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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章十 ...

  •   [十]

      追命拂晓时分离开望江,天色稍晚已到了仁兴镇。

      六百里地马不停蹄。

      没有马,追命便不停脚,他直觉自己又该换对新鞋子了。

      等到了琅玕箐榭二十丈开外,事情却不太对,那园子黑漆漆一片,周围本就没什么人烟,现下它孤零沉默地蜷在那,不像花楼倒像凶宅。

      有个不凶的老头在扫地。

      追命只好问他。

      “老丈,住在这的人呢?”

      问了三四遍,那人还是闷头扫地,追命走到他面前,趁着老头一愣拍拍他肩膀。老人家张口唉唉啊啊几声,听来是在生气,但语调怪得不象样。

      哑是不哑,聋了?

      追命神色阴沉几分,那老头一见,手忙脚乱从掏出张纸,皱皱巴巴,也许在怀里团了很久。追命看了两行,忍不住叹起来。

      这是宅院新主人写的,说是雇了个老头清扫院子,请有心留意到的人勿要见怪。

      最末大大方方落了名字,竟是邻近的德清“不来好店”东家邢蔚棠,这人说来还小有点名气,原是走江湖的,后来闯荡厌了,靠着攒下的人脉开起了酒楼,倒也风火。

      三炷香后,追命奔到邢家,问出来的结果和他预想的八九不离十,邢蔚棠家大业大了,想新开张间分店,老铺头就全权交给自家女儿女婿打理。

      他年纪也老大,琅玕箐榭那地方幽静非常,正适合养老,约几个年轻时的兄弟长聚一聚岂不美哉。邢蔚棠早看中那片地,可是阮宓秋偏不愿出手,毋论赁金几多。

      细问之下,追命才知自己见过阮宓秋的那天下午,她就将整个宅子卖给了邢蔚棠。

      “邢老大,阮宓秋那些人呢?”

      邢蔚棠砸开个胡桃,他那张杏木案子又多了个坑:“秋娘把她那些少爷哥也顺手卖给我了,嗐我哪需要他们,隔天发点银子都遣了,欸要不是秋娘走得急,恐还能靠他们赚一笔。”

      追命暗叹口气。

      “啧我胡说什么!”邢蔚棠转转眼珠子豪笑道:“追命三爷再来湖州一定赏光,小老儿别的不行,独门酿酒的方子可是一绝。”

      追命亦打着哈哈应承下。

      ——邢蔚棠要逐客,正好他也想走了。

      阮宓秋决然放弃苦心经营的心血,无非是着紧逃命。

      逃开追命。

      她走得这样急又这样干脆,想是与卢长生沆瀣一气,做了个贩卖人口的下家,乍见事发,欲替自己寻条活路。若是让别人盯上,暂且销声匿迹等待东山再起是个不错的自保办法,可沾了追命,上天入地最蠢的路子就是藏。

      藏不起避不开。

      这种时候,聪明些的人或者迎头直上和追命杀个死活,未准仍有生机;或者使尽浑身解术证明自己尚存挽救的价值。

      阮宓秋会选哪个?

      她是会去代替捕快惩奸除恶,像卖掉琅玕箐榭一样抹除卢长生,还是带着钱财去找跟自己一根繩上的蚂蚱,商量个应敌对策?

      追命推断这女子多半是去望江了。

      ——他手头没有直接的迹象表明阮宓秋的去向。

      打扫琅玕箐榭的老头据说是由最后一进院子开始的,追命看见他的时候那人正在扫大门前的枯草
      落叶。

      追命从邢蔚棠那折回来时老人还在扫。

      冬天来临叶子落光之前,他也许要一直扫下去。

      扫完门口再转身扫进院子里面。

      追命远远看着老人的背影消失在山水壁后,叹着掂掂手里的包袱,纵身冲过去越过影壁落在老人的笤帚前。

      老者见是他,又开始哎啊着摆手。

      追命亦摇头笑笑,把包袱托在手上打开,给老人看清楚了是一些吃食,才系好挂到他胳膊上,然后追命怎么进来的又照原样飞了出去。

      ——几年后这老人家躺在床上喘最后几口气时,还坚信自己遇见过神仙。

      他心里的酒仙爷爷现在一个头两个大。

      ***

      追命不过打个来回,离开望江仅仅一天半的时间,卢长生已然惨死。

      他回城是在未时,天青日白,叫人昏沉疏懒,城门外的茶摊边就有不少凑堆闲聊的。追命不欲引人注意,进城几步路落了地踏实地走。

      往来繁杂,确是无人关心这个走路不留痕的汉子。

      追命忽然停下了,他看见个沽酒的,顿觉喉咙又干又痒。——没葫芦可装,喝几碗解渴总无问题。

      那摊子生意红火,原就有五六个人围在凉棚下喝酒。他们说话声音不小,议论的似乎也是新近的热闹事,追命一听立刻改了主意。

      “哎嚇,你没听说啊?卢善人给当官的冤枉啦,堵着门在人家里放火,活生生变成炭咯。”

      这是个年轻小伙。

      “嘿说什么浑话!你小子嘴大脖子硬,不怕惹祸,可别连累哥哥我。”

      这人年纪也没大多少。

      “瞧你,往后咱们没了接济,你千万莫要惦记卢老爷。”

      这位却怎样看都年过五旬。

      追命此时已像洒在地上渗到土里的酒那般消失了。他直飞卢府,越过守门的捕快和巡察的捕快,落脚就是看住卢长生的那间小屋子。

      房子仅剩四面,房顶都没了。

      追命看了看蹲在两具尸块中间的额铁手,又抬头看看天。

      刚才还晴着,这会儿竟然阴了。

      他去找了些吃的还有一大壶水,出了这样的事,那人怕是饿到现在。

      追命这下可猜错了。

      铁手少说也有十个时辰未进食水,甚至对送到眼前的凉粥愣了三个弹指。愣完却没接碗,铁手抬眼看着来人。

      “你回来了。”

      一说话,干裂的嘴唇又崩出血丝,青瓷碗泛着光的沿贴到铁手嘴边,堵住了他其余的话。

      “我不劝你歇,吃点东西,这怎么回事?”

      追命走了两步,气息猛然凝滞,他屏气的瞬间,铁手已出手往后扯他,一边还捂住了追命口鼻。

      “诶?”

      追命顺势退了,才转过身颇有些疑惑地看着铁手。

      铁手眨眼,才醒过神来似的:“唉,乱了。”

      昨日晌午,他带着些年轻捕快在望江附近打听可以收养孩童的人家、寺庙、道观,突然收到急报,说是卢长生家里出了大事。

      铁手赶到时,卢长生已然死透。

      无全尸。

      他还没来得及细看,又有小捕快跑来说下人房的门打不开了。

      卢家连上卢壮武统共只有十二名男仆,原本两间屋住着,此次卢长生卖孩子事发,依着铁手追命的意思,这些仆人暂时移到了间大房间。

      郑乐是个单算的管事,有小梅捕头看管,住也在别处。

      打不开门又无人应声的是这间新换的屋子。

      铁手靠近门口便觉一股无端的闷热气浪,和仲秋的爽意格格不入。

      他不动声色地犹豫。

      “你们先退后。”

      跟过来的四个捕快即刻退了半丈。

      铁手推门,不使劲力那门确是未动,他手中暗运上气劲时,两扇木门颤了一颤,缓缓地沿着纹路碎裂了。

      屋里散出来呛人的烟,铁手一惊,除下外衣急朝淡烟拢去,口中不忘急喝。

      “退!”

      烟里带毒,不及退远的捕快吐息已显见困难。

      是以追命呼吸一顿的刹那,铁手头个念头就是千万莫中毒,——给毒倒的那两个小伙子今天没能下床呢。

      ***

      “就算有毒,二哥没事,我也无妨啊,”听铁手草草说了几句,追命大致弄清了方才一惊一乍的原委,语气不由宽慰:“莫担心了,我是看这人有些眼熟。”

      他指着地上除卢长生外的另一具焦尸,随口又问:“怎么没搬走。”

      铁手转向那具尸体轻道:“这里打斗过,我想让你看看。”

      满地都是灰,碎砖瓦中间勉强掏出一片空地,但争执的痕迹很明显,卢长生蜷在地上,扒开来看,胸膛埋着一根银簪,另一具胸前有边缘焦黑的口子,入肉寸许。

      他俩没烧净的衣服碎片隐约能看出来让血浸透一层,又沾一层。

      那具无名尸体生前是个男人。

      追命已经认出了他。

      刚才飞进来时,他瞥见卢宅侧门停了一架马车。

      追命还在那马车的车顶上赶过路。

      拉车的马很灵。

      这尸体耳朵上的白玉耳珰虽然蒙了灰,但样式独特,追命因着别扭瞧过几眼,不会看错。想不到琅玕箐榭一别,再见甘祁涵,竟是这样的情形。

      他仔细看了看炸毁的两具尸身。

      卢长生右边臂膀已然炸没了,甘祁涵的上半身也炸成个模糊。

      仿佛是两个人厮打,甘祁涵扑住卢长生,刺了他一簪,卢长生眼见不敌,濒死之际引爆霹雳弹同归于尽。

      可是不应当啊。

      “且住,二哥先告诉我这房子怎得了,”追命指指门窗该在的地方:“在此处爆开,炸飞屋顶,门窗完好,他们还这样。”

      他又指向卢长生和甘祁涵的尸体。

      铁手颔首:“正要给你说,是他们先给炸碎,又有人点了火药炸穿了房顶。”

      追命吸吸鼻子:“不是雷家的方子。”

      “不是,但威力不逊。”

      追命环顾残景,叹了口气。

      天阴得愈发闷起来。

      “这人便是甘祁涵,西门停的马车正是琅玕箐榭的,这里既然有第三人,想必是阮宓秋,她已经将琅玕箐榭卖掉,我估她会来找卢长生,只没料定是来灭口。”

      铁手沉吟道:“你走那晚我带人搜时,马车已在西门,车里无人,按你所说,该是阮宓秋带着甘祁涵来,当晚或是藏匿府中,或是在别处。”

      “车已来了,人何必走,他们若是在这里,咱们又没找到,”追命语声顿转:“郑乐呢?”

      铁手苦笑一声,他翻过甘祁涵的右手腕,让追命看腕子上的两只绞丝银镯。

      好好的镯子,偏都斫了极深的一痕。

      铁手把甘祁涵的胳膊放在他身前伤口的上端,三道痕连城线。

      “恐怕当时不止三人,郑乐的趁手兵刃是对半尺短剑,剑尖的刻痕正如此,剑短,近身相搏力道亦狠辣,”铁手舔舔嘴唇,血花有些腥:“是我轻信了人。”

      他信了一次卢长生,把那当成弃恶从善的悔过之人,他又信了一次郑乐,把那看作弃暗投明幡然悔悟的年轻人。

      追命给铁手倒了碗水,也没有说话,只站在那人对面看他把水喝光。

      然后倒了第二碗。

      “那些小子丫头,安置好了么?”追命沉沉笑道:“给他们找好住处,咱们才能放心去寻郑乐和阮宓秋啊。”

      “只剩小炎阿逢,梅捕头遭暗算养伤去了,正好看着他俩,”铁手抬头,忽然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师兄收了五个徒弟,都很争气。”

      追命先是一怔,而后了然叹道:“他们未必是练武的材料,江湖路难行,拉进来总要问明白。”
      “问了,他俩不懂我意思,只说要跟着恩公,我若再把他们送入虎穴,岂对得住这口口声声的恩公。”

      追命忽然悠悠笑道:“二哥收不收徒是自个儿的事,可若是因为怕再出错要送他俩回京,我却要跟你拧一拧。”

      铁手看向追命的眼睛,那里面有藏起来但从未改变的坚韧坚忍。他认识的人里,功亏一篑、功败垂成、与失败照面次数最多的就是眼前这位三师弟。

      就是这个他已托付到无可托付的人。

      他怕什么犯错,错了再改,反正他也经历过错误和改正,每次都有兄弟师友相伴。

      况且这次有追命和他一起找人。

      谁能逃得过这样的追踪?

      铁手笑意里的苦终于淡去,虽然还带了点遗憾,——极大的遗憾,这次因为他死去了十四人,追命还只知道眼前这两个。

      一定要为他们讨个公道,铁手暗自握紧拳头。

      但是于阿逢和单炎,他确实想带回京城,但他也想不出,万一那俩孩子对武林并无兴趣,或是资质未到,往后该怎么办。

      进容易,退却很难。

      自己能替他们决定人生么?

      铁手有这般思虑,小半是来自他大师兄。林邀德殁后,无情私下里偶尔便会说起,若是救下林何陈叶四人后未曾收养他们,或是未教过他们武功,这几个年轻的小兄弟,生活也许将是另一番模样。

      好在剩下的三人再加上百可儿,对而今的日子均自觉满意。

      他们还很快乐,甚至很风光。

      这样似乎已经足够。

      ——可铁手非想让单炎于阿逢自己拿主意。

      ***

      “游夏。”

      铁手一愣,追命竟然撞了撞他肩膀。

      天气闷热得更厉害了。

      “嗯?”

      “要等他们再想,也要给人家见识见识恩公说的江湖人是什么样,还不能现在就和咱们有太多牵连,”追命煞有介事地摸摸下巴:“京城倒真有个好去处。”

      铁手眉头微皱。

      ——什么地方,我怎么没想起来?

      “就是不知道他们那孩子太多会否嫌吵。”

      铁手恍悟:“送去五哥那?”

      “是,这里离着临池宁松都近,让乌十庆和贺廷安排人送他们去,待此间事了回京,你再把他俩审个清楚明白,如何?”

      他说完,发觉铁手笑得匿匿,扬眉疑道:“不妥?”

      “甚妥,我不过是在想,你果然是年纪老,历事多些。”

      “啐,将将四十!”追命沉下气息又道:“二哥,我现在可是又饿又困,快些喊上小梅花和马头儿,还有小子丫头,吃餐饭咱们启程。”

      “好,昨日情形还要他俩再给你细说。”

      二人走出气味难以形容的房子,站在水气愈重的院子里默默呼吸。

      铁手擦了一下汗湿的手心。

      “可将卢长生和甘祁涵送回衙里了。”

      TBC.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章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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