了山脚小村。

      如此时分村子里有间屋是亮着烛光的。

      女子到了村头便不再用轻功,急匆匆地走去了那小屋子。

      门开时的火光映得她身上一阵暖意。

      铁手当然想知道女子的底细,她为什么夜定奔来此处,怀中的包裹是否偷得的婴孩,所见之人会否是同伙,若然他们又会怎样对付那小娃儿。

      好奇多多,铁手当即做下决定,悄无声息地贴在了墙根。

      结果尴了好大一尬。

      岂能不尴尬,本以为是劫孩子的恶妇,却不小心将男女私密的情话都听去了,铁手在事态发展得更严重前,蹑手蹑脚地溜了。

      原来是城那头万顺镖局的千金,窃恋上了这边的年轻村长,夜里偷偷跑出来给情郎送吃的。她那路轻功叫作“虫儿跳”,名字不好用处不小,正是她爹爹、她爷爷乃至她爷爷的爹爹的绝技。

      铁手只好悻悻地回去找那匹被他扔在路边的枣紫马。

      ——淮南幼童遭劫的事须再探虚实,只望四师弟处顺利才好。

      TBC.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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