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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   戊辰恢复意识的时候,依然在熟悉的房间。只是夜色已暝,只有床榻不远处的桌上点着一盏昏灯。
      灯下无人,却在桌上多出几页字纸。看那首页上墨迹初干,落笔者显然离去不久。
      怀着某种隐约的预感,戊辰下了床走到桌前,顺手拨亮了灯芯。

      【阿辰,……】
      开头是从未有过的称呼,让青年的视线滞了片刻。他难得体会到踟蹰的滋味,最终却依旧读了下去。

      【阿辰,我本欲曲笔附会,道一句‘望展信佳’。踌躇后终究抹去。盖因世人之喜、怒、哀、惧,纵旁人如何恨不能以身代之,到底是无可奈何。
      自你我八十相遇至今,我曾问过你九次生辰。唯独这最后一回,容我擅作主张。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离开。你且放心,实非身死。我只是回去我来时的地方,我想你或许早有猜测,毕竟这些年来,我唯独未在你面前隐瞒太多。
      在我的家乡有这样一个故事,说某朝皇帝天生一双驴耳,因此有无数绾发师因此丧命。后有一绝顶聪明且极谨至慎者,因守口如瓶而保下性命,乃至于加官进爵、食邑千金。
      但此人却难以畅怀,日久更终日郁郁,因他心有不可吐之秘,便生出万千不可解之愁绪。

      有时我会觉得,我便如那绾发师一般。
      正因内心万千言语无法可诉,我便情不自禁在你面前放纵几分。因我知你不会问、不会疑、不会令我左右不堪。
      但今时今日,也请你依旧勿要深究。方知世界自有其规则,而你我不过其中颠沛的凡人。

      如我接下来所说的事,你也一并如此。不要为它们的来历究竟所囿,你只要确信所书皆为真实,并且在尽数记诵之后,将这些字纸付之一炬。

      如今王朝绵延百年有余,今上继位已足足十载。其时高祖立国,曾自异人手中得一秘药。此药并无它用,止在养出一个与天子形容一般无二的替身。
      当这替身长到十八岁时,将于一夜间闭目、塞耳、噤声。四肢瘫软不能动,除尚有呼吸之外,与死人一般无二。

      而此活死人唯一的用途,是当天子身受重伤之时,可替其代死一次。因以命换命、有违天和,这个养替身以保正统的任务,被交予了高祖之昆弟。
      我知你已想到,那负责养此替身的,便是如今越王一脉。

      这是件不可宣之于口的隐秘,却并不是唯一一件。至十年前皇权交替之时,因某些天命或者人为之奇巧,构成了一桩更不可告人之事:
      当今圣上实乃狸猫换太子,本为真龙之替身。他亦是影卫出身,因偶然得知身世真相,经多年苦心孤诣谋算策断之后,终得鸠占鹊巢。
      别无他选,能助其达成此举的,非越王石扉无疑。

      越王一脉早已野心勃勃,石扉更乃历代之翘楚。其父族百年来为正统所惮,手中无毫厘实权,颠沛惶惶不堪。而那替身因多年药物浸淫,注定断绝后嗣。故石扉与替身达成协议:当他传位宗亲之时,需择越王之子为帝。
      而作为这协议的制衡,石扉需再养一个替身,以供那狸猫使用。

      那个人选是我。

      十年前你我同入越王府,那时我已知除己身之外,余五十九人皆逃不过一死,因诸人不过做障目混珠之用。如同我敢同石扉说笑,只因深明他不会处置我。
      唯独不知我会在当初救你,此实乃一时意动,更未料到终成今日之果。
      这果实并不甘美,却令我折服于命途之必然。或许这世间确有不可更改之物,它让我们心甘情愿做出已知的选择,囚己身于樊笼之中。

      虽然我并不知你此番任务几何,却知晓你我必闯不过这关。而我最初到这世间,便不为名、不为利、亦不为生。我自有我的目的,如今它业已达成。
      时至今日,即便我任人宰割引颈就戮亦无遗恨,却唯独放不下你。

      我知道,你是想要活下去的。

      所以我提前离开,将自己的身份给你。你大可于此相挟于越王。因替身是假非真,作为既得利者,如今的天子是能分辨出来的。一旦获知,必将石扉夺位下狱、刀斧加身。
      你可与石扉约定,将当今鸠占鹊巢之事提前告之天下,并以真皇后裔之名归于正位。这天下之大,你我却无处容身,索性取那至高之位,搏一段黄袍加身、千秋万代的赫赫功业来。

      你非愚鲁之人,多年来助佑我甚多,我且冷眼忖度,不至于令皇权失丧、百姓流离。为帝者,只要做到这二句,便可被称一声守成。
      至于他物,随你如何。只千万应我一事。当你稳居帝座之后,便将那戕害替身夺寿之法禁绝销毁。

      阿辰,我这十八年中,前八年浑浑噩噩、后十载却早知天命,终归求仁得仁。本以为此生皆是定数,你却成为当众唯一的变故。
      是变故,却也是定数。

      得你十年相伴,旭不枉此生,愿你往后的岁月能够如常人那般活;且珍重宽慰,勿负于己、勿负友伴、勿负众生。
      若无法俱全的话,就做好第一件罢。】

      屋外早已更深,昏黄的烛光在墙面上找出一个不动的影子,仿佛凝固了一般。
      “哔啵”一声,久燃的烛芯爆出灯花,片刻之后,只见滚烫的烛泪沿着烛身,缓缓淌了下来。

      ***

      越王府的地牢之中,几乎无人知晓的深处,在三日之前关进去了一个人。

      石扉推开牢房的门,大步走入其间。金属摩擦发出“吱嘎”一声,或许是那声音太过粗粝刺耳,那个房间正中唯一被吊在架子上的人,被吵醒一般睁开了眼睛。
      那显然是个男人,只是散落长发在惯性的作用下半遮住脸,加上不知道是血或者其他的脏污,因而一时看不清表情。但根据他勉强抬头的动作,能够确认男人的视线,显然是追随着进来之后,径自走向他的越王。

      “……”
      看着石扉走到他面前,甚至于自己的瞳孔中能够完全映出对方的模样,男人的嘴唇动了动,大概是想要叫一声“主子”。却因为这些天来喉嗓的干哑,一时只有破碎的气音。

      男人的身形本就高大,架子立的更高,于是石扉只能抬头看他。一眼后他没有犹豫,从不远处一个桶里舀出一瓢水,然后一扬手——尽数泼浇在了青年的面上。
      “赏你的。”他说,话语间似乎带着某种说不清的恶意。

      大量的冷水冲的男人神智骤然一清,也洗刷掉了他脸上部分脏污。而男人顾不上考虑这些,本能让他下意识伸出舌头,将脸上还没滑落的、残余的水流,一一送入口中。
      片刻之后,一个如意料之中沙哑干涸的声音,低低道:
      “……谢主子赏赐。”

      “既然受了赏,便说正事罢。”石扉将水瓢随手丢在一旁,盯着他问,“说,你究竟是何人?‘列缺’身在何处?”
      “……”
      “……”

      男人沉默了片刻。
      片刻之后,突然低叹一声。

      他微微晃了晃头,露出的脸无论五官或者表情,都是石扉无比熟悉的。在他所有影卫之中,也只有这个人,会在十数年的统一授训之后,依然有这全然不似影卫的模样:
      “主子赎罪。属下确是您自幼养在‘雷’部的影卫戊戌,两年前受赐‘列缺’之名;亦是您唯一的替死之身,并无第二人。”

      石扉看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半晌无语。最终他终于遏制不住,冷笑着抽出一旁浸在水中的鞭子,就要如几日前一样抽上去。
      男人的神情没有半分变化,就像过去的几日一样,只静静看着面前的施刑人。但这一次却不一样了,当那鞭子即将落在他身上的前一刻,石扉的手蓦地一顿,仿佛生生定下了自己的动作,同时闭上眼睛用力的呼吸了几回。

      ——陛下命奴才传话,王爷府上那件您养了多年的‘异果’,如今该是熟透了罢?既如此,还请王爷挑个良辰吉日,献宝于君前,以昭我朝之天眷。

      昨日宫中来人,言犹在耳,如同一根钻入心脏的毒针,刺的石扉坐立不安、几欲呕血。纵然明知面前的人是假非真又如何?就算他一时杀了他泄愤,又有什么用?
      沉默如同另一番无形的较量,在这空旷的囚牢里对峙厮杀。良久,高贵的越王终于低下了头,以从未有过的平声静气,对被缚的阶下囚道:

      “你有什么要求,说吧……列缺。”

      列缺看着自己的主子,片刻后闭上眼又睁开。仿佛要将某些挣扎欲出东西压下去,接着缓缓地,释放出来:
      “属下愧不敢言,只有一事,望主子恩准。”

      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对某个人自称属下。
      也是他最后一次,称呼什么人为主子。

      列缺想到曾经的某一天,也是在地牢中,他和对方讲起自己的梦境。他那时怀着不可言而又不能不言的心思,最终忍不住欲盖弥彰一般,问了对方一个问题。
      “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被藏起来的仙衣,你会选择离开吗?”
      那人回答说,会。

      于是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想方设法的、彻底藏起仙子的仙衣。因为他知道,只要披着仙衣,他总是能够轻易的离开他。
      那不属于这个世界,来自他无法企及的地方。如同高高在上的仙人俯视蝇营狗苟的蝼蚁,无论苦痛或者喜悦,都无法改变他眼中永远明亮、亦永远清醒的东西。

      但他永远都没有想到,那件他苦苦寻觅而不得的仙衣,最终会被对方亲手……披在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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